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帅方才已经说了，先议军政大事要……”
紧字还未说完，外头突然有士兵来报。
“启禀将军，京中那边来了使臣，说是要宣读圣上旨意。”
军中圣旨向来不是等闲小事，一言一语必会殃及战情，两人相视一眼，终是停了争执，元懿不得不敛了心头怒意，压低声音道，“快请他进来。”
使者很快被人迎入军营主帐，有兵士替他恭敬地撩开帘子，元懿看清楚来人，略一欠身道，“有劳张公公千里奔波。”
“奔波不敢当，咱家不过是个跑腿的奴才罢了。”
张如海乃宦臣出身，近几年一直深受文帝重用，一举一动难免傲慢不已，他扫了一眼帐内的徐副将跟元懿，阴声阴气道，“此乃加急密旨，陛下口谕，只许睿王一人接旨。”
元懿迟疑了一下，摆手示意副将离开。
徐应琼识相退出大营，不消多时便见张如海拂袖而出，确切来说，是被守在帐外的亲兵提着袖子丢出去的。
他双脚离地，口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睿王你给我等着，等我回京向陛下告你藐视圣意，看陛下治你大不敬的重罪！”
睿王也紧随其后步出营帐，沉声怒喝道，“立刻将他叉出去，越远越好！”
张如海一系列的谩骂渐渐消弭，睿王步速极快，且大有离开军营之势，徐副将见状连忙追了上去，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他高高蹙起的眉头。
他是睿王旧部，素来知道这位杀伐果断的王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满面愁容，遍地猛烈的秋风卷起枯草和细沙，一齐打在他的脸上簌簌作响，他仍旧恍然未觉。
睿王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徐应琼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他彻底停下步子，他才发现他已登上城楼，如一尊森严的大雕，定定地立在高墙之中。
徐应琼虽不知使臣传了什么旨意会让这个如此沉稳果断的王暴怒如雷，却也知道事态必定严重至极，他素来不善言辞，此刻更是想不出半句宽慰言语，只有沉默作陪。
相对静默了半晌，元懿忽然突兀地问道，“应琼，你可想过解甲归田？”
他怔愣片刻，遂一本正经道，“末将从军多年，只晓得如何领兵打仗，若要论起收拾农活，恐怕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能归隐田园已是世间幸事，军令如山，这次本帅若是赢不了，回京便只有死路一条。”
军令状一事他也清楚，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过以战神的能耐，夺回城池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徐应琼连忙道，“将军大可宽心，只要粮草跟得上，我军胜算极高。”
元懿不答，只是黑眸一点一点黝沉下去，仿佛将天地之间仅剩的几分光亮都尽数掩盖，最后才冷冷笑道，“只可惜前方粮草不足，也再不可能充足。”
徐应琼有片刻不能领会他话中之意，只微微欠身道，“末将愚钝，不明白将军所言何意。”
元懿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却还是尽力维持着脸上清清浅浅的笑意，轻轻徒手拂拭着佩剑上的灰尘，“陛下的意思是打不下两座城池，我可先寻处地方避避风头，大军直接开拔回京，做出想要收复失地的样子即可，不用大费周折。”
徐应琼惊愕，后退一步道，“陛下怎么可以这样安排？”
这样的安排根本不算是退路，只是让睿王彻底失却京中依靠，还要背负战前逃匿的罪名，或许永世不得回京，更不消说领兵打仗。
“本帅也不知道离去的这三年，国库亏空如此严重，朝廷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银购置粮草，陛下却不愿就此背负居安骂名，所以才遣了我出来勉力一试，若成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
元懿没有继续再说。
徐应琼却比谁都清楚，若是不成，睿王出逃，陛下顶多落下用人不淑的话柄，大可将全部罪责怪到睿王一人身上，然后继续坐于京都，安享他的富贵荣华。
所以陛下才会一直不愿深究当年七里坡战役的孰是孰非，才会同意睿□□令状这样荒唐的提议，甚至更早，打从王爷回府陛下便对王爷处处优待礼遇，兴许也是为了今日。
只是为成全他明君的虚名，连血肉之亲都要算计到这个地步，还要这么多将士葬身疆场作陪，徐应琼不忍再想，他真怕自己一时冲动便快马回京，拔剑斩下昏君的头颅。
拳头被捏得咯咯作响，徐应琼半晌才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末将斗胆，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元懿微微叹息，“本帅敢拿王爷的架势轰走一个宦官，难道便敢抗旨不成？陛下既然有此安排，便是早就料到今日进退两难的境地，即便我当真胆大妄为，违抗圣意，他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一切皆因本帅在意之人实在太多。”
寥寥数语，睿王说得简洁，他已听得通彻。莫说京中王府还有侧妃一干人等，大军断粮根本难以支撑几日，若不乖乖班师回朝，等待他们的只有全军覆没，到时候死的便不只是他一个人了。
即便睿王想一意孤行，也需谨慎思量，那样的代价，他根本担负不起。
“应琼，本帅不过是出来透透气，你还是随我回去营帐，再从长计议。”
徐副将颔首应下，便见元懿已然沿着原路折回，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如山涧寒松一般沁着刺骨寒意，他微微一怔，慌忙快步跟上。
瑾国帝京近来是非颇多。
兵部尚书周长铭遇刺身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说他死前曾造访信王府邸，信王元钧不得不出面澄清。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日前线那边忽然有消息说睿王突然不知去向，震惊朝野，陛下盛怒，命大军即日班师回朝，势要查个水落石出。
而这一切，深居王府之中的素漪却全不知情。
自从那日腹部觉出不适，素漪一连几日都躲在暖香阁中看账，大约是元懿吩咐下来的事情太多，监视他的郭毅近日也忙得没了踪影，她乐得清闲，于府上行走再无拘束。
“娘娘，该喝参茶了。”
素漪侧头，便见烟儿已端着托盘浓茶过来，腕间还缠着纱布，苍白的脸颊已多了几分红润血色。
郭毅大致与她说了烟儿逃回来的情形。
他这段时间暂住东厢房，离王爷的书房极近，深夜大门突然被人推开，烟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顺着门槛向外望去，所行之处尽是一路斑斑驳驳的血迹。
“信王命奴婢回来禀报说奴婢在街上突然被人掳走，还没有看清楚来人，就被砍了一刀。”
郭毅只说让她回去好生救治，对外也用这套说辞即可。
如此粗鄙的苦肉计也亏得信王能想出来，彼此心照不宣，她自然不会多事戳破她的谎言。
素漪放下手中毛笔，不咸不淡道，“你手上有伤，这些粗活命旁人做就好。”
烟儿笑了笑，“娘娘日夜为王爷操劳朝堂内外琐事，奴婢这些皮外伤又算的什么。”
日夜操劳她还算不上，账目明细祁管家早已核算无误，她不过是例行审核，根本不算得是什么难办之事，所谓的朝中琐事也不过是婉拒一些大臣的上门拜访，除却那□□她刺杀周长铭，元懿的确没有多加为难于她。
心头不觉卷起一阵烦躁，素漪瞟了一眼未有去意的烟儿，低声道，“你先下去吧，参茶本妃容后再喝。”
烟儿转身离开，临走还不忘细心嘱托道，“娘娘可一定记得要趁热喝了才好。”m.trip118.com
不知过了多久，素漪望着桌上热气渐消的茶水，终是忍不住拿起来放至唇边。她方轻啜了一口，只觉口中沁香甜腻，喉咙清凉，入腹时却夹杂着一丝苦涩。
苦入心脾，正如她今日之境。
门外骤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弟妹当真好兴致！”
素漪循声抬头，出声的男子今日着了一身寻常的玄色长袍，以玉簪束发，腰间佩着天蚕丝绶带，明明该是翩翩公子，她却难从他身上察觉出半分儒士风雅。
在皇宫内苑尚敢轻薄非礼，如今元懿不在府中，她也不奇怪他会上门“拜访”，何况她前不久才摆了他一道。
素漪佯装没看见他，继而大口饮下青瓷杯中的茶水。
“不过区区数日，弟妹便不认得本王了？”元钧淡然一笑，便抽出一方长椅安然坐稳，全然当是自家宅院。
先是烟儿，后来又是柳红缨。七尺男儿只靠如此卑劣的手段在朝为政，无疑让人恶心至极。
素漪对他实在提不出什么好脸色，只冷冷道，“信王并无拜帖，谁允你擅自进府？”
元钧笑而不答，只随意执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朝中人人皆知睿王战前逃匿，三弟妹还能这般悠闲自得的品茶，当真是沉得住性子。”
素漪蓦地站直了身子，她对瑾国律法还不算熟悉，却也知道军前擅离职守必定是一等一的大罪，只是以她对元懿的了解，他必然不会这般胡来。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一番胡话？”
“你确实不会相信。”
元钧瞥了一眼女子微微隆起的肚腹，深邃的目光又晦暗了些许，却依旧弯唇浅笑道，“本王差点忘记你对此事毫不知情，睿王府中偶有人在外行走听闻消息，一律被人封了口，我那三弟对你当真是不错，一路命人苦苦相瞒，好让你在王府中安心等死。”
素漪身形一晃，交叠的十指微微泛白。
元钧见状将茶水仰头灌下，眉间的淡笑愈发肆意，“外面的禁军已将睿王府包围，也不知我那躲在外面的三弟，见到弟妹此时此刻的模样，心中作何感受？”
他言语中字字讥诮，素漪只能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
她略作沉吟，遂毫无畏惧地迎上他挑衅的目光，“你方才口口声声说王爷畏罪潜逃，可如今种种除了证实王爷不在军营还有什么？陛下对王府围而不杀，不也恰好说明，一切尚未成定局？”
元钧微微顿住，接着竟击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响彻室内，扰得人更加心绪不宁。
素漪正摸不准他是何用意，便见他抬手轻佻地去挑她的下巴，“我看弟妹这张嘴巴伶俐通透，当真是便宜了元懿那废人。”
她厌恶极了信王这样的触碰，素漪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极力压低嗓音道，“请信王自重！”
他倒没急着用强，只收回僵在半空的大手，低低笑道，“对了，还有一事需得提醒弟妹，千万不要妄想去求端王出面说情，陛下为了避嫌才派兵让我守着睿王府，若是再要连累无辜，恐怕连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都难以安息。”
心事陡然被人说中，素漪面色一白，据她所知，端王与元懿均是皇后所生，关系向来亲厚，端王妃温婉贤淑，她方才情急之下委实动过求他们的心思。
“睿王府的事情不劳信王费心，我以睿王侧妃的身份，请你速速离开！”
男人纹丝未动，素漪一急，便将手中的茶盏直接扔了过去。
瓷杯碎裂在地，元钧抬手抹了一把脸上飞溅到的茶水，仍是轻笑出声，“你无须着急，这几日本王一直都会在门外守着，等素漪姑娘亲自来求我。”
这次他没用弟妹称呼她，却无端让人更加不安。不等素漪回应，男人已掀起长袍踏出门槛，徒留她一人僵坐于原地，唇边渐渐咬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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