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侯临走前的大笑刺耳至极,秦非明神色冷漠,许久不动,胸腔深处一颗石子落入深谷,落下的过程太长,回声又太轻微。
宁无忧目送人影很远了,才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睛思索的样子落在秦非明眼中,不知为何,秦非明下意识涌起一阵寒冷刺骨,一时难以忍受不住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负手于后,轻飘飘离开此处。
不过片刻,秦非明让人送了句话,请宁大夫赶早下山。
宁无忧摸了摸鼻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论起过去之事,他又无法解释许多,望向颢天玄宿:“星宗宗主,秦二……多劳你照顾了。等他好一些了,我再来拜访。”
下山的路,于一个普通人当是很难走,但宁无忧这阵子常常来去,这点麻烦还不在他心上,冥冥之中,这些麻烦仿佛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牵着秦二,他们本就是要互相给彼此带来麻烦,也解决彼此麻烦的。
年少之时,秦二是寺庙外面的白月亮。月亮那么清冷,他以为有一天秦二会出人头地,手握大权,至于他,能在人群外面喜滋滋的看着老朋友志得意满、走上人生巅峰,他也就心满意足,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人生久离别,宁无忧还是小流浪儿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他留不住想要的东西,结果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名为离别。仿佛天生便是如此,命里注定,不讲道理,合该如此。道理是领悟出来的,不是别人如何讲了就会有用。一个人若是陡然领悟了人生之中抛来的道理,就像在影子之中添了一笔,纵然不见得如何明晰,如影随形,步步紧逼,总会在某个时刻再跳出来的。
但他下山之时,这个念头跳出来的一刻,却是相反的——秦二不会再走了,也不会和他分开了,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从前或许会断裂,会松开,会在某个时刻,他们无话可说,一个是剑宗的大人物,一个是朝暮为了口吃食奔波的普通人,他们终会领悟到分开的时刻来了;但现在这根绳子牢牢握在他们手中,无论他选择说出来还是只字不提,秦二都不会再走了。
宁无忧怀着这个念头回了家,一路都很感伤,上一次他觉得尘埃落地的时候还是和西江横棹在一起,那一刻似乎很久很久了,久得半个天长地久都过去了。他那时候很高兴,现在回到家里,看到了炉灶上留给他两个馒头,豆沙馅的,啃完了馒头,他没换下衣服,合衣躺在床上,平静又绵软的躺在一种绵绵柔柔的安稳上。
秦非明在后山散步了两个时辰。
夕阳沿着远处的森林慢慢失去了光,失去了温度,秋天的山间一旦失去了光就变得荒疏,秦非明沿着小路回去,心里的郁郁和戾气暂时消去三分,还剩下的那些,他在想要不要回去就隐藏起来,故作无事,这样的小事要向道侣发作,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打定主意,和声细语,绝口不提中午的事,就算颢天玄宿要提起,他也只听不说——这样总能显得他大度几分了。
秦非明闭上眼睛,夕岚跟在他身后,为消瘦冷硬的轮廓镀上了过于浓烈的色彩。白衣飘飘踏入了花园,迎面而来的侍女端着飘荡苦味的药,木盘颤了一颤:“秦公子?庄主刚刚犯病了,您去哪里了?”
秦非明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侍女没听见,他听见一个仿佛很远飘来的声音替他冷淡的回答:“犯病?”
“哎呀,别说了,您快去吧!”
平素开着的窗户紧紧关上了,一半帐幔放下去,隔着帐幔令人看不清楚背后如何。秦非明跳到喉咙的心脏紧紧悬在高处,慢慢走过去,一动不动的看着帐子后面的任何细小的动静,颢天玄宿低低咳嗽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秦非明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心脏又跳动起来。
跳的那样激烈,秦非明狼狈的坐在床边,低下头,说得十分懊恼:“是我不好。”
颢天玄宿额头上都是汗,地织握住了他的手,阴沉的神色被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焦躁取代,他们之间的信香慢慢混在一处,颢天玄宿略觉得惊讶,又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等了一会儿,秦非明仍然只是看着他,专注的看着他,着迷又沉默的看着他。
沉默之中,旁边的蜡烛,嗤的一声亮了,隐约有一只飞蛾绕着灯火,影子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清晰,落在了颢天玄宿身上,渐渐的覆在他身上,噙住嘴唇,刺痛和苦涩都显得不合时宜,他抬手抚摸披落下来的长长的头发。
药汁熬得很浓,秦非明喝了一勺,苦得眉头都要打架,左顾右盼,没有找到梅子或者糕点。
颢天玄宿靠在一边,任由地织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要说喝药,对一个常年要靠丹药或者汤药来缓解浩星归流的种种症状的人来说,这习以为常的苦涩本不算什么。
勺子舀了药汁,晃晃悠悠,八分满,送到了天元的唇边。
喝一碗药,从没有如此磨磨蹭蹭过,颢天玄宿领受了如同歉疚一般的照顾,喝完了药,秦非明贴在他胸口,一只手环过来,极尽克制的依偎,连一点重量也怕压坏了一般,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颢天玄宿缓缓呼吸,不轻不重的环住了道侣。
秦非明绷紧了神经,也绷紧了肌肉,但天元执意要长长久久的环住他,如果不够放松,就不肯放开他。
僵持了片刻,秦非明斟酌一会儿,开口道:“颢天……”
“宿玄。”
秦非明一怔,顺着他的要求:“宿玄。”
为何是宿玄——这个名字,为何让他如此熟悉?他是什么时候听过,又是何时……忘得一干二净?
“吾……”颢天玄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吾饿了。”
秦非明一下子笑了出了声,眉毛动了动:“饿了?想吃些什么?”这还不容易,他一想起这些,想来是从中午到现在也没吃过什么,颢天玄宿等他回来用饭,而他到此刻才回来。
“馄饨。”
秦非明又等了片刻,环住他的手还不松开,情爱之甜蜜,令他连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半句,只得轻轻握住了那只手,从身上移开,方能站起来,暗暗道:这样黏黏糊糊,到底像什么样子。又看了一眼颢天玄宿,一时间语塞,又反驳了前言:这样一个人,又是他的人,黏糊又如何。
残留的信香淡淡的混入了点燃的熏香,恰好是这样的秋夜,恰好是养病虚弱的片羽吉光,嗤的一声,烛边的飞蛾僵硬落在了灯台下。
颢天玄宿闭上眼,默数过千,脚步声靠近了。
秦非明端着两碗馄饨,一样一碗,调了鸡油增加鲜味,肉是白天厨房用了剩下的,尽管如此,他也很有些心悸一般的不安和期待。
那样虚弱的天元,就像……就像……
他阻止自己往下想,想那些有的没的事,只会让他更加焦躁不安。颢天玄宿用过夕食,秦非明起身就要收拾,被颢天玄宿拦了下来。
“明日再说吧。”颢天玄宿鬓角隐隐又有汗珠点滴,声音也疲惫不堪:“先……”
秦非明顺着他的意思,吹熄了蜡烛,月光照在烛台下面的地砖上,这么冷的时候,何来扑火飞蛾,只有一片混沌不清的昏暗。
平和渐渐冷去,沉入夜里的静寂。秦非明要紧紧贴着温暖的身体才能让自己不被另一种可怕的东西紧紧握在手里,他一下子被推到一个不曾设想过的境地——如果颢天玄宿……有了什么意外,如果浩星归流的后遗症……
这些可怕的念头,明明很有可能是他的自说自话,但偏偏在这一刻无法遏制的浮上来。
“颢天玄宿。”秦非明低声道:“为何要……宿玄是什么来由?”
这一次修养足足有一个月之久,一个月后,秦非明已经成了万渡山庄名副其实的主人,他又添了一些人手,让匠人把万渡山庄中废弃的观雪亭修缮,清点了山庄的库房,木炭和食物都够了,而后他研究了一阵,决定明年把暖房清理干净拿来冬天种菜。
冬天倒也不是无菜可吃,地里的萝卜和萝卜叶子都收拾干净了,萝卜腌了小块,红萝卜圆溜溜的,生吃也脆,但秦非明特意让人准备了鸡,就是用来炖鸡的,和一只猪龙骨都先烤一烤,滋滋冒油了,放了一只大瓦罐加了一把枸杞一点点炖得酥烂。
只是这一次,颢天玄宿要出门,星宗宗主一年到头不出面,无端就会生出许多是非。秦非明自然也明白离别已经被三拖四拖,这一次爽快的答应了,但是看他就要这样一身素淡的出门,路上不知风雪如何,又特意准备了厚实的衣服,只是厚实的衣服,就不那么飘然若举,气质出尘了。
颢天玄宿不知他心里的念头是如何无聊,只是说着新年之前就会回来。山庄附近有结界保护,这结界不是随意准备的——四宗在道域并非全然没有敌人,尤其星宗这些年行事不算低调,或许会有人找上门来。
但只要结界不从内部打开,一切都是安全的。而且山庄之中无人知道结界如何打开。从外面进入之人,只有紫微星宗精通结界之人。
秦非明研究了半个月,勉强弄懂了这个结界的情况——以他现在的力量,是没办法打开,但要说出不出得去,他或许真的能出去。
屋子里烧了碳,暖烘烘的,山上有多么冷,开了窗便知道刀割人面的疼痛。秦非明做了一件孩子的小衣,这衣服他做了五日有余,针脚很齐整,是厨房里做饭的厨子聊天时热心提供了家里孩子的一件衣服,否则大小如何,他也不能把握。
但孩子长得很快,衣服也要换得快,还有尿布——谁家没准备尿布,那可就忙碌不停了。小孩儿夜里啼哭,还要去请道长画符,秦非明在书房里找了一阵子也没瞧见有请夜哭神哄孩子的符箓。
嗤嗤的风吹得外面昏昏暗暗,他一阵疲倦,屋子里很有些冷清,想起来只是颢天玄宿走了半天。这半天一过去,天黑得太快。
“下雪了!快看啊!”
外面的欢呼声,秦非明本来想睡了,听到这声音忽然想出去看看。可他一开了门,外面就吹进来极冷的风,他的骨头哀鸣一声,酸的好像拧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那风呼啸着,雪撞在树上又散开,冷冷的月光穿过窗缝落进来一丝缕。
秦非明吹熄了蜡烛,就要去休息,但那一丝月光,白得像剑刃上缓缓流动游丝一样的剑魂,秦非明下意识握了握手掌,那月光冷冷睥睨他,好似看不起他这样的畏冷惧寒,问他为何性情大变,竟不来握住这一丝寒冷的风与雪卷啸的月光。
他的手中,本该握住什么——
那个本来的“秦非明”应该握住了什么,但他却没有。
他的手中,是空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既然过去的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不曾照顾好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可珍惜,亲缘断绝,情皆舍离,最后还纵身一死……如今去想,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个过去,一地狼藉,而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非明盯着那缕月光,奇妙的渴望在牵引他,他好像突然踏入一个白色的陷阱,幽冷又灼热,刺痛又甜美,只要走过去,只要握住这一缕月光,一切都会尽入掌中,他会看到完全不同的天地,在那片天地之中……他会紧紧握住什么。
那样的话……
秦非明狠狠咬住舌尖,唇边溢出血痕,他默不作声的点燃了蜡烛,就着蜡烛的火光,月光褪去无痕。
呜咽呼啸的风声敲打门窗,秦非明坐在桌边,从针囊之中抽出长长的针,穿了新的细线,那一刻,仿佛有个声音低声说:“多点一根蜡烛,年纪轻轻坏了眼睛可怎么了得。”那个声音严厉又冷淡,不多时,另一个声音却低柔的多,温顺得多:“不碍事的,哥哥。”https://www.trip118.com
秦非明一怔,又转过头去。身后只有一根烛台上长长流泪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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