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申时初,知府衙门前就开始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辕门前的两条街都安静异常,除了官兵和来往的马车,没有任何人走动,连店铺也大门紧闭。等各方人马一到,立即公审。
这时,俞咨皋领来的骑兵和马车一进街,就格外打眼。
“站!”
辕门的队官立刻挥手,走了过来,喝住他,“什么人?看不见这是知府衙门吗!”
俞咨皋一勒缰绳,马停住了,从衣襟里掏出身份红帖和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那队官虽然不识字,却认得红帖上的“俞”,态度便好了很多,“原来是俞大人,巡抚大人有吩咐,您若赶到,到巡抚衙门暂住,一应开销接待,都由那边负责。下官这就领大人过去?”
俞咨皋:“你是左大人的下属?”
队官讪笑:“我是刚刚被巡抚大人调任过来的,归谭大人管。”
俞咨皋又打量了一下队官,接着向一旁的俞白喊问道:“这样符合规矩吗?”
俞白也骑着马,好一派冷峻气势,高声道:“队官既然是谭大人管,就算左大人品级更高,也没有越过谭大人,直接向谭大人下属发号施令的道理。当然,若是谭大人也应许,就当我没说过。”
俞咨皋笑了笑,“谭大人可应许了?”
队官脸有些发白,“还,还没来得及通知谭大人……”
“那好,你就去通知,我可以在这里等。”俞咨皋愈发和蔼可亲。
队官顿时为难起来。
俞白呵斥道:“还不快去!”
队官握紧拳头,这才跑进了辕门。
见队官离开,俞白忍不住嘟囔道:“谭大人也真是的,摆出这样的阵仗,却把细枝末节搞得一塌糊涂,若非大人您明察秋毫,猜到了左大人的心思,真被请去巡抚衙门,看他不傻眼!”
于可远刚下了马车,步行到俞咨皋的马前,看到了刚刚的一幕,不由轻叹一声,道:“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我们刚来,巡抚大人就设了一局,往后不知还有多少难关等着呢。这样看来,若只凭谭大人一个,没有外力帮衬,是撑不住许久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俞咨皋也有些慎重。
这时,好几个随从搀着李孝先下了马车。
“咳咳咳……”
李孝先满脸通红,喘着长气,若无人搀扶,现在恐怕已经走不动了。他一过来,就故意抬高声调,朝着辕门里面嘶吼,“时运不济啊!这一路,风寒严重,若参与堂审,将病气过给诸位大人,下官实在惶恐……”
俞咨皋领会其意,对辕门的另一个队官道:“李大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进去通禀一声吧。”
那队官正要进去,李孝先连忙制止道:“先等等,我初来济南,还未到左大人府上拜访,他是我的引路恩师,更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于情于理都该先拜访。还有好几个县的马车未到,公审应该得一会儿,我先去拜访左大人。”
那队官有些为难,“大人,您的身体积弱成这样,还是不要走动了吧?”
“不妥,不妥,我还是先拜见,礼数要紧。”
说什么都要先拜见左宝才,队官也是无奈,只好进了辕门,将这事禀告给谭云鹤。
于可远站在一旁,微笑着观察这一切。其实,李孝先这样安排是很妥当的,他抱病在身,且还未主动承认罪行,并非革员,且又是此案的重要人物。依大明律,审案人员、证人或革员有重病,若不紧要,可以延后处理。有这个筹码,光是风寒这个病情,就能将案子拖延好些天。
另外,他在知府衙门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执意拜访左宝才,这摆明了是告诉众人,他是忠实的严党,唯左宝才马首是瞻。若左宝才准许李孝先的探望,就相当于认同了李孝先是他的亲信。
若不准许,也没什么坏处,况且这个可能并不高,毕竟通倭的案情关系到山东全省的各级官员,左宝才就算是稳坐泰山,也不敢说将人心拿捏得透彻,尤其是李孝先的家眷被俞咨皋扣住的情况下,他只会更担心李孝先的立场。
就这样,李孝先重新坐回马车,被拉往了巡抚衙门。
这边,一个书办模样的人从辕门走了过来,喊道:“谭大人有旨,除李孝先李大人外,案件的一概证人立刻进来!”接着小跑到俞咨皋身前,恭敬地一拜,“俞大人,我家大人在正堂等您呢!”
俞咨皋也看了看他,接着翻身下马,将缰绳往他手里一递,大步走了过去,很远之后才道:“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叫谭大人不要等我了,公审的时候,我自然会出面。”
那书办:“哎!大人,您好歹见一面啊,这让我如何交差……”
于可远已经跟着俞咨皋进了大门!
——这一年是嘉靖四十年,亦即公元1561年,于可远前往山东济南府。从踏进知府衙门的这一刻起,便开始了他一生在大明朝攀登权力巅峰的坎坷之路!
……
也就是酉时三刻,天还未黑。李孝先一路舟车劳顿,又渴又饿又累又病,在马车里换了一身便服,就来到了左府,在还有二十余丈外停下了。
下轿后,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无数次来过的府第。府门廊檐下,一排的红灯笼上,“左府”两个颜体大字苍劲有力。
“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李孝先感慨一声,十余年前得到赏识时,左宝才在这里召见自己的情形,就像是在昨天。
可这一回,前面二十余丈的路程,他却觉得遥不可及。
他推开身旁的随从,毅然决然地徒步走完这段路,即将纷至沓来的谋局和难料的人心,也需要他进行一番准备。
“就在这里等我吧。”
说完,李孝先拉开门帘,将马车里放着的一个抱负捧着,一个人踉跄地向着大门而去。
“李大人许久不曾来了。”
门房显然也是熟人,见到李孝先这一生,就能感受到那种久违的亲切,但亲切中又明显透露出一些苛责、质问和陌生。
李孝先当然能明白那种审视的意味,惨笑一声,“左师还好吧?”
门房仍然拦在大门的正中央,“左大人一切安好。”
李孝先:“烦请先生带我拜见左师吧。”
门房笑了笑,沉吟着,好一会才道:“本不该和李大人说这些,从早上起,老爷就有吩咐,公审是由谭大人主持的,一应来济南的官员都该听谭大人的安排,老爷不宜先见你。”
李孝先低着头。
其实他早就想到这样的刁难,不见也正常。但他难免还是涌现出一种难言的酸楚,对左宝才有感情是真的,想要拖他下水以保住家眷也是真的,两者没有绝对的冲突,沉默了好半晌,深深望着那门房说道:“烦请你禀告左师,通倭案情关系甚大,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先见他。”
门房皱着眉思忖了一会,才勉为其难道:“好吧,那李大人就先等等。”
“烦您代传。”没等门房离开,李孝先凑近了两步,附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胡部堂还有东流书院的王先生,都有书信寄到俞大人那里。”m.trip118.com
门房双眼猛睁了一下,神情极为惊讶,“你说的,可是俞咨皋俞大人?”
李孝先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好,我记下了。”
说完,门房急匆匆来到书房门口,轻声唤道:“老爷,季大人。”
左宝才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季黎坐在案前,一口吃着从江南贡来的葡萄。
左宝才抬头望了一眼门口的门房,并未搭理他,继续对季黎道:“吃,就知道吃!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不能替我解忧,也别给我添堵吧!”
季黎往后一仰,“有什么可急的?一个谭云鹤,还能反了天不成!”
“哪是一个谭云鹤?刚刚不是来过密信,李孝先他们的亲信都被俞咨皋扣押了,这是大的事,到你那里,怎么打不出一个水漂呢?”
左宝才甩过来一个白眼,结果季黎压根没瞅他,自顾自地往嘴里扔葡萄,“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有那么多把柄在,还能反咬咱们一口不成?您就是想太多!依我看,这桩案子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李孝先的家眷被扣住,他也不敢反水!何况我们刚刚掌握的情报,那几个证人里,竟然有这样一个混世魔王,这样的证词又怎能相信呢?大人,您也坐下缓一缓,这葡萄很甜呢!”
“你……”
左宝才指着季黎,气不打一出来,却无从出气,逮住门房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和你讲多少遍了!在大门守着,谁来也不能进!怎么着,每来一波人,你都要请示我一遍?要你何用!”
门房:“这回是东阿的李大人。”
左宝才:“管他是谁……等等,你是说李孝先来了?”
门房:“李大人风尘仆仆地来了,似乎还染上风寒,苦苦哀求,就要见老爷一面,我多番劝阻,他仍是不肯走。”
左宝才瞅了一眼季黎,见季黎也抬起头,气就消了一些,又踱了几步,对门房说:“你可跟他讲了,这里是私邸,要是谈公事,晚些可以到知府衙门上谈。要是谈私事,这个时局,也并不适合!”
门房有些踌躇,小声道:“都讲过,但李大人说,有万分重要的事,必须要现在就讲。”
左宝才这会其实已经松动,想要见一见李孝先了,见门房这样讲,就顺势道:“都说了什么?”
“李大人说,东流书院的王正宪和胡部堂似乎给俞咨皋发了信件。”
“什么?!”
季黎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不忘用力拍下案子。
“你要干什么!”
本就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声巨响,险些没把左宝才的心脏吓出毛病来,无奈地训斥了季黎一句。
“王正宪和胡部堂,他们怎么会给俞咨皋去信呢?”
季黎真的急了。
李孝先是小鱼小虾,谭云鹤最多算个刚长了腿的螃蟹,太过稚嫩,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但胡宗宪和王正宪,就像两头成年鳄鱼,可以一口咬穿他们的喉咙,由不得不重视。
“把李孝先请进来吧,听听他怎么说。”
这会儿,什么党派嫌疑和官场忌讳,在胡部堂和王正宪对这桩案子的态度面前,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左宝才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闭上眼睛,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
……
进了知府县衙,于可远立刻被安置在门房里。
衙门大了,门房也分左右,虽然都是让候见的人休息,待遇却大为不同。
于可远和林清修等秀才进了大门,便被书办领到右边的一间门房,里面只有挨着墙的几排长条凳。
“先坐吧,什么时候上头喊你们进去,我会叫你们。”说完又走了出去。
众人挤着坐下了。
林清修率先开口:“一会公审,诸位仁兄想好怎样应答了吧?”
有人正要答话——
“这不合规矩。”于可远淡淡望了一眼林清修,接着望向门外站成一排的官兵,道:“书办不懂这个规矩,我们却不能犯忌讳,公审之前,关于案子的话题,我们应该缄默,否则便有伪证嫌疑。”
其实,早在那书办将众人引进一个门房,于可远便察觉到一些端倪。
他想,这个书办大概也是左宝才那一杆子人的安排。一个队官,一个书办,连这样贴身的人物都不能掌控,被直接安排到自己等人身旁,既说明谭云鹤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无用书生,也说明左宝才他们手眼通天。
这时候,任何细节上行差踏错,都将满盘皆输。
众人都沉默了。
又过了片刻,一个随从进到门房,朝着众人一扫,视线定格在布衣打扮的于可远身上,“你们哪个是于可远?”
“草民就是。”于可远站了起来。
“赵大人有请,来一趟吧。”
赵大人指的正是都指挥使赵云安。
林清修投来关切的眼神,于可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没事,接着便跟那随从走了出来。
刚一出门,就瞧见俞占鳌站在外面,两人对视一眼,俞占鳌立刻附耳道:“边上都是左宝才和季黎安排的人,一直盯着你们,你刚才应对的不错,后面还得再小心些。”
于可远点头,然后问:“那现在是……”
“赵大人是我家将军的至交好友,都在胡部堂手底下办事,我家大人也在他那里做客,你放心去就是。”俞占鳌笑着道。
于可远的脸色立刻放松了,紧跟着那位随从往衙门更深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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