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忧一听那个声音,心里登时一咯噔,他下意识伸直脖子往那边张望,树林里一个白影走了出来,飘飘然的走,一看见那个人,宁无忧又忍不住看了很多眼,差不多那人就要走到前面来了。
“南泉林隐,你还敢来!”
正如秦非明暗自猜测,丹阳侯也有咬牙切齿的猜测,一看到秦非明正是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宁无忧现在顾不得白衣人出来的这么及时又嚣张,丹阳侯的信香让他寒毛倒竖,他忍不住担心起下一刻丹阳侯就要对那个白衣人做些什么。
那个白衣人,宁无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个地织?他一下子就顾不得别的了,大声道:“你别过来!他是个天元!”
秦非明真的停下来了,轻声道:“他是个天元?”
“宁无忧,你说什么蠢话,我什么时候不是个天元了!”丹阳侯在这时候还不忘回过头先骂他一句,宁无忧还没说话,就听白衣人冷冷的道:“我打得就是天元!”
宁无忧心里哀嚎一声,他下意识往后面看一眼,摇头拒绝:“不行!万一房子塌了,今晚我睡哪里去?你们哪里有毛病啊,哪有刚见面就到别人家门口打架的,我又不认识你们!”
丹阳侯这时候还不忘和他一来一往的说话:“打发了这家伙,你跟我回星宗!”如果秦非明没有出现,他现在就打算带走宁无忧,剩下的事情可以慢慢处理——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丹阳侯原本决定之中,并没有一个死而复生的宁无忧,宁无忧被他放在一个隐秘、完美、难以触碰的高台上,从那一日到此刻,从高处投落难以避开的阴影。
他想,一切还来得及,从前的一切,现在的一切,以后的一切。活着就是有这种可能性,日后他会加倍补偿宁无忧,不会再有之前那样的事了,他们有很多的往后,可以坐在一起嘲笑太过巧合的开始。一切和从前不同了。
秦非明永远在这段关系里不够识趣,此刻,也是一样,在沉默之后,他忽略了小宁的抱怨转向丹阳侯,甚至可以说很礼貌:“换个地方吧,别伤到了小宁。”trip118.com
“喂!”宁无忧战战兢兢转向了他:“你……能不能不要打了?”
秦非明道:“不能。”
“为什么?”宁无忧很小心的说道:“总不是为了我吧?没必要,不至于的,他……还没做什么,他很快就要走的。”
丹阳侯抬了抬眉毛,道:“谁说我要走?”
秦非明立刻转向小宁,心平气和的说:“小宁,你进去吧。一会儿我再来。”他已经察觉到了异样,小宁认不出他了,那么这几个月里,小宁不是故意的,一切都要怪在琅函天和丹阳侯头上。
虽然丹阳侯和秦非明各有打算,但他们都不想在小宁两边大打出手。秦非明脚尖一动,丹阳侯同时振袖要走,宁无忧左看右看,忽然面色痛苦的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丹阳侯靠得最近,伸手就要扶他,只听宁无忧气急败坏的低声说:“拜托你,快走。”丹阳侯抬头看了一眼秦非明,再看看小宁拼命挤眼睛,踌躇一刻,顿足道:“唉!”
此时此刻,秦非明哪里会看不清楚,小宁喷出了那口血,多半咬碎了舌头。丹阳侯走了,那就走吧,秦非明心里转不动别的念头,他的眼睛自有执念,都落在宁无忧身上。
宁无忧看起来还是很害怕,愁眉苦脸,抬起眼睛看他。秦非明走过去,兀自进了屋子里去,门一开就是浓烈的信香,他走在前面,仿佛自己才是屋子里的主人。
宁无忧一进去就给他找杯子泡茶,很殷勤的说:“今天家里买了顶好的五花肉,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现在就去烧饭。”
秦非明道:“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宁无忧好像看到一条蛇缠在手臂上往脖子绕,一下子就激灵起来,连连说:“不麻烦不麻烦,你可别这么客气,我……我这就进去了啊。”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明明这人把他吓得不轻,却偏偏又不是很想走:“那……我该怎么称呼,对不住,我忘了很多事,不是故意的。”
秦非明心想,一句不是故意的打发我,当真轻松。他想归想,不妨碍温文无害的笑了笑:“怎么会,我姓秦,是……是西江横棹的朋友,我们从前见过。”
“秦先生,那你坐一会儿啊。”小宁松了口气,往厨房里去了。
秦非明微微低下头,送上来的粗瓷茶杯,好似缺了一点口。茶,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茶,小宁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处处都是信香的味道,小宁是怎么熬过来的?秦非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了,眉毛微微一动:隔了一副帘子,飘来了药草的味道。
药草。西江横棹。还有这个眼巴巴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宁无忧,秦非明心里一痛,那种痛根深蒂固腐烂入骨,不去碰,结了薄薄一层疤,如今开始发作了。
宁无忧没有死,只是忘了过去,认不出丹阳侯,也认不出他是谁了。如今的小宁只有西江横棹,也许还要加个千金少,能一起喝喝酒。
秦非明忽然顿悟刚回道域不久,千金少拦住他,跟他说大师兄西江横棹退出江湖,大概在那时候千金少就知道了小宁的下落。只是不告诉他。
厨房里冒出嗤嗤的油声,炸锅了,水没弄干净。秦非明被迫从回忆里退出,先解决近在眼前的问题:“宁无忧,要我帮忙吗?”
“不……这倒是……”
宁无忧很快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征求他的同意,而是告诉他换人的消息。
让客人来下厨很不礼貌,很不客气,但是客人把他赶出厨房,指使他到外面挑一条一斤大小的鱼好像也没什么礼貌可言。宁无忧傻了眼的站了一会儿,等他回到厨房,秦非明已经把五花肉下锅,用一块布塞住出口的细缝,这一招惊呆了他。
宁无忧一下子眼睛发光。
他知道!会这一招的人!炖肉绝对好吃!
宁无忧一边摸了摸鼻子,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的炉子上,一边跟他搭讪:“秦先生这么年轻,如今在哪一宗啊?剑宗么,学宗?看你佩剑,你是剑宗出身?”
秦非明专心致志的撕了鱼肚里面的黑膜,过了一会儿才搭理他:“嗯。”
“那你和大师兄怎么认识的,大师兄以前是刀宗的,难不成你以前去过修真院?我听千金少说大师兄这种参选者都去那里,我也好想去看看,可惜现在都关了。”
秦非明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想去学艺?”
宁无忧有些不好意思:“倒也不是。”他顿了一会儿说:“有点想,不过应该不会收我这种来路不明的学生,不是说都是四宗的一时之才能去么。我又不懂别的,就是很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医书……”
秦非明顿时了然:“如果你想看和天元地织有关的医书,回去我帮你问问。”
宁无忧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明白,但他不说明白,秦先生依然很明白。宁无忧觉得自己得小心说话了,可又忍不住觉得这白衣翩翩剑宗来的地织,将来跟他一定很谈得来。
“大师兄回来了!”宁无忧站起来,外面的小船撞在岸边轻轻一声,他转身走了出去,秦非明把红烧肉炖着,又去用小炉子烤鱼。
西江横棹一回来就神色凝重起来。
宁无忧完全没注意到,他闻了闻空气里的饭菜香气,忽然想起来还没跟秦先生说一声,帮他保住刚才的秘密,秦非明多加了一根木柴,调大了火,过了一会儿才走了出来,施施然道:“西江横棹,久不见了。”
西江横棹心里有愧,看向旁边的傻子,宁无忧眼里都是轻快,浑然没有以前那么警觉,道:“无忧,你去看一看火,拿一坛酒来。”
宁无忧道:“我……我去。”他一下子没那么高兴了。
秦非明没有拦住西江横棹,小宁一走,他们各自都没了维持的心情,秦非明淡淡道:“小宁到了潮期,这样下去,他会很受折磨。我有一颗药,你服下之后可以暂时察觉信香,与他结醍。”
西江横棹道:“我是和仪。”天元才能结醍地织。
秦非明从怀里摸出药瓶,递过去:“用不用在你。我只是为了小宁。”他所做的一切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是为了小宁。西江横棹接过了药,没再说什么,秦非明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笑:“其实,你的小心是对的。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们了。”
宁无忧揭开了锅盖,扑面而来的香气,加足了烧酒。但炖出来的滋味绝然不同,是另一种叫人咂舌的好吃,肉炖的酥烂,可惜火候太过,略微有一点老,最重要的是他一吃这红烧肉就十分悸动,从前肯定吃过,从前肯定记挂过。
他盛了肉出来,心满意足:“秦先生,就凭这碗红烧肉,我和你从前肯定没少一起吃过饭……”西江横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小宁也呆住了,左右看看,忍不住道:“大师兄,人呢?”西江横棹没说话,眉头又重重皱了起来,宁无忧放下红烧肉走出去,再怎么看,人也没影了。
颢天玄宿是被一阵异动惊醒的。
霜天玉珏一阵一阵提醒他,另一个人又被心魔所困,起伏强烈,难以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局。这样的症状最近很少出现了,但现在,他又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爱憎冲突不绝带来的余波。
“丹阳回来了么?”
门口的弟子回道:“掌门,丹阳师兄已经回返,正在带领弟子做晚课。”
颢天玄宿微微一怔,道:“请他来此。”
丹阳侯不想让师兄发觉他已经去过刀宗之处。颢天玄宿是掌门,也是师兄,何况刚刚定下四宗之间的停战之约,他不愿让星宗冒下风险,无论心里多么烦乱,还是按照一贯的安排带领弟子的晚课。
晚课之后,他本打算问一问众弟子的修行如何。但掌门请他前去,丹阳侯微微皱眉,便知道师兄什么都清楚了。
“吾想答应剑宗的约战。”
丹阳侯一进屋,颢天玄宿就淡然的说出让他惊动不已的一句话,泰玥瑝锦曾经来星宗求见,郑重其事的说剑宗宗主有意约战星宗宗主,但她念及过去两人之间曾有纠葛,没有立刻答应,还在拖延。
丹阳侯自然知道泰玥瑝锦这样一手,顿时脱出了算计的猜忌,但星宗凭什么要与剑宗约战,何况师兄当初早就赢过了。
“我不同意!”
“丹阳,”颢天玄宿态度很好的劝解师弟:“你可认为吾会赢?”
“师兄当然会赢!”丹阳侯咬牙道:“就算为了星宗,师兄也会赢的。”
颢天玄宿轻描淡写的说:“这就够了,你去学宗一趟,就说吾有意答应,希望剑宗宗主见面详谈。”
“师兄,别糊弄我,你打什么主意?”丹阳侯望着他,心下又生猜疑:“不会是……”他不想说出师兄和南泉林隐之间旧情复燃,这绝无可能,今日见面,南泉林隐依然十分让人讨厌,若不是宁无忧从中阻拦,他绝不会轻易离去。
“就算为了道域,为了紫微星宗,吾与他之间的一战,也会十分小心。”颢天玄宿安然道:“你以为他一意孤行,却不知他心中自有打算,吾不如实现这打算,至于……吾不会保留。”
唯有如此。
唯有如此,才能让非明不再考虑如何逼他答应,不再找机会从丹阳下手。丹阳和宁无忧纠缠不清,他深深知道这有多危险,秦非明不会善罢甘休。
爱恨怨怼都不该破坏道域如今难得的停战。这不再是他们之间的恩怨,而是星宗和剑宗之间的隐忧。
从前,他尽可以答应,尽可以一战,这一战最坏还能如何,无非是胜负分明。但他不答应,除非这一战之后,情人可以干脆的放手,对过去种种释怀。
颢天玄宿微微垂下眼睛,苦笑浮上眼底。
他想过最好的结果,放下心结,各自圆满。但他不得圆满,非明也是一样,他们坐在窗前烛下那一局,气息半挫,心意哀绝,但情人舍下的不是过去种种失望错失,千回百转,情愫犹存,唯独剔除了他。
那决绝让他怀疑,过去当真春梦一场。
为何会是他?宁无忧是好友,同为地织,错失之下更生追悔,他还能懂;剑宗逐出门墙,无人维护,此时此刻也愿守着剑宗,在恩义与深情之中,唯独他可以轻易剔除出去,在这其中,他到底为何可以被轻舍,还是原本这些人中,他就最可以辜负,最不必在意?
颢天玄宿知道他也入了心魔,心魔最怕否认,而他愿意在私下无人时承认,这段劫数,若不是他想要的结果,那就远远不到结局。
颢天玄宿坐回了木椅,靠在窗上,抚过书面,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吾答应了,若这……真的是你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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