春江镇的落日余晖铺在缓慢凝滞的河道上。
也许是人气太旺，冬天的春江镇依旧郁郁葱葱。
陈半生斜靠在马车中，李江陵驾着马车缓缓摇曳着驶入了这座小镇。
那座名为“上面”的面馆紧闭着木门，虽然门下方与土壤相接处蔓延了些许青苔。
但周围尚且算得上干净。
面馆年轻的主人当年在这里结下的好人缘至今依然发挥着余热。
车帘被掀开，陈半生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掠过窗外，终究还是停到了“上面”的招牌上。
在这里攒下的许多银钱终是没有花出去。
传说中的缥缈丸也没有吃到口中。
南安郡断了他的路，却也延续了他的梦。
粉身碎骨，重伤垂死。
却也让他开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路。
这一身拙骨何尝不是一次机会。
只是其难度与蝼蚁登天没有区别，每一步都在赌生死。
除此之外，还需要大量灵丹妙药，奇珍异宝。
算起来身上这些银钱，真的是不够看啊。
陈半生摇了摇头，有时候他真的很无力，毕竟到如今他也只是个少年，仅此而已。
“半生，其实咱们没必要这样辛苦。”
李江陵解开腰间的酒葫芦递进了车厢。
“只要你在剑庐，在这春江镇，在这面馆，只要我李江陵活着，必定护你周全，让你一生无忧，逍遥自在。”
水面上的画船飘着，花红柳绿的船娘探出了头。
勾栏酒肆喧嚣着，觥筹交错。
鲜衣怒马的少年穿梭来去，蜗居在这座小小的春江镇就已经富足安康，何况天下？
“做个富家翁，倒是不错。”
陈半生饮了一口酒，轻叹一声。
他倒没有觉得不公，反而认为李江陵的话很有道理。
人生百年，白驹过隙。
若不是非要选择一条逆天而行的修行之道，哪有如此辛苦。
靠着宗派这棵大树，安安心心的做个富家翁，花天酒地，灯红酒绿过一生甚是潇洒惬意。
“守着十里春江，晨起挑水，净手活面，手擀面皮切成宽条。”
“燃起一炉明火，剥上几颗香葱，细细的切成沫子；用前夜熬好的高汤打底，水晶盐一撮，少许陈醋胡椒面，放入面条之后再打上一个荷包蛋……”
陈半生说着说着，只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春江镇的风里好像都裹满了浓厚的面香。
麦制品特有的香气本身就是一剂补药。
让人闻了就觉得莫名其妙的安心。
马车吱呀吱呀的在青石板路上行驶，马蹄咯噔咯噔，蹄铁撞击的声音清脆，不急不缓。
李江陵的手中的马鞭在空中打着旋，呜呜的尖啸着。
陈半生的身体蜷缩在车厢里，像一只残破的麻袋。
“就算我现在想做个富家翁，恐怕也很难。”
“就我这个身子骨，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现在说什么都跟天方夜谈一样。”
陈半生闭上眼睛，感受着马车驶过的每一个转弯。
除了西顾城，他最熟悉的就是春江镇了。
他甚至能体会到路两旁的绿杨垂柳触碰着车厢。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好像年幼时候的西顾城，他和小安子在春天的河堤边疯跑。
绿杨青苔，草长莺飞。
在前方奔跑不休的小安子像是一只野狗，躯体内的生命之力恨不得撑破他的皮肤溢出来。
“半生快跑，前面野地里蘑菇长得真大！咱们搞它一包炖猪肉！”
“蘑菇炖猪肉，这是什么菜……”
“管他呢，放一起炖，多放盐和油。”
“咱们哪有油和盐，也没有猪肉啊。”
“管那么多干嘛？先搞蘑菇，在想办法去杀猪……”
陈半生脸上挂着微笑。
小安子莫名其妙的逻辑和不知所谓的荒谬总让他不知所措。
只是这种荒谬和荒唐让他觉得异常的温暖。
西顾城不总是冷的，大家过的也不总是很辛苦。
但河边的软泥和青苔是一样的。
“小安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吃的好不好。”
陈半生的神智逐渐迷离。
恍惚中，他好像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强烈的眩晕和无力感将他完全包裹。
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走过的路和遇见的人。
挨过的打，打过的架，偷过的东西设过的套，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https://www.trip118.com
这些支离的碎片像雪花一样飘飘荡荡，在眼前缓缓呈现。
但最终，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只有一张脸。
那张玩世不恭，无知无畏的脸。
“小安子，你可一定要吃饱啊……”
陈半生含混不清的说了最后一句，就彻底晕倒了。
此时此刻，坐在外面的李江陵已经泪流满面。
……
剑庐祖师爷脸色铁青。
陈半生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
剑庐的人围的密密匝匝，人人义愤填膺。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和陈半生没有任何交情，甚至有些人对陈半生还有些厌恶。
归根结底和陈半生的天赋有关。
在他们心里，剑道是天才的道，陈半生根本不配练剑，仅此而已。
但就算是一根草，那也是剑庐的草。
剑庐的剑可以割，但外面的风连吹都不能吹。
“放肆！金刚门算是个什么东西，一群莽汉而已！”
“伤我剑庐的人就是在打我们的脸！”
“我剑庐傲然于诸宗派之上，除了方寸山能勉强与我并肩，其余根本不入流！”
“金刚门，屡次辱我剑庐，是可忍孰不可忍！”
剑庐的各位供奉长老全部满脸怒气，有些脾气粗暴的长老甚至已经拔出了随身长剑。
“现在不是当年，我剑庐老祖在此，荡平金刚门亦非难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众人义愤填膺，剑气纵横。
但说到底，只是为了剑庐的面子。
躺在青石上的垂死少年与剑庐的面子相比，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除了李江陵和李白衣。
李江陵有愤恨，有不满，但也有几分无奈。
一边是生死相依江湖陌路的陈半生，一边是培养他的沉默宗门。
而李白衣在笑。
宗门的面子好大啊，大的容不下此间的少年。
就像当年不得不隐于后山的李白衣。
新枝换旧枝，旧枝草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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