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幕成穹,金光流野,旷旷寒山,惊现奇景。
方青衣一身修为,此刻尽化无边金雨,浩浩汤汤,冲刷着荒山鬼域。偃鬼王首当其中,心知这般大能以毕生真元化作的涤怨之力,难能破解,索性任凭金雨荡来,不闪不避,反倒挥手凝出无数幽黑箭矢,迫向方青衣。
金雨黑怨,圣气魔氛,登时在长留山顶犄角相持。一者要以此化尽鬼王一身魔功倚仗,一举诛魔;一者要在方青衣真元散尽之际,以黑矢破他元功、收他性命。只眼见金光法雨流如水幕,黑矢于其中逆向而来,两厢冲击,各不相让。双方皆是深修大能,修为深厚,这般倾尽所能的对垒之下,日升月落,皆成黯淡,唯有金光黑气,双分各踞长留山山巅,历经三四时日,竟不见多少削弱。
不过这僵持难分的局面终有告尽之时,在外只见道魔之气并举,斗得丝毫不让,但内中局面已随着时日推移渐生变化。金雨丝丝飘洒入浓黑鬼雾中,如同点滴侵蚀,每一滴雨滴落下,便有一缕鬼雾被冲刷成淡淡青烟,随后一晃而散。而黑矢如电,不断在方青衣身前的明光中被吞噬,又不断再次凝结成形,呼啸而至。反反复复,前仆后继,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光幕在这般不间断的冲击之下,也依稀有了浅淡的龟裂痕迹。相持两方身在阵中,微末变化难脱耳目,但至此仍是无人放手,仿佛默契的要将这场对抗拉扯成一个一方必然败亡的持久消耗,金雨涤怨,鬼矢摧魂,天数先尽者,注定败亡。trip118.com
然而天数不可测,随着时间流逝,双方拉扯的平衡却开始渐渐显露倾斜。黑雾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笑声:“方青衣,连山,你要败了!”
方青衣轻哼一声,并不理会。
偃鬼王却好似心情陡然极好,又连笑数声:“你们修正之人,从来不得好死,你可知为何?”
他不待方青衣回应,便自己冷笑着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们总有太多的顾忌、牵挂、两全之心,日积月累,终成将自己压得不得翻身的拖累……方青衣,你真元耗损不小,还敢与本王这般拉扯,怕是当真……活腻了吧!”
末一字忽成一声顿喝,鬼气黑雾乍然狂飙,一瞬竟成风飓之势。漫天金华,受这一冲之力,竟是首见零散,四下飞溅。即便是金虹般灌注向偃鬼王藏身鬼雾中的涤怨之雨,亦是同受影响,其势一溃。
便是这一溃的瞬间,黑雾中陡然张开一只鬼爪,五指森森,骨臂狰狞,向着方青衣当头抓下。锐如锥剑的指爪扣上护身明光,摩擦出一片刺耳的“喀嚓”声,青黑鬼色瞬息攀援上去,虽说转眼就被明光灵氛吞噬抹消,但光幕亦也随之微微烁动,内中径自施法的方青衣额上,登时沁出了几滴细汗。
鬼雾之内,偃鬼王见此微妙反应,纵声大笑。笑声中,鬼爪张扬,连连抓落,一时刺耳厉声此起彼伏,无数黑雾攀附骨臂之上,又凝成黑鞭抽向方青衣。金雨受此突来强势,片片摧残飘零,虽仍在源源不断注向鬼雾,却颇现几许艰难,后力难继。
眼见局势倾颓,方青衣冷目一张,登时一道凛冽剑气凌空劈去。剑气破开鬼雾,眼见便是要将偃鬼王的隐身黑雾当中斩断,突有一只惨白纤细的手掌在雾中探出,女子“咯咯”轻笑,红袖袅娜,五指如挽柔丝。无坚不摧的剑气落在那只手中,如同清风拂过,刹那消散。只是下一瞬,鬼雾重又将阿萝身形掩去,不叫她多受金雨沾身。
攻之不得,防之将摧,一来一往不过电光石火,生消无常功依仗因果而生的克制之能已展现得淋漓尽致,方青衣顿入颓势。此消彼长,偃鬼王此时不惧天极剑意,又见方青衣元功亏损颇甚,爆喝一声,鬼爪霎分为四,据四方之位,同时攻至。黑雾长鞭一并连环赞力,数个吐息之间,清脆之声接连迸出,环护在方青衣身周的明光寸寸摧折,不断收缩,不过片刻,已叫魔氛侵近身外三尺,护体明光璨芒削去,真形随之凝现,其色缥缈如冰如雪,无穷剑意流转其上,触目便觉遍体寒生,一时难破。
只是方青衣似乎也并不肯勉强守这颓势,手臂一振,身周明光突然向内一敛。然而不待鬼爪逼入,光幕忽化无边剑气冲天而起,冰河冻气、天极剑意,一刹铺开。鬼爪也好、黑鞭也罢,难抗这强势一击,登时只闻轰声连爆,周遭鬼氛一扫而空。非但如此,更见剑意如瀑,白龙卷地一般,扫向偃鬼王。
偃鬼王避在黑雾之中尖笑起来:“无用矣!无用矣!”鬼雾成漩,内中依稀又可见一角红袖飘拂。玉指拈花,似隐似现。
瞬间剑意已至,偃鬼王倚仗功法妙用神奇,再不把这往日里能迫得自己狼狈不堪的究极剑意看在眼中,心念一转,阿萝鬼身化现便要迎上。然而将及未及之际,天极剑意陡然一散,竟在阿萝身前消无,阿萝此时正于鬼雾黑漩之中现身,周遭响起一连片冻爆细响,冰川冻气无孔不入,弹指一息,红衣鬼女身周已凝冻成冰,登时受困其中。
偃鬼王同一时间尖啸一声,浩荡鬼雾两分,凝做两道黑光,呼啸对冲而至。刹那间,昊光迸射如雨,鬼气盘啸如龙,巨响震荡连连,冲击得弥天鬼雾四散,只余红衣鬼女冰封在原地,而方青衣身遭光幕亦是尽消于无,再无防护。这一瞬,长留山顶隆隆战声陡然归于静寂,竟不知谁胜谁负,倒是一线晚红颜色,透过穹顶剑幕结阵,浅浅淡淡的洒落了下来。
又一次来临的夕照亦将立在山顶的人身影拉长,方青衣生受一击,虽有元功护身,所受冲击也是非浅,微微一低头,袖口掩掉了嘴角一线血红。低垂下的视线余光,依稀还能看到一角僵冻住的红裙,以及裙下在渐渐狰狞蜿蜒的暗黑色影子……
“嗯?”陡觉不妙,方青衣忙抬头刹那,阿萝脚下暗影忽的扭曲伸张。偃鬼王原身未现,本已在对冲下四散溃离的鬼雾却转眼聚合,重新凝聚成无数幽黑鬼矢,八方如瀑,挟鬼哭之声,疾向方青衣。
这一记突袭来势迅极猛极,方青衣前力甫竭,换气不及,匆匆一拂袖,引动冰川冻气一瞬凝成护屏。只是那鬼矢本就是偃鬼王暗手杀招,出其不意,更蕴无穷鬼力于其上。才一交接,已是坚冰寸裂,重新散做细碎雪霰。而黑矢受阻者甚少,再一息,已近身前,幽寒透骨的鬼戾之气张牙舞爪先至,于眉睫间清晰可觉。
生死一瞬,忽闻一声剑吟。吟声未尽,寒芒四射。原本插在长留山顶构架起剑幕结界的清秋洗猛然自地面弹起,剑转如轮,登时扫尽幽黑鬼矢。竟是名剑有灵,自发护主,替方青衣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杀招。寒芒间隙,方青衣伸手一握,取剑在手,剑刃疾转,一连三道剑气挥出,斩向阿萝脚下方寸地面。
那烙印在地面上的深黑色影子登时几个扭曲,以怪异至极的姿势避开了剑气,转眼攀附鬼女冰身而上,如一条黑色的绳索一圈圈绞上冰封,所过之处,千载寒冰冻气“咔咔”作响,顿见龟裂。
偃鬼王尖锐的笑声又响了起来:“拔出清秋洗,你这剑幕大阵还能撑持多久?三日?两日?不不不……依本王看,一日都不足了,哈哈哈哈!”
方青衣微微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剑尖,轻轻一抖,绽出一朵冰梅:“阵破之前,杀你足矣。”
“本王拭目以待……”话音未落,鬼气淹没阿萝冰身,冰壳难禁侵蚀,片片崩裂消散。鬼女嘤咛一声,腰肢一扭,重获自由。随即双臂一振,红袖扬起,娇笑一声:“方郎,你这冻气可是叫妾身……唔……”
忽来一个战栗打断了她的话,与此同时,偃鬼王也是一声惊叫,盘旋在阿萝身上的鬼雾不住翻腾起来:“方青衣,你动了什么手脚?啊……”
细细看去,才发觉崩裂四散的细碎冰霰下竟显出一层浅淡金光,脉脉依附在鬼女之身。那金光淡如薄雾,细似春水,徐徐沁入阿萝鬼身竟能全不受阻,正是方青衣以自身真元凝做的涤怨金雨,剥去浩大声势后,以本原模样凝作至纯至粹的灵雾,其中全无杀伐洗练度化种种偏加,只为因果来去偿情还怨。纵然是阿萝鬼身妖体,也对此毫无抗拒之意,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大半灵雾都已浸润入体,鬼女登时全身痉挛,雪白脸庞首现迷惘挣扎神色。偃鬼王以偃鬼之术附控阿萝鬼体,本该如臂使指,他不愿再以自身去与方青衣的天极剑意相抗衡,正叫阿萝振臂一展,召唤凝怨丝萝绞杀。不想却在这时金雨入体,阿萝隐隐竟对自己的控制出现脱离之意,偃鬼王这一惊一怒非同小可,陡然咆哮一声,缠绕在阿萝周身的鬼雾转眼化作无数黑针,循全身窍穴贯入。怨针入体,本就是祭练偃鬼之法,阿萝在此术下浸润多载,一毫一厘,皆受其控,登时身躯一塌,□□出声。吟声过半,变作尖笑厉声,红衣白发,一瞬鼓胀,无数雪白丝萝织就弥天之网,罩向方青衣。
方青衣手中清秋洗忙转,剑气激荡,掀开藤萝杀网。只是那丝萝斩之不尽,不过片刻,周遭三丈已是茫茫如雪,再不见其他颜色。方青衣沉心静气立足其中,仗剑护持己身,不予丝毫近身之机。但细如白毫的丝萝被纷纷削落后,又见数条雪白藤鞭扭转而至,四面八方一霎封死。方青衣轻哼一声,清秋洗寒光一瞬,登时卷遍四周。藤鞭如何禁得起这般神兵之利,触之便当尽断,然而一剑尚未荡尽,剑刃去势突的一空,剑身落处的数条白藤非但未曾被斩开,反而同时倒卷上来,裹住了清秋洗。刃上锐意瞬间一扫而空,这才叫人看得清楚,那裹住剑刃的哪是什么丝萝白藤,竟是无数纤长发丝拧就。白发如银,宛若情丝,不离不弃,而纷扬雪白中,一袭红衣忽现,已在近身三步之内,姣好的唇角勾出一个艳丽之极的轻笑,轻轻吐出一口气:“方郎啊……”
佳人软语,兰麝之糜连通鬼气,方青衣瞳孔猛的一缩。瞬间血光爆溅,带出一声闷哼。阿萝十指纤纤,利如白刃,狠狠抓进了方青衣胸前,眨眼入肉三分不止,喷涌而出的血红颜色抹上一双素手,与腕上红衣相映,刺目之极。
阿萝微微垂头嗅着那浓郁的血腥气味,笑靥如花:“方郎,偿妾身情来,偿妾身命来!”
十指待要更进一步,抓透掌下胸膛,却忽的去势一顿。清秋洗似是因主人重创脱力插落地面,但方青衣的两只手却已经牢牢扣住了阿萝双腕。他伤在要害,脸色一瞬间惨白了数分,额头鬓角微见冷汗,但搭住阿萝手腕的力道仍是大得惊人,仿佛要将那一双白瓷般皓腕生生捏碎。
阿萝一挣不开,蓦然娇笑起来:“方郎,你这般又怎能伤得了妾身呢?”
方青衣微微吐出一口气,声调竟是异常平静:“贫道是为偿因果孽债而来。非生非死,度生度死,悟生悟死,阿萝姑娘,在邪术下昏聩多年,你犹存一点真灵未泯,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话音一落,陡一声大喝,本是满眼血光,刹那化作无边璀璨金光,自方青衣胸口伤处澎湃而出,直冲阿萝之身。两人相距不过尺余,阿萝避无可避,顿时已尽在光芒笼罩之下,鬼魅红衣、怨杀恨杀之气,无不受其涤荡。这迟来了百余年的还情还命之血、洗仇洗怨之雨,正是偃鬼之术与生消无常功的命门克星,光雨之中,阿萝失声尖叫,随即更有偃鬼王暴怒之极的狂吼:“方青衣,你……”
吼声未尽,陡然归无,只余阿萝的惊叫尾音拖曳,却也在一点一点的发生着变化。方青衣擒着她的双手仍未卸力,失血散功的双重冲击之下,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此时在自己宿世累怨的因果之前,纵然道门大能,一剑开天,也全然与寻常人无异。点滴心头血,三世化外修,如同开了堤口的河水,一泻而出,与这些一同奔逝流走的,更是再不可复得的涓涓命元。
许是片刻须臾、也或许是已经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在方青衣的视线也开始一阵阵模糊之际,被扣在自己手中的那双手腕忽然又扭动起来。他眉头一敛,正要再吐力,忽听女孩子脆生生的嗓音,带着点要哭不哭的味道呼起痛来:“方公子,你……你抓得我好疼啊……”
扣在胸口的纤白指爪仍深深插在血肉中,袖臂上的红衣……不,竟不知何时,血红色的衣袖仍是血红,却不再是衣裳本来颜色,而是被方青衣胸口喷溅出的鲜血涂染其上。方青衣深吸一口气,凝实视线,再看到的,是芳华年岁的俏丽女孩子,乌发披垂成束,绾以玉梳,身裹素白殓衣,一双翦水秋瞳带着些惊慌无措,隐隐含着泪,望向被自己捏紧的手腕。
便在这一双重被洗淬过的眸子的注视下,方青衣慢慢松了手,环绕在两人身畔的浓厚金光不知何时已在渐渐暗淡消散,雪白的颜色一缕缕自阿萝的发束上褪却,却开始逐渐攀爬上了方青衣的发尾。
“阿萝姑娘……”
“方公子,你……你是不是也很痛……”
女孩子似乎被眼前血腥的模样吓坏了,甫一开口,长长的睫毛一颤,就挂下了一串泪珠。她忙不迭的拔出十指,数股血箭立刻随之射出,又慌得急忙伸手去掩。
方青衣却将身子微微一退,让开了她的动作,屈指连弹封了几处穴道止血,又颔首:“阿萝姑娘,尘缘已尽,因果已偿,宿怨已结,你该离开了。”
“离开?”女孩子似乎一愣,连着眨了眨眼,才低呼一声,仿佛大梦初醒:“我……我已经……已经……是了,我想起来了,我的方郎留书出走问道,爹爹执意嫁我过门,后来……后来……”蓦然泣不成声,顾不得满手血污,猛的半掩住脸,呜咽起来。
方青衣无话答她,身形晃了晃才站稳了脚。随后双手一扣,连结法印:“去者当去不可留,阿萝姑娘,勿误时辰,速去速去。”
随着他的结印,穹顶之上,有浅淡微曦透过剑幕结界投下,仿佛一层浅金色的薄雾。夕阳正照,又在金雾上镀了层艳丽的橘红,暖而温柔的颜色穿透肃冬凄凉,如开天道,接引滞留凡尘已久的亡魂。
女孩子“啊”了一声,有些忙乱的左右上下顾盼,像是有些跟不上方青衣干脆利落的结语。看过一圈才又把目光定定落回他身上:“方……方公子,我……”
方青衣施法手印未停,接引天光愈发清晰,似乎再几个呼吸间就能将她的魂魄笼罩其中。女孩子蓦的急促开口:“方公子,我……我能不能再碰碰你?”
方青衣愣了愣,未曾料到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一时有些不好作答。只是在女孩子随即靠近两步,试探着向自己伸出手时,脚下似动非动了一下,到底不曾当真闪避拒绝。女孩子眼中尚挂着泪花,见此含泪绽了笑,细声道:“方公子,是我……是我薄命,偏又妄做多情,误了你的道途……”
那纤白指尖尤带血迹,小心的避开了方青衣胸前伤处,碰触向他的肩头。
忽来一缕晦暗流光,自女孩子绾发的玉梳上一晃而过。方青衣兀自撑着伤势维系道法,视线偶一恍惚中,乍瞥见一点红光突兀从阿萝的眼底涌起,只一息间,幽暗血色就重新填满了那双本已黑白分明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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