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或者是以后，一直都是。
夏夜更深，屋子里掌了油灯才不至于满室黑暗，微弱的火光却搅起屋中的燥热，以燎原之势侵入人的四体百骸，满腔的焦灼混着烈酒的涩苦，积聚在胸臆喉嗓之间无处流窜，到最后只能化作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
元懿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接过话茬道，“既然一直以来都是交易，想必你我都不计较再多加上这一笔。”
掩住薄唇的纤手有片刻的怔住，素漪止了笑，连连应和，“王爷说的是。”
“那本王便不费舌绕圈子了，你助我登上帝王宝座，我替你攻下大楚江山，如何？”
刚要举杯灌入嘴中的酒水生生停在半空，素漪仿佛一下子被人推进了深渊，印象中她从未与他提过灭楚复仇一事，他又怎么会知道？
素漪满目震惊，元懿则单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壶，又给自己添满了一杯，“荆素漪，本王一早与你说过，别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你那些小心思瞒不过我。”
是啊，她的那些小心思从未能够瞒他一次，他却从来都是深不见底，不曾让她看透。
素漪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才低声哂笑道，“王爷思虑周全，嫔妾驽钝，自然遥不可及。想来王爷这些日子对嫔妾的冷言冷语百般纵容，便是为了让嫔妾尽快找你摊牌，果然是深谋远虑。”
衣衫骤扬，酒杯应声落地。元懿眯起眼睛看她，眸中蕴着骇人的森冷，“难得你开窍了一次，既然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本王也不妨将真相告诉你听，之前的一切的确是本王的苦心安排，如你所言，孩子死也要死得其所，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拉了信王下水，倒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饶是在盛夏，素漪也顿觉如坠冰窖，原本空洞的顿时眸子更加失却了焦距，眼前飞快放过她昏迷期间一些残存的记忆。
男人四处辗转奔波却还要在产房亲手施针救她，身心俱疲却强撑着最后的气力在榻前替她运功疗伤，痛苦悔恨的情意溢满双眸。
明明知道是他的属下加害于她，私心却还想听他自己亲口解释与他无关。至少想听一听他良心不安的悔过之词。
可他偏要这样干净利落地给了她迎头一击，他从来都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一步一步精心设计引她入局，将她一次又一次地玩弄于鼓掌之间。
更糟的是，此刻的他还能微笑着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决然地看着她，素漪双目干涩，想哭又觉得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最后只断断续续嘤咛道，“他，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那又怎样，只要本王想，能给本王生儿育女的女子大有人在。”
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戕害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做得出来！
“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断子绝孙！”
“本王是不是断子绝孙不需要你来插手！”元懿忽一伸手便稳稳地按住了她刚刚扬起在半空的右手，那道使了狠劲的掌风原本是要打在他的脸上。
“荆素漪，本王劝你，别太过分！”
怒火在胸腔堆积，素漪脚步不稳，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向后倾斜，又被他长臂一伸翛然捞至身前，她厌恶地挣开他的如铁桶一般的手臂要往后退，他却不依不饶，紧跟着一步一步将她逼至墙角。
“你一路无怨无悔地跟在本王身边，不就是为了本王的这句承诺？今日本王便许了给你，若是觉得这笔买卖不够划算，爱妃大可起身离开，本王不会横加阻拦。”
素漪虚软地靠在墙边，身子缓缓滑落。貌合神离长达数月之久，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第一次叫她爱妃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也正是到了今日，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一早便说好的银货两讫，是她自己鬼迷心窍想要求更多。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难道要怨元懿心狠？只能怨自己太蠢罢了。
所幸她还知道醒悟，或许不算太晚。
素漪很快抹去了满脸的泪水，仰头与居高临下的他目光相接，异常坚定道，“嫔妾可以与王爷合作，只是你我必须约法三章，立字据为证。”
元懿目光沉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长进不少，知道与我讨价还价起来。”
她勉力扯出一丝干笑，沙哑的嗓音掺杂进了几分无可奈何，“嫔妾跟在王爷身边日子久了，少不得耳濡目染一些，若嫔妾还似从前一般愚不可及，说不定哪一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不再多言，只含笑答应下来便起身拿出纸笔，利利落落地写好了全部条目，最后咬破了手指按下手印交付于她。
“谢王爷成全，嫔妾定会好生保管。”
“为了成就本王的千秋大业，爱妃以后恐怕还要更加斟酌一下如何尽心从旁协助，否则本王身死，交易作罢，爱妃这样煎熬地跟在本王身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素漪小心收起立好的字据，嫣然浅笑道，“王爷为何不肯换个角度想想，说不定嫔妾一早倾慕于王爷，为你历经生死都是您的个人魅力所致，又怎么算得上是虚度年华？”
呵，元懿冷笑一声，眼底划过片刻的惆怅，又很快将其强行按压下去。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这次你立了大功。从今以后本王不会对你多加为难，若非公事，本王不会贸然再进暖香阁，权当是还你一方清净之所。”
所谓的功劳便是她孩子的命么？
苦苦紧绷着的情绪再难克制，素漪忽然上前发了狠地捶打起他的胸膛，这次他不躲不避，任由她的粉拳在他身上用足了力道，连同他崩塌成断壁残垣的心也一起捶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将痛哭至昏睡的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他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素素，对不起。”
离开暖香阁，元懿径自去书房取了各地探子新送过来的密信，一封看罢又是一封，男人紧紧抿着唇，俊眉紧锁，直到一片干枯的黄叶从窗前飘然而入。
将刚看完的一封密信放于炭火盆中，元懿眉目不变，“回来了？”
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一身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抱着一团会动的白色东西从窗前跳将进来，稳稳落地之后还大动作地甩了甩额前的小碎发，哀怨叹道，“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恐怕要被你蹂.躏至死了！”
元懿的唇边并未如同往日一般挂着笑意，只是冷冷道，“刚过弱冠之年也配说老？”
男子听罢精致的眉眼之间的哀愁更浓，凄凄惨惨地做出抹泪状道，“我说睿大王，我娘从小就教过我，做人要厚道。这一次若不是我亲自跑去大楚一趟，一路颠簸着跨过了无数座山峰，越过无数条河流，翻过无数座城墙……”
元懿冷冷地横过去一眼，“说重点。”
“重点就是，雾爷我千辛万苦日夜奔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果然没死，被人小心藏在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好生养着呢，不过似乎是受了重伤，每天进进出出的大夫都快挤破门槛了。”m.trip118.com
“可查清楚背后的人是谁？”
“就知道你会问！”男人摸了摸下巴刚刚蓄起来的一摞小胡须，遂兴致勃勃道，“好在雾爷我啊天生正直无比，干活多，说话少。顺道就查了查那人的来历。他呀，来头可大着呢，人家又有钱多金，又英俊潇洒，连那个谁谁谁都在煞费苦心想拉拢于他。”
“你说的是大楚第一商，陆鸣？”
男子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元懿陷入沉思。
数月前陆鸣曾带着随身亲信亲赴到翎国，按时间推算正好切合。大楚迟早是翎国的囊中之物，他当时只抱着看戏的心态，并未横加干涉，不想忘了她竟会与他还有牵扯。
“知道了，你下去吧。”
什么？就这样就把他打发了？男子失声惊叫，“我说睿大王，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怜悯弱小的同情之心！你的大功臣为你卖命数月，你连一口水都不舍得让人喝就要撵人，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冷血的国之栋梁？”
也不是今日才领教他哭丧着脸哀嚎的样子，元懿本想由着他一个人当跳梁小丑，蓦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又沉声吩咐道，“一路走好，顺便回去找找之前搜集到信王勾结大理寺，屡屡制造冤案的证据，明日带来见我。”
男子聒噪的声音便更响亮了一些，“我的乖乖，能不能别总谈公事？”
元懿放下笔，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头疼的眉心，“徐雾，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雾黑眸一亮，便迈着小碎步鬼鬼祟祟地凑到他面前，故弄玄虚道，“我们来说一说，睿大王新娶进门的侧王妃如何？”
“听说她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还精通兵法，跟你要我查的那位可拉拢的兄弟也颇有渊源，而且我们睿大王还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人家不惜从战场上……”
他一个人嗡嗡嗡说个不停，元懿则一直沉默以对，先闭上眼睛，然后叹了口气，最后直接将身子转了过去。
头上被泼下一盆冷水，徐雾觉得扫兴极了，“诶，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啊，是不是跟人家闹别扭了？你听我说啊，夫妻这个玩意啊，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和完继续抄家伙。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所以呢，这种芝麻绿豆……”
“闭嘴！”
这么凶？看他印堂发黑，果然是阴气很重啊。原来男人真的不能娶老婆，老婆越多脾气越差。
徐雾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很有必要向这位饱受女子摧残的上峰兼兄弟伸出援手，便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
“幸亏属下早有先见之明，为王带了一件追妻法宝过来，不知道睿大王有没有兴趣试上一试？”
元懿无意间淡淡地瞥了他手中的物事一眼，原本心底涌起一丝微弱的期待顿时变成了满目嫌弃，“就是这只不会长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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