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远,你看,”高拱已经有些烦躁了,“这事应该早就被提出来过,可能是夏言,也可能是严嵩。那时候未必是叫清廉册,但不管叫什么,放在谁手里,便是对付政敌最厉害的武器。这些问题是被讨论过的。”
“是,的确,师相。”于可远承认。
“那么能得出什么结论?”高拱问。
他希望于可远能说出这是徐阶在为将来对付自己做准备,他希望得到于可远的帮助,他觉得这很重要,看似并不是什么实质的帮助,但他能通过这些得到认同感。
于可远没有回答。开始高拱以为他在考虑,后来高拱又以为于可远没听见自己说话,大概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于是高拱又问了一遍:“能得出什么结论?”声音提高了一点,这已经含着怒气了。又一次没有明显反应,高拱眯着眼,以为他有什么毛病了。
“可远,”高拱叫他,开始有些担心他的健康和精神状况,“能听到我说话吗?是不是这些天太劳累了,别怪我不让你回山东,严嵩致仕,严世蕃被流放,这时候他们是最疯狂的,把你放回山东,我不放心。”
“我的嘴被封住了。”于可远用没被封住的嘴回答。
高拱皱着眉,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师相,不敏无权讨论夏言或严嵩领导的内阁。”于可远说。
高拱一头雾水,“为什么不可以?”他问。
“师相,您会愿意您内阁里说的做的桩桩件件事情,今后都被同僚知道吗?有入仕便有致仕。”
高拱从来没想到这点。其实不是想不到,而是以他的脾气秉性,从来不介意这些事。但从于可远嘴里说出来,他不由得慎重了,这一直都会是个威胁,他永远都不能在严嵩下台之后,再说这个人的坏话了,他不能畅所欲言了。
于可远知道他击中了高拱的痛处,他决定乘胜追击:“师相,我们不能给您不喜欢的同僚提供机会来攻击您——反之亦然。您全心全意想着不给徐相留下任何把柄,不惜以再次挑出严嵩错处为代价,但问题是,当初倒严不倒严嵩便是您提出来的,不敏说句难听的话,这样两面三刀的行为,实在是不妥。不敏希望师相能慎重。”
但是高拱仍然很执拗。
“这是原则,师相。”于可远说,并且补充说要不就不公正了,会导致一场官场不断猜忌、陷害的循环里。
这是个有力的论据。高拱自然不想做任何影响朝局稳定的事。所以他估计永远也没法再讲出那些被埋藏在水面之下,几乎触手可得的,严党核心成员犯下的滔天大罪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再改变,便是质疑圣上的圣明,更是会受到百官的猜忌,自绝于百官面前。
做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这是官场中的哲学。
那么,反而是徐阶,他提出清廉册,其实更像是他在自绝于百官面前,但因为高拱一直在强力反对这件事,导致舆论的中心点,从徐阶慢慢转向了高拱身上。百官对徐阶的敌意消失了,能不能为清廉册进行多项的限制,反而是百官对高拱的一次期待。这手转移矛盾点的算计,实在是太妙了。
于可远并不希望高拱在朝中被孤立。虽然从历史轨迹来看,高拱任首辅的时间并不长,却是在致仕后没有被清算的一个,能够平稳地退下这个位子,是连严嵩、徐阶和张居正都无法奢求的事情,要么在任就被强行致仕,要么死后被掘坟。因为这一层,于可远愿意充当高拱的幕僚,即便将来高拱倒台,对于可远的影响也要少于投身于徐阶门下的。
高拱问于可远,鉴于这番谈话,关于明日清廉册,他该说些什么。
“师相,也许您可以提醒内阁,事情总要慢慢来。”
真帮了个大忙呢!
他回想这次谈话,把他全写到日录里的时候,才觉得真是毫无进展。但这种看似无用的谈话,对于这次潜在的政治危机,帮助是极大的。
因为他渐渐领会到了于可远的意思。
徐阶希望借着清廉册扳倒余下的严党成员,同时用清廉册镇压或威慑那些不听话的官员,尤其是高拱这个最大的愣头青。但因为清廉册这种东西过于“极权”,一旦有纰漏,就会引火上身。所以,徐阶任由高拱在那反驳,以帮自己分担百官的压力,他退而居上,成为那个站在干岸上观火的人。trip118.com
既然明白这一点,高拱便清楚该怎么做了。
将压力重新转移到徐阶身上。若按照高拱的性子,恨不得明天就把所有事情都敲定。但现在不会了,他会穷尽所有地拖延清廉册的票拟过程,要么是立法问题,要么是程序问题,总之一个拖字诀,直到司礼监或皇上问话,压力重新落回徐阶身上,百官的注意力也会重新落在徐阶身上,明白谁才是真正搞事的人。
这时候,高拱再提出自己的见解,百官既要感念他的好,也避免了徐阶拿捏到他的软肋。
……
次日,高拱早朝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到高府拜访了。
这是个很幸运的机会,让于可远了解到这次四宗会讲的一些劲爆消息,以及经常记挂着的一些人的情况。
他是在给邓氏煮去暑用的绿豆汤时,碰到的赵云安。赵云安问他可不可以聊聊,于可远自然乐意不过。
“被闲赋的感觉怎么样?”于可远开玩笑地问他。
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才不会正面回答于可远的问题,“即将被重用的感觉怎么样?”他回答。
于可远觉得没理由东拉西扯,他很老实地告诉赵云安,没有期望的感觉那么好。
“能被高阁老看重,你前途有望了。”赵云安笑道。
于可远对这番话支吾了一番,而是说办什么事都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的。他点点头,于是于可远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基本上没有,”他看不出太多失落,“严嵩致仕,严世蕃被流放,这于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是希望就此打住的。”
于可远轻叹一声。
赵云安入仕的门路在胡宗宪这里,如今胡宗宪归乡养病,其实和致仕也没什么区别。胡宗宪是严党最核心的几个成员,如今严嵩致仕,胡宗宪不会被倒。但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不久,严嵩便被会贬为平民,严世蕃等人被斩首,那时胡宗宪也将被牵连,被关进大牢病死,赵云安也将受到牵连。
“自从被召往北京,闲赋下来,我忽然有种难得的轻松,也有种难得的失落。眼看着曾经权极一时,所有人都要仰望的人物,一步步垮台下来,我们身处这样的世间,会做到更好吗?能够得到善终吗?没有,我有些泄气了。”赵云安慢悠悠道。
于可远望着他的双眼,紧紧盯着他,然后看到他眼中的那抹不甘,那抹失落,都被隐藏在装出来的淡然里面。
于可远是个极自私的人,不相干的,死一千个,一万个,他都不会心痛。但能入他心坎里的人,他会想方设法地保全。在山东的时候,赵云安没有少帮忙,若非他在左宝才和季黎那里斡旋,于可远未必能够站在这里。知恩图报虽然不是官场的智慧,却是做人的智慧,在做官之前,要先会做一个人。
“少年激昂,一当快意似水云;晚来困厄,久欲抛身向烟霞。这是晚来致仕才该有的心境,赵大哥,现在还不到泄气的时候呢。”
“可看眼前的光景。”赵云安望向门外,低声轻吟,“我大明朝似乎再无严党官员的容身之所,我虽与那些人不同,出路是相同的。可远,你不必劝我,你如今正是起势的好时候,万不要因为我而鲁莽犯错。”
“谁也不会赶尽杀绝,对别人赶尽杀绝,就是给别人对你赶尽杀绝的机会。”于可远这是在暗示清流今后对严党的态度,“若论同党,戚将军和俞将军是同党,难道也要因为严嵩严世蕃而遭到冷遇?”
“戚继光和俞大猷到底是在前线打仗,他们接触的事情不多,很多时候,即便是对严嵩严世蕃溜须拍马,也是希望行军打仗不被耽误,他们有难言之隐,无论裕王还是徐阁老,乃至高大人,都会网开一面的。但我不同,我是山东都指挥使,我洗不清干系的。”
“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保持沉默永远比胡乱开口更能保命。”于可远说。
接着他向赵云安介绍了保命的三种沉默,那将是赵云安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招:
当不想告诉任何人真相时的沉默:谨慎的沉默。
当不愿采取任何行动时的沉默:固执的沉默。
当发现自己的错误,而自己又站不住脚跟时,你暗示只要可以自由地告诉所有人,就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但是由于太过高尚,乃至不会这样做:勇敢的沉默。
最后,于可远告诉赵云安的下一个行动会是什么。于可远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局势最终没有出结果前,我不打算离开北京。”赵云安供认,有点儿惭愧,他现在手足无措,天知道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还不算严党的核心成员都尚且如此,在家养病的胡宗宪心情如何,根本无法估量。
“不离开北京?”赵云安谨慎到如此地步,于可远的惊讶难以掩饰,“就这样任由事态发展,不做任何努力,赵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赵云安摇摇头,“最近看到的事情太多,我为部堂鸣不平。”
于可远沉默了一会,“你为部堂鸣不平,却没人为你鸣不平。部堂固然遭受到不公,但史册、人心终究会给他一个公道。赵大哥,你若不反抗,历史滚滚而去,你将永远被钉在严党这面耻辱墙上!受万世唾骂!”
说到这里,于可远有些懊恼了,“赵大哥,我拿你当大哥,我相信你是真心待我的,有些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来高大人府上,没有被拦在门外,就说明高大人对于的身份并不忌讳,说明你这个人还是有救的!这是其一,其二,你来寻我,应该也不是只想着叙旧,你有求于我,却如此藏着掖着,可见你虽真心待我,却并不十分信任我,至今不敢名言。你明明渴望重新入仕,渴望得到朝廷重用,否则当初也不会见到严党式微,便果断地联合张居正等人扳倒欧阳必进、杨顺和路楷等人。你有雄心壮志,我亦有此心志,我们本该是互相扶持的关系,赵大哥,你不该如此待我。”
这番感人肺腑的话说完,赵云安沉默了。
于可远将身子背过去,“再过几日,我便要赶往南京,那是四宗会讲的第一站。那时,世子,高师,张太岳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经陆大人都将同往。赵大哥,你若想明白了,我会向高师求情,带你一同前往。”
赵云安没有接于可远的话,顿了一会道:“林清修被徐渭接到湖广了,部堂会乡养病后,徐渭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尤其是精神,总说些胡话……若按行军打仗的安排,连戚继光和俞大猷都要向他请教,奈何,奈何啊……有徐渭这个人的影响,林清修在湖广会混开的。”
于可远转过身,“李衮怎么样了?”
“这小子混得好,已经混到千户了,在俞将军帐下,俞咨皋带着他呢。若论官职,你倒是不如他。”赵云安笑道。
“他们好就行,至于徐先生……”
听到徐渭这个人,于可远不免发出一些感慨。谈起胡宗宪,就不能离开徐渭,这二人相互成就,相互依仗。正因有徐渭这个智囊充当幕僚,胡宗宪才能在浙直总督走得长远,帮助胡宗宪擒拿徐海,引诱汪直,可谓是汗马功劳。历史中,在胡宗宪被下狱后,徐渭在忧惧发狂之下自杀九次却不死。
于可远忽然生起一些想法。
胡宗宪待他有知遇之恩,眼睁睁望着胡宗宪滑入深渊,其实他是不忍心的。但历史滚滚大势,真的是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所能改变的吗?想到古寺里那个老和尚的话,于可远再次犹豫了。
他对历史有着敬畏之感,想必这也是每一个历史学专业的学生应该有的感受。
但理智与情感最终战胜了他的恐惧。
从理智考虑,若能救下胡宗宪,即便他被致仕,只要不死,有胡宗宪的影响力,自己在兵部乃至武将这里的威望将达到极高的程度,也将彻底和戚继光、俞大猷这两个军中最有前途的将军绑定在一处。
而从情感出发,虽然胡宗宪的评价褒贬不一,但于他是有恩的,提携庇护之恩。
所以,这个险值得一冒。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最终能决定胡宗宪命运的,一是胡宗宪自己是否想活,二是嘉靖帝的心思,三是高拱是否也愿意冒这个危险。
于可远不准备久留赵云安了,和他闲谈一会便寻个借口将他送出府邸,等待高拱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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