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慢慢望向他:“参谁?”
海瑞:“臣户部主事海瑞,为大明朝千秋万代,参裕王!”
陈洪:“你为什么要参王爷?”
海瑞:“宛平县百姓受难,也不过是大明朝亿兆百姓之一隅,储君在望,若储君有错而不自知,我大明朝亿兆百姓能活过今日,也不能活过明日!裕王纵容后宫干预朝政,贪污国帑,臣有确凿证据,需直呈圣上!”
陈洪又是一怔,问道:“证据在哪里?”说着便去接海瑞手里的奏疏,准备打开来看。
石迁上前拦道:“等等,陈公公,这恐怕不妥,海瑞说奏疏是直呈给皇上的。”
“历来百官呈给皇上的奏疏,都要先经过司礼监,石公公,连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
石迁仍然坚持道:“此事与往常不同,还请陈公公将奏疏交给我。”
陈洪沉默着,扭过头朝着玉熙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虽然隔着很远,看不清什么,但他敢笃定,这时候嘉靖和黄锦一定就隔着窗户在看自己。若他真的拆开了奏疏,必定会落下把柄。
虽然很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陈洪也只能苦巴巴地将奏疏交到石迁手上。
石迁接过奏疏,也不看,就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什么。
海瑞缓缓抬起头,望向石迁。
石迁望着海瑞,“海大人所言之事,咱家已经记下。”然后望向王用汲,“不知王大人欲奏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可有写在奏疏之中?”
说着便望向王用汲手里,“王大人似乎只写了一本奏疏?”
王用汲支支吾吾。
这时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冲动了。海瑞之所以如此做,就是想证明自己无党无私,可自己刚才所言,已经让人怀疑他和海瑞有勾连。这件事一旦涉及党争,那么弹劾裕王就成为空谈了。
见王用汲不说话,陈洪冷笑一声,“若咱家记得没错,王大人之前在地方上出了差错,是高阁老、杨大人和黄大人举荐到京城来的吧?”
高拱、杨博和黄广升低着头,并不看陈洪。
“就不要东拉西扯了!”海瑞突然撂出一句话,“弹劾裕王是我一人的意思!和王用汲没有关系!诸位大人想东拉西扯,无非是要坐实我海瑞有党有私,并非真的为了弹劾裕王!海瑞在这里可以告诉诸位大人,裕王能纵容后宫干政,不仅是裕王一人之过,有司礼监内外勾结,伙同王妃母家搜刮民财之错!高拱身为裕王老师,本该有劝勉警戒之则,却毫不作为,反而在抄没严嵩严世藩家财上大做文章,失去人臣的本分,这些人,我都要参!”
全场鸦雀无声。
那些看似铁骨铮铮的官员们,跪在地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们敢跑到禁门门口这样大声喧哗吵闹,无非是知道自己这样小打小闹,根本不会撼动那些大人物的根基,谁也不敢在奏章中指名道姓地弹劾某人,全弹劾了,就等于没弹劾,说到底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宛平县灾民一事的立场,民心所向。
经海瑞这样一闹,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变糟了。
“海瑞!你在胡说什么!”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还不如实招来!”
“陈公公,这个海瑞失心疯有些时日了,还请治他的罪!”
“王爷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海瑞,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这些指责,似乎更像是表达新的立场,表达他们与海瑞无关的立场。
杨博悄悄依附在高拱耳畔,“阁老,您看……”
“这个海瑞,还真是胡闹。”高拱眉头一拧,现在他完全可以借着惩治海瑞来撇清和海瑞之间的所有联系,但闹出这样大的事,海瑞这个人还能否保住,谁也无法预测。
没了海瑞,如何割肉补疮,如何拯救腐烂的朝堂?
谁还能当那把能够刺穿黑暗的利剑呢?
事情总要有个决断。
高拱终究还是做出了利己的决定,忍下所有难忍之痛,大声喝道:“海瑞!你如此犯上作乱,简直是罪不可恕!辱骂君上,辱骂王爷,不敬百官,视律法如无物!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徒!”
“你有罪!”
“来人,抓了他!”
高拱喝完,却没有一个太监上前拿人。
陈洪笑呵呵走了过来,“高阁老,何必那么麻烦?以下犯上者,今日又何止他海瑞一人?”然后神色一变,目露凶光,把一只手举在空中,赫然劈下:
“来人!冲出去!给我狠狠地打!”
“是!”
随着一声怒吼,身后的禁军队伍像是利箭飞冲出去。
石迁见情况不对,忙喊着几个太监走到海瑞身旁,将他架了起来。陈洪立刻瞪向石迁。
石迁解释道:“这是黄公公吩咐的,想来也有主子万岁爷的意思,陈公公,海瑞我带走了,其他人,您随意。”
陈洪深深地望着海瑞一眼,没敢阻拦。
而海瑞望着火影下,棍杖齐飞中,人倒如泥流,悲恸地闭上了眼,留下两行清泪。
这一刻,他对大明朝最后一丝希望,也绝了。
可怜这些手无寸铁的官员们,一个个跪在那里还等着海瑞受罚,想看别人热闹,根本没反应过来,好些人便被一棒子锤倒在地,好些人脸上脖子上都被揍得淤青。
高拱是第一个被惊醒的,连忙跳上石阶,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快停手!快停手啊!”
徐阶也惊得脸色发白,浑身都在颤抖,那些棍棒虽然打在别人身上,作为内阁首辅,这样的一幕,却比揍在自己身上还疼!
每一击,都是在击碎他的尊严和颜面,击碎内阁的颜面,他望向陈洪的眼神充满了愤恨。
他们明明是站在同一条战线的……
“陈公公!陈公公!快让他们停下来,不能这样!快……”
赵贞吉也附和道:“还请陈公公高抬贵手!要出大事了!”
李春芳忙不迭地退后了两步,“怎么会这样呢……”
高拱忙拖拽着徐阶和李春芳往被打的官员走去,赵贞吉也在后面跟着。毕竟是内阁大员,他们所到之处,禁军和北镇抚司的人统统听了首,但远处的鞭子和大棒仍然在挥舞着。
“陈洪!”高拱猛地转过头,“再打,你将我们四个也打死好了!”
陈洪不屑地挥挥手,漫不经心道:“罢了!”
鞭和杖停住了。
一些官员已经被打晕过去,没晕过去的,这时也在哀嚎着,叫骂着。
……
窗户旁。
嘉靖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被打的官员,好像那里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一群在斗狠的恶狗。他流露出的情绪里,没有半分怜悯和忏悔,只是好奇。
“今晚会死人吗?”嘉靖忽然问道。
黄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要参那个畜生!主子容秉!”
嘉靖慢慢望向他:“参他什么?”
“未请旨便毒打百官,历朝历代都没有的事啊!”
“他为何要这样做?”
“百官有错,也无非是埋怨徐阁老他们对宛平县处置不力一事,上个疏何至于要遭受这样的毒手!”
“蠢钝如猪!”嘉靖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了,“他们不是对徐阶不满,也不是对内阁不满,宛平县灾民得不到救济,无非是国库空虚,他们这是冲着朕呢!无非是怪朕盖房子花了太多的钱!朕的钱!和他们有什么相干!严嵩和严世藩在的时候,他们敢踏进禁门半步?徐阶和高拱不行,但陈洪行!朕用陈洪,就用在他这个狠辣上。如果连陈洪都没有,朕的玉熙宫今天就要被他们掀翻了!”
黄锦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蹿。他自小跟在嘉靖身边,平时当差虽然也是一个心眼掰开两半用,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这位主子的狠辣和无情。尤其在眼前这番场景面前,他仍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嘉靖:“朕又怎么忍心毒打自己的臣子?可不得不这样。你现在明白为何陈洪胳膊肘往外拐,朕还愿意用他!为何朕不让你跟他对着干!这样的事,你不会干,朕也不愿意让你干。”
外面仍是一片哭声大作。
嘉靖听得耳烦了。
黄锦连忙将窗户关上。
嘉靖:“把海瑞和那个于可远叫进来。”
黄锦一愣,脑袋哪里跟得上嘉靖的思路,想问问,但嘉靖已经登上了八卦台,只能出去传话。
……
海瑞是被押着进来的,陆经和十三太保中的三个一同押着他进来。
于可远是被司礼监的几个小太监一路监视,“送”进来的。
石迁也跟着进来了。
大殿的门一关,该出去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嘉靖、海瑞、于可远、石迁、黄锦和陆经。
嘉靖坐在八卦台上,笑着望向海瑞和于可远:“我大明朝将来的顶梁柱,今天来了一半。”
什么是一半的顶梁柱?黄锦哪里知道,但他猜到这是嘉靖对海瑞和于可远的赞赏。
“海大人,主子宽恕你了,还不跪下谢恩?”
海瑞铁骨铮铮,只垂着头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动作。
于可远却不学他,直接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一阴一阳,一动一静,一敛一放,真乃绝佳配合。”嘉靖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于可远这时额头已经浸出了一层汗珠。
这个嘉靖帝实在是太可怕了,是哪里露出了蛛丝马迹,竟然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小算盘?
嘉靖望向石迁。
石迁会意,将从海瑞手中的那个奏章呈给了黄锦,黄锦接着呈给嘉靖。
海瑞这时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嘉靖手中的奏章,眼神中既有期盼又有紧张。若嘉靖真的拆开奏章,无论是否治他有罪,起码说明嘉靖是有救的,大明朝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m.trip118.com
并不是真的要治裕王的罪,而是借着这个事让这对父子清醒一下。
若嘉靖父子也串通一气,将国天下看做家天下,养他一家之人,那大明朝便无药可救了。
只是海瑞到底低估了嘉靖的心计,他没有那种决胜全局的眼界,也少了一些迂回的耐心。
嘉靖将奏章扔到火盆里。
火苗蹿上来的那一刻,海瑞痛心疾首,直接闭上了眼。
“海瑞,朕恕你无罪,仍许你在户部任职。”
海瑞麻木地跪下谢恩。
嘉靖轻叹一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里没有外人,朕也信你无党无私。于可远,你同他讲吧。”
于可远一愣。
“回圣上,臣不知该向海大人讲什么。”
嘉靖冷笑一声,“把你们家同裕王府的那些事,讲给海瑞听!”
于可远心中舒了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嘉靖帝知道高拱谋划的事情,从眼前看,他应该还不知道。而他们家和裕王府的事,这不算什么秘密,都无需锦衣卫查,宫里任何一个太监想要打听,都能打听得到。
但偏偏海瑞不知道。
海瑞在乎的也并非李娘娘和陈娘娘娘家兄弟贪污的那点银子,再贪污又能有多少,于朝廷大局而言,不过是微末。但通过这个事,让海瑞误以为裕王借着两位娘娘的家人搜刮民脂民膏。
其实何止海瑞不知,除了李王妃等几个知情人外,就算是那些太监,都会对裕王产生误会。
也就慧眼如嘉靖帝这般,才能直接看透事情的本质。
于可远他们家如今已经和李王妃绑在一条绳上,如何在不卖李王妃的情况下讲清楚,也极考验人。
“这件事,臣的妹妹早已经告知于臣。福远布庄在山东的总庄和北京的分庄,分别由陈娘娘的胞弟,以及李娘娘的两个娘家兄弟负责,账目收支两抵,还亏损很多。北京这边,经商总要打点关系,前期投入多一些也能理解,因而账目上的亏空,臣的妹妹便从其余处的盈利上添补了。山东总庄的账目问题,都出在税银上,这想来也是海大人疑虑之处,但臣以为,税银都有明确的收据,一查便知。陈娘娘的胞弟应该不会大胆至此。”
海瑞扭头望向于可远,“于大人的意思,福远布庄亏损的银子没有进别人的口袋里,那本应该收缴进国库的银子,到底去了何处?”
“经商总要打点,海大人,这是人之常情。”
“常情?常情就是与太监勾结,与户部官员勾结,做假账!将小作坊的染布以福远织坊的名头卖出去欺骗百姓!”海瑞怒喝道。
“事情并非……”
“我就问你一句,陈娘娘和李娘娘兄弟干的这些事情,到底裕王爷知不知情!”
于可远再次跪倒,朝着嘉靖道:“臣惶恐!”
嘉靖淡淡地道:“海瑞,你无非是担心裕王在搜刮国帑,这件事,朕可以放权给你,甚至调拨司礼监给你,由你全权调查,如何?”
海瑞一愣。
“只是朕有一个条件,凡事要适可而止。国库空虚,朝廷需要福远织坊和福远布庄这样能赚钱的地方,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海瑞沉默着。
黄锦有些着急,忙不迭地道,“海瑞,这是何等的恩情,还不跪下谢恩!”
海瑞仍然没有想明白嘉靖的意图,但也只好跪下接旨了。
海瑞被石迁和陆经带出去。
大殿内只剩下嘉靖、于可远和黄锦。
嘉靖开门见山地道:“李妃要扳倒陈妃家里的势力,这件事,你可参与其中?”
于可远这时仍跪在地上,不假思索地回道:“臣不敢推脱,不能推脱,也无力推脱。”
“说说你这三个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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