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保的是新任主簿。
“东阿县林初六,保人东阿县廪生赵德海!”
“东阿县崔琴仙,保人东阿县廪生吴用!”
……
“东阿县何玉仁,保人东阿县廪生江临清!”
“邹平县于可远……”
念到于可远的保单时,新任主簿顿了一顿,然后狠狠咽了口唾沫,抬起头,在人群中四处扫射,望到了正低着头想事的于可远。
那双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考棚内,考官孔愈坐在主考的位置,客座是王正宪,他与这次县考没什么关系,但因出身东流书院,且穿着新建伯的袍服,自然可以坐在那里欣赏诸位学子。
孔愈轻笑道:“你现在满意了?”
王正宪点点头,“本就是他该得的,你我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还谈不上满意。”
孔愈:“我已向巡抚大人递交了辞呈,想来,这几日就会有回文。主持这场县考,应该是我任上的最后一桩大事。东阿县能出这样一位学究惊人的学子,也算是在我仕途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圆满了。”
王正宪:“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
这时,无论是排队等待唱保的学子,还是考棚外陪考的家长们,都被主簿这个表情吓住了,以为是这位叫于可远的考生出了问题,开始交头接耳。
“你听说了吗?这个于可远,最近很牛气呢!都快成山东的大名人了!”
“一直在复习功课,他有什么传闻吗?”
“啊?这你都不知道……闹得沸沸扬扬的通倭案子,就是他作证!指挥佥事俞咨皋俞大人与他私交甚深,你看那边,那个身材最魁梧的,就是俞大人的亲兵,日夜跟在身边保护着!牛吧?”
“是挺厉害的……”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前些时日,浙直总督胡宗宪,平蛮将军俞大猷,还有蓟州总兵戚继光,都住进了于可远家里!”
“……”
“还有,考棚里那位陪着孔大人的,你知道是谁吧?”
“东流书院的王正宪先生,天下学子,哪有不认识他的?”
“听闻啊,这位先生之所以离开平阴,就是为了帮助于可远顺利参加科考呢!”
像这样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于可远,有惊讶,有怀疑,有羡慕,也有嫉妒。
然后,主簿抬高了声调,仿佛用出平生最大的力气,一口气喊出于可远的保单。
“邹平县于可远(户籍已经改了),保人——
东阿县廪生林清修!
济南府嘉靖三十四年进士兼庶吉士兼山东都指挥使赵云安!
湖北江陵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兼庶吉士兼宫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兼裕王侍讲侍读张居正!
新郑正德十二年进士兼庶吉士兼翰林侍读兼太常寺卿兼礼部侍郎高拱!
浙江绍兴府余姚县正德十六年进士兼庶吉士兼世袭锦衣卫副千户兼世袭新建伯王正宪!
晋江嘉靖十四年武举人兼宁波台州诸府参将兼浙江总兵官兼平蛮将军俞大猷!
蓬莱县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兼浙江都司佥事兼蓟州总兵戚继光!
安徽绩溪嘉靖十七年进士兼御史巡按宣府大同兼巡按湖广兼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兼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兼浙直总督胡宗宪!
松江府华亭县嘉靖二年探花兼礼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师兼少师徐阶!
裕王!”
念完后,主簿像是虚脱了一样,扶着考棚柱子大口吸气。
而四周,无论学子还是家长,尽皆沉默,一片鸦雀无声。
良久之后——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声音便此起彼伏起来,仿佛空气都要被抽冷了几分。
“啧啧啧……”
站在于可远身后的李衮小声道,“真夸张,这帮人的反应真夸张啊!”
同在私塾的一个学生笑道,“我们刚知道的时候,表现得也未必有这些人好。”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是同县廪生作保人,有林先生做保还算正常,但可远户籍在邹平,来东阿参考本就挺奇怪的,我们都是一个保人,他倒好,有十个。”
“若是十个寻常廪生倒也没什么,问题是,除了林先生,那九位的身份地位未免太……太悬殊了些。”
“哪怕是好几次听人念叨这几位的名讳,我还是觉得头晕……”
“最最最夸张的就属裕王了!”
“何止呢,连胡宗宪和徐阶这样立场不同的政敌,都联手为可远作保了!”
听见身后的朋友和同门这样夸耀自己,于可远心底还是有些小欢喜的,毕竟,能有这样的成就,都是自己苦心积虑筹谋出来的。
但心喜不代表满意,路还长着,且愈发坎坷,他要谨慎前行。
唱保结束便可进入考场了。
考场也就是俗语讲的考棚。考棚布局均是坐北朝南,最南边有东西辕门,四周以木栅为界。大院的正北为正门,寓意为“龙门”,从这里进就意味着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了。
考棚有很多隔间,每一间都是同一个朝向,以隔断物隔开,防止互通作弊。
孔愈作为主考官,一定是要讲几句的,但都是些官面话,着实无趣,学子们却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敬,拜礼之后,便作洗耳聆听状。
二月是清晨极寒冷,但今天日头确实不错,曙光都是磁蓝色的,很有力量,像巨剑的锋刃划开黑暗,迸射出庄严肃穆的明亮光辉,向那深远的天穹,辽阔的雪地,乃至考棚中的于可远扩展着……
县试,开始了。
阅卷,先审题——
士仁人。
于可远稍一思索,便猜到这段话出自《论语·卫灵公篇》。
原文是——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从题目来看并不算难,是孔子对“志士仁人”提出的最高要求,认为“志士仁人”要有献身理想的愿望和勇气。孔子热爱生命,总是主张人应该全身,要“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但在面对“仁”时,没有丝毫的苟且,因为“仁”是至高的道德境界。
这种“杀身成仁”的精神激励了后世无数仁人志士。
但想要将这篇题目盘活,写好,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即便是圣人孔子,其言论经过上千年的发酵,经过各派学说的解释,也有极大不同,理学与心学便是最好的例子。
尤其是这种流传千古的思想,还要求学子为圣人立言,脱颖而出就更难了。
于可远并未急着动笔,脑海极速运转,将记忆里关于“杀身成仁”这一崇高道德境界的名家解释全都翻了出来,最终想到了王阳明对“士仁人”的一些解释和阐明。
于可远动笔了。
虽然已经心有腹稿,但执笔时手仍然有些发抖,他并不担心作不好这篇八股文,但生平第一次科考,紧张在所难免,他尽力调节情绪,深深吸了几大口气,然后伏案狂书。
“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破题)
夫志士仁人皆有心定主而不惑于私者也,以是人而当死生之际,吾惟见其求无愧于心焉耳,而于吾身何恤乎?此夫子为天下之无志而不仁者慨也。(承题)
……
……而天下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人之不仁者可以思矣。(大结)”
一气呵成写完,洋洋洒洒千余字,于可远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和错字后,就摇响铃铛交卷了。
主簿领着两个衙役闻声而来,一个衙役确认考生身份,一个衙役封卷糊名,然后主簿领衔,同两个衙役各自签下名字,以供日后查证。
做完这些,主簿赔笑道:“还不到一个时辰,就交卷了,不愧是裕王爷看中的人啊!”
于可远从怀里掏出三百文钱,有些肉疼地交给衙役。这是封卷费,写一个月对联才赚到的。
主簿摆摆手道,“不必,不必了,这些小钱,就由我为公子效劳了。”
于可远虽然心疼,但这种坏规矩,甚至有可能使成绩作废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立刻严词拒绝道:“多谢大人,但这不合规矩。”
主簿脸有些难看。
若非于可远有那么多身份显贵的大人物作保,他堂堂朝廷命官,怎会过来搭理一个贫苦书生?又何必低三下四地套近乎呢?
于可远也是老奸巨猾之辈了,不肯凭白得罪人,连忙笑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主簿双眼一眯,问道:“什么事?”
“昨日有几位钦差从济南府来,要学生县考过后,即刻赶往知府衙门,马车现在恐怕已经停在考棚外了。学生这一趟去,应该用些时日,可否烦请大人帮忙,派一队衙役,将家母和家妹送回家中?”
“你有重任在身,这些都是小事,便交给本官吧。”
主簿那黑掉的脸,重新焕发了颜色。
于可远在主簿和两个衙役的带领下,缓缓踏出了考棚。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因为大人物往往要维持德高望重、礼贤下士的假面貌,脏活累活都交给下面的人。而下面的人往往被大人物压榨,脾气很怪,做事往往不择手段。
所以,像这种三言两语就能安抚一个难缠小人物的事情,于可远是很乐意去做的。
……
于可远出来时,考棚里还没有其他学子交试卷。
所以,于可远一经出场,立刻便成为全场的焦点。他神情比较平淡,并不欣喜,也并不沮丧。
但这种表情,落在那些嫉妒心很强的人眼里,就变成了双目无神、面如土色,甚至还得意淫一下,是否眼角挂着泪水。
“天啊,他不会考砸了吧!”
某个家长一边唏嘘,一边嘲笑:“所以啊,人太出名也未必是好事,有这么多大人物作保,却考砸了,不知道要成为多少人的笑柄呢,保人脸上也不光彩啊。”
“嗯……一个时辰就出考场,就算是神童,也不敢这样笃定吧?他是不是连四书都没背全,题目刚好从他没读过的书里面出,答不出来了?”
“你们嘴也太毒了,隔壁村的李大爷,都五十岁了还在参加,十年寒窗苦读不是说说的,他才十五岁,失败一次也不算什么,明年再来就是。”
“哎,我儿子连续三年落榜了,那些题明明都会,可一进考场,就是想不起来,太紧张了,这孩子应该也是。”
一群人小声议论着,小部分是感慨,大部分是幸灾乐祸。
这充分验证了一句话:人们互相蔑视,又互相奉承,人们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
于可远却两耳不闻,气定神闲地走向邓氏等人身旁。
邓氏不禁快走几步,上前拉住于可远的胳膊,她显然也听到了这些人的议论,“没事,失败一次而已,明年接着考,别灰心!别听他们乱讲!”
林清修皱着眉道:“可远,你不会真搞砸了吧?”
于可远笑笑,转头望向高邦媛和俞占鳌,“你们觉得呢?”
俞占鳌很光棍地道:“什么啊,考砸?不可能吧,你要是考砸,我把考场都给砸了!那一定是有阴谋!有陷害!”
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呐!
于可远心里一暖,然后望向高邦媛。
高邦媛并不直视于可远,只淡淡道:“瞧你这幅表情,就知道不仅没考砸,反而信心十足,有些嚣张呢。”
于可远:“阿母,清修大哥,我没考砸。”然后压低声音,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语调,“若是不出意外,这场县试的第一名必定是我了。”
邓氏不由瞪大双眼,“真的?”
“什么题目?”林清修也很惊讶。
“士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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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仁人,志士仁人……这是《论语·卫灵公篇》的一句。”林清修琢磨了好半天,有些疑惑道:“这题目不难,但想作一篇好的八股文却不容易,毕竟已经被人论烂了。以你的才情,考中没问题,但第一未免太……”
于可远自信地笑笑:“我是从阳明心学的理论出发,代孔圣人立言。”
林清修不由张大了嘴巴,眼睛也跟着睁大,“好啊,你竟然在耍这种小心思,哈哈哈!这样说,第一还真跑不掉了!”
其实,这很碰巧。
原因就出在孔愈这个主考官身上。他是王正宪的故友,自然也自诩为心学门生,闲赋时便钻研阳明心学,颇为推崇。而寻常考生,县试这一关都没过呢,自然以攻读十三经为首,不会太早涉猎阳明心学,也就不能投孔愈这个主考官所好,做不出有心学内核的八股文。
只能说赶巧。
这是有预谋的投其所好,就算孔愈不因自身喜好而给于可远第一名,就凭这篇八股文的破题深度、立意角度,也足够争这个第一名。
邓氏立时激动起来了,牢牢抱紧阿囡道:“可远,这,这都是真的吗?你真能得第一名?”
“八九不离十。”于可远蹲下身,摸着阿囡的小脑袋瓜,“阿囡,最近在织染局学得怎么样了?”
阿囡声音仍是糯糯的,但眼神已经不怕生,显然得到了不少的历练,“嬷嬷们教的,阿囡都学会了,嬷嬷们没教的,阿囡在旁边看着,也跟着学会了。”
“阿囡真乖。”于可远很高兴,然后道:“哥哥一会就要去济南府,会向赵大人求个情,往后每月逢三、逢五的日子,就跟着赵大人女儿一同进私塾读书。你年龄大了,光学织染是不够的,也该认字明理。”
阿囡自然是向往读书的。
以前家中贫瘠,供于可远一人读书都很勉强,况且男尊女卑的思想作祟,女子无才便是德深入人心,若没有于可远开口,邓氏一辈子都不会有送阿囡读书的想法。
但将来阿囡要面对的是官场、军队的许多大人物,只会织染,充其量是个高级技工,是不行的。她必须要一个人承担这个担子,读书势在必行。
邓氏皱眉道:“阿囡读书,这……”
“阿母,阿囡将来毕竟要经营织坊,不求多学,但账单总是要认的,一些字据总是要会看的。”于可远好言劝说着。
“行吧……”邓氏答应得仍是很勉强。
但小阿囡已经雀跃起来。
“唔!我能读书了!我要读书了!”
俞占鳌忽然走到于可远身边,贴在他耳朵旁,“赵大人的亲兵队已经在县衙候着,同来的还有巡抚衙门的一些官兵。我家大人来信,巡抚衙门的官兵是奔着李孝先的家人,他们要被缉拿。我家大人的意思,等李衮出了考场,由我奉两位将军的军令,立刻将李衮带入军中,现在我家将军和戚将军已赶往浙江,此去路途遥远,我不能陪你去济南府了,但俞白俞大人在赵大人的亲兵队里,有他照顾,我也放心一些。”
闻言,于可远神色变得肃然,“我明白。”
然后转头望向不远处,那里,李衮的母亲和一众姊妹兄弟正在朝着考棚观望,几乎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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