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还记得自己给早夭的女儿取名秦星辰,刚刚出生的女儿紧贴着他,在他脆弱无比之时,除了抱住柔软的一团比他更脆弱的孩子,没有别的办法可走。
那是他和颢天玄宿的女儿,是他们两人的骨血,一个让他吃尽苦头熬了许久才生出来的孩子,那段不能出口、无人可说的经历在后来慢慢流血,凝结成不那么结实的伤疤,轻轻一划便会在见不得光之处流出血来。他素来很会忍痛,无论是小时候带着弟弟妹妹找食吃,去剑宗练剑之时,痛楚总会变得缓和,钝重,最后变得无关紧要,只要相信结局,他便能说服那一刻的自己不去在意。m.trip118.com
他从更绵长的痛楚和昏沉里醒过来时,屋子里昏暗一片,让他下意识就侧身去摸身边,那里空空荡荡,直到颢天玄宿按住了他的肩膀。
“非明。”
“颢天玄宿……”秦非明昏昏沉沉的说:“她……在哪里?”
颢天玄宿没有说话,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乳母在照顾她,你再睡一会儿。”
乳母,乳母,秦非明深深松了口气,躺了下去,颢天玄宿替他拉上了毯子,秦非明挣扎了几下,握住一把袖子:“衣服在柜子里……”
颢天玄宿低下头:“吾知道。”他的语气很温和,秦非明一下子松了弦,喃喃道:“我想想……”
“睡吧。”颢天玄宿轻声道:“明日再说。”
秦非明慢慢放开了他,挨在身边,呼吸渐渐又变得长了。颢天玄宿转过视线,看向窗外茫茫黑夜拢住的一片秋景,黑夜蒙上了安全的笼纱,却无法遮住深秋时节的呼啸风声。
颢天玄宿没有听别人的安慰或者建议,他把夭折的婴儿埋葬在靠近父母坟冢不远处,让人雕刻了可供缅怀的墓碑,站在墓碑之前许久许久。
等到小宁和宋大夫都下了山,秦非明还是没有醒过来,他的昏迷像是一种预支了许多精力之后的崩溃,一点反应也无,颢天玄宿不得不回到一年前的种种习惯之中,他向来有很好的修养维持冷静,冷静地看着一日一日流逝,夏天褪色到了秋天,而山庄里安安静静,鸟鸣也要更热闹些。
日复一日,直到师弟闻讯而来。
丹阳侯站在墓碑前片刻,到底没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留下了许多新炼制的丹药就走了。那心疾素日里蛰伏,到了师弟来拜访的那天夜里,毫无征兆的发作了起来。
天慢慢亮了,秦非明却还没有醒,颢天玄宿照样没有怎么睡好,下床时十分小心,但秦非明抓住了他的袖子,无意识的闷哼一声,颢天玄宿停下来,笼罩心头的阴云没有散去,但那一刻他极想要微笑一下,格格不入的冲动没能冲破沉重的屏障,却与过去三个月,似乎有了微微不同。
他叹息的伸手抚摸地织的肩膀和背脊,那冲动自然而然催发,让他低下头在瘦削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不够热切的吻。许久,秦非明不情愿的睁开左眼看了一会儿,看到了他,又闭上眼睛埋在毯子里。
“好冷……”
虽然有所感知,直到颢天玄宿洗漱又用过朝食,秦非明也没有清醒一些。他依然混混沌沌的睡到了将近中午,鸡汤里加了切片的老参,炖得太浓,喝完了参汤,周围的一切再也不似从前。
——我睡了多久?孩子怎么没有抱过来?小宁在哪里?
种种问题往上盘旋,到了唇边,秦非明在放下碗之前看到了颢天玄宿的神情——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和端持,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了。是了,他见过这样的神色了,在五年之约的那一天,在款款前来赴约的早上,在他们站在山巅为一切做出了结之时。
阴云笼罩着窗外,窗户一直不曾开,秦非明逼自己闭嘴不说出什么注定要伤人的话,他无法遏制的涌起当年无二的暴戾和怨恨,夹杂着阴魂不散的痛苦和悔恨,然而这一次,他甚至无人可以去恨。
怎么会有这样的惨事发生,却连一个可以让他恨的人也没有?他只有恨自己,但从前他若有错,这一次,他又做错了什么?
无可奈何,毫无道理可讲,唯有将这明明不能接受的结果生吞硬剥,咽下去。告诉自己命该如此,无可奈何,也要接受。
秦非明看向颢天玄宿,颢天玄宿端持的神色忽然融化成微微暗淡的笑容,淡淡道:“今日太晚了,明日……”
“我想去看她。”
“你现在去,又能如何?不过是让这一日又成永劫,”颢天玄宿淡淡道:“外面很冷,再过一月,就该是冬天了。”
原来如此,秦非明不由自主想下去,再过一个月就是冬天。他恍惚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过来。”
颢天玄宿走了过去。
四目相对,颢天玄宿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微微滚动着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随他的心意吐露,秦非明凝视他的眼睛,将他拉到身边,搂在怀里,也靠在他的肩膀上。
“如今……就可以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那巨大的失落和痛楚发作,连旧日的种种伤疤一并被狰狞的撕开来,那悲痛就在他肩上,同样也在怀中之人肩上沉沉落下,除了紧紧抓住,再无别法能让他好过一点。
颢天玄宿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这不是好兆头,他的心疾在这时有了发作的征兆,然而背上生出激烈的痛楚,挣扎厮杀的痛楚让他清醒的神思被一道道的抓痛挠得一团胡乱,在他察觉之前,手不自然地抱住了不断颤抖的人。
一切和过去不同,何时开始不同?颢天玄宿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抱紧了在怀里痛苦不堪的情人,过去他曾以为这样的时刻,他该安抚和照顾地织,但命运把他们抛向同一边沉溺的沼泽,让他们紧紧抓住彼此,以免对方沉落。
“非明……”颢天玄宿忍痛低声道:“我们的女儿……吾将她葬在梅花树下……”
那孩子哭起来声音很小,让吾担忧,但她长得很像你,眉毛像,嘴角的弧度也像。吾决意先起一个寻常的小名。你可知是什么?不若猜一猜,你素来喜欢鲜亮的名字,不是有典故,就是暗藏他意,吾想用一个更为平淡的小名,以弥补将来她长大之时像你一样威风太甚,有失调和。
够了,够了,不要再沉溺于此。颢天玄宿深深吸了口气,缓和呼吸,缓和心跳的激痛,秦非明低声道:“念念,秦念念。”他念着这个名字,泪水一下子又糊住了视线,许久,颢天玄宿将他抱得更紧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颤抖的天元露出苦笑:“这一次,怕是要你来照顾吾了。”
秦非明错愕的转过视线,秋日晦淡的光里,颢天玄宿靠在他身上,手臂忽然滑了下去。
药汤和补药很快送了进来,侍女们都很惊慌,秦非明素来知道他们有办法联系上宋大夫。但是颢天玄宿发作起来,似乎只是片刻之间就意识模糊起来,血色从他沉静淡泊的面容褪去,留下一片令人心惊的苍白,随即又被汗珠冲散。
秦非明坐在床边,屋子里药味浓郁,他点了灯驱散秋日来的太早的昏暗。颢天玄宿什么也没有说,每次视线离开一刻,秦非明都不得不立刻确认天元还有呼吸,那还没有散去的悲痛被更大的阴云驱散,到了后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喂了药之后,握住颢天玄宿潮湿的手,等大夫到来。
夜色忽然劈开两半,细长的电光像一把剑闪过,隆隆的闷响缓缓而来。
雨声忽急忽缓,秦非明浑身一震,转头看去。闪电之后又是一阵急雨,此时颢天玄宿轻轻捏了一下,低声道:“非明?”
秦非明急道:“你怎么样?颢天玄宿?”他探手去摸天元的脖子,衣衫都湿透了,沾了一手的汗。
“吾想知道……那个孩子……叫什么……”颢天玄宿忽然停下来,微微苦笑:“喂吾喝一点参汤……”
秦非明心里一阵寒冷:“不,不是今夜。今夜你只需静心养病,等宋大夫……不然我下山去,把小宁带上来给你看。”
颢天玄宿忽然喘了口气:“你……不许走——”他眉头紧紧皱起来,似乎从胸口挤出声音来,难掩厌恶的拒绝这个让他厌恶提议,秦非明望下去,被子下面紧紧握住他的手,也在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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