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逍遥一路送到仙舞剑宗的剑阵结界外面,天也快亮了,无情葬月站在草地高处,目送熟悉的背影远远离开。
“芳菲阑珊,夙缘鶗鴃,风驷云轩愁誓约,”少年低声喃喃,许多往事,许多秘密,翩然飞过苍青色天穹之下:“夜蝶飞阶,霎微雨阙,剑锋无情人葬月。”
一晃半个月过去。岳万丘从外面回来,先看了看屋子里,儿子回来了。
小孩子长大,不能如同从前那样,轻易进去抱一抱看一看,看是否睡得好。岳万丘在屋子外面站了一会儿,仿佛这样就如同当年坐在床边,能得到几分安慰,让自己放心一些。
才不过夏天,这几日辅剑八老回来闹了一次,因听说其他三宗走得近,单独撇了剑宗。
玉千城神色淡淡的,不以为意,连遮掩也没有,这神色激怒了空山剑老,何况当初修真院始终没一个说法。大家都认为修真院不明不白的出事就是神君失去威望最重要的一事。
当时江碧白死了,别的三宗参选者都活着,独独剑宗的参选者死了。剑宗蒙受损失,还要失去神君本该有的权威,无论如何,都该先解决修真院血案。18小说
玉千城和他们应付了一阵,自觉疲惫,等岳万丘回了剑宗,他还在书房里。岳万丘进去之前特意出声提醒:“神君,我回来了。”
岳万丘调查了一番无常元帅的行动,正要回来禀报。来时的路上,听说了一件稀奇事,不久前有人在道域到处下毒,惹得人心惶惶,如今有一个人中了毒,却没有死,大家都去他家里看这个稀奇,连带那个治病的大夫都成了神医,很多人上门去求医。
他打算提起这件事,但提起之前,先看了一眼玉千城。
玉千城没说话,在想着别的事。
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做神君,劳心费力,外人面前还要撑起翩翩风度,神君仪态,不可轻忽。岳万丘站在旁边看了一眼,移开视线一会儿,忍不住又转过去看他。
沉浸在阴影里的,乖戾又阴冷;另一半脸在初夏的淡光里,十分松懈疲惫的舒展开,半青不青的枝叶,好似还是芝兰玉树,还没到看不过去的地步。玉千城曾经高高在上,一笑也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十分冰冷,岳万丘想起那时候,再看他时,琐碎又平常的种种烦恼和忧虑消失了,飘然远去,留一片雪白的空荡。
他沦落在过去的幻觉里,幻觉虚幻而甘甜,窃窃私语的喜悦。因为爱慕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生出了许多窃窃又可笑的心事。那些心事摊开来都是愚蠢,愚蠢又荒唐,但他一生里许多的欢喜都在这荒唐中腌出了味道,正正经经活着的时候没那么多欢喜。
玉千城转过脸来,那乖戾冷漠的神色就从瞳孔里消散的一干二净,整个人都成了疲惫的神君,以目光问执剑师到底为何一动不动,站在这里许久。
岳万丘道;“你在看什么。”他并不是真正关心这些,只是需要一个话题。
玉千城唇角动了动,似笑非笑;“剑魔。”
道域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人,岳万丘不明所以,玉千城只好解释给他听:“剑魔,秦非明。”
这一下脸岳万丘也愣了一下,这个剑魔的外号,张扬得太过了。
“事到如今,我不会动手杀他。让他来找我吧。”玉千城散漫的语气,屈指弹杯:“雏凤清于老凤声,万一他得手了……”
就算知道这话是故意的,岳万丘也不得不开口了:“不会的。”
玉千城掠过隐晦的笑意,那笑容很有些洋洋自得,岳万丘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去,落在纸上洋洋洒洒墨迹上。
为何要做那种事。他问过玉千城,在秦非明身上留下信香,留下一个临时的染醍,让地织蒙受种种本不该有的痛苦,玉千城没有回答。
这件事很难回答吗?总不会为了情,更不是欲,玉千城要瞒天过海做些什么再容易不过,在秦非明身上留下了属于天元的印记,而非其他,那是一种羞辱和摧毁。
“秦非明不足为虑,但飞溟不一样,他在这件事耽搁太久了。”玉千城不愿意承认儿子对他的冷漠以待持续了太久:“灵均,我不在意。给秦非明也不过小事。”
“那你在意什么?”
“自然是飞溟的前程。”玉千城难得露出一点迟疑神色,沉默片刻,看向岳万丘:“你在教他傲邪剑法。傲邪剑法,自然要用血不染。你想让飞溟守血不染?”
岳万丘看向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飞溟学得如何?”
“还好。”
玉千城淡淡道:“他是我的骨肉,可性情更像你。能守住秘密,也能守血不染。”
岳万丘也说不出来,但这一次,飞溟学的很认真。
玉千城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沙沙小雨,又是一年夏天了。树上有些青碧的影子落在窗上,嫩绿鲜妍,滴翠凝光。
“他不喜刀剑之事,仙舞剑诀,他不是不能学,是不愿学,宁愿受人欺负也不和人争执。久了,积重难返,再也难以精深。”玉千城淡淡的声音:“现在他该知道,只有剑才能保护他自己,秦非明是一例。”
“你故意如此?”岳万丘惊愕道:“不会是为了……”
“不是。”玉千城打断了他的话,断然道:“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剑宗。”
岳万丘一怔。
情,欲都不是,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权力。
“为了剑宗……为了飞溟,还有你,”玉千城看向外面,清湛湛的雨天:“你方才看着,也在想吧,一切不同旧日。”
岳万丘不知他怎么猜到的,不同旧日说得好听。事实上,他们都老了。发出这样的感慨的一瞬间,便是从心底漫上来的力不从心,和隐隐约约的、不那么愉快的预感。
“无常元帅之事……前日动了手。”
玉千城微微一怔,回到桌边,岳万丘拿起桌上有关于秦非明最近一段时间动向,终于相信上一次的暗袭非玉千城授意。他一目十行看过,才道:“风来坊的主人死了,罪名是私设斗场,罔顾人命,贩卖奴隶。”
“死得不冤。”玉千城挑了挑眉:“放他们活动一些时候,效果也不算很坏。”
“玉千城,”岳万丘迟疑了一下,抽出一张纸:“这上面所写,秦非明前日也在风来坊。”
“他在风来坊落脚。莺花娇,风来坊,西秀歌,风灯雨栈楼……”玉千城淡淡道:“少年弟子江湖老。他是少年弟子。你与我,无常元帅,才是江湖。”
这不是称赞,而是嘲弄,岳万丘听出了弦外之音。
秦非明再如何也只有一人,为当初逐出剑宗、以及不能出口的私隐,终究不过如此。而无常元帅动的是人心,大义之名,不平之事,剑锋直指统领道域的四宗,这才是江湖。
四宗之下,不受控制的暗涌,这些暗涌隐藏在水下悄然流动,亦为道域大地上悄然茁壮的一种,扎根在暗处,盘踞在这一年来四宗不合的裂缝之上,探出头来。
岳万丘交代了几声,就要出去,他临走之前,又放心不下看了一眼儿子。
飞溟在发热。
十四岁了,再过不久就要大一岁,一年又一年,说来很快。岳万丘看到了桌上的灵均,无声的叹了口气。
“飞溟。”岳万丘低声道:“他终究是你父亲,疼爱你……”
“执剑师。”
岳万丘停下来,目光冷淡,外面的人咳嗽了一声:“老夫冒昧前来,不知可否相谈片刻?”
辅师甚少打交道,岳万丘关好了屋门,请辅师到不远处。琅函天客气了几句,看他行止,道:“执剑师莫不是……要去风来坊?”
岳万丘道:“辅师消息灵通,正是如此。”
“不瞒执剑师,老夫今日调查修真院血案,颇有一些线索,不知能否将此行之事交予老夫?”
琅函天微微抚须,神色慈和,又缓缓道:“此行,老夫也想再见一见南泉林隐,他本是好苗子,宗主驱逐他之时,可惜老夫不在宗门内,否则定要阻止。”
岳万丘神色闪烁。
“却不知,他是否真的有意动血不染?”朗函天忽然出言问起,岳万丘呼吸一顿,心头沉沉,朗函天不知道那一日他就在外面听见了些许,这个念头闪过,岳万丘道:“确实如此,神君驱逐他也是应有之意。”
琅函天叹道:“少年人行差踏错,老夫不能看他一错再错,唉。”
话已至此,岳万丘不再推脱,将这些时日秦非明一再挑战用剑好手之事说明。风来坊背后主人与四宗都有些往来,同时也把持道域内外黑市渠道,但私设斗场和贩卖奴隶于四宗是大忌,此次风来坊被查出此事,四宗前后必要派人去质询调查一二,这事比秦非明更紧要,末了,岳万丘叹了一声:“甚为劳烦辅师,不如我还是亲自走一趟吧。”
“何须客气,同是为了剑宗。”琅函天笑道。
琅函天走了,岳万丘呼吸一顿,树下一人缓缓走出来:“爹亲,你明知道秦师兄没有动过血不染。”
无情葬月沉默的看向父亲,这不是疑问,更像是质问。只是他性情想来不够激烈,连反驳和反抗也显得尤为沉默。岳万丘转身向儿子走去,回返屋中,坐在桌边,无情葬月看向桌上的灵均,那把他特别要来、想还给秦师兄的剑。
“飞溟,你想见你的师兄,见了他,又想如何?”
无情葬月沉默下去。
“如果他不肯放下,他和神君之间必有一次冲突。”岳万丘耐心道:“我知道你深觉不安,负疚于他,但神君的错不该由你来偿还。”
“爹亲……”无情葬月道:“你为神君隐瞒,这样真的好么?”
岳万丘苦笑了起来,这事情说不过去,飞溟还不能明白其中曲折。无情葬月低下头,又低声道:“亲亲相隐。”
岳万丘深深看了他一眼:“是,飞溟长大了。”亲亲相隐在天元和地织之间是指亲人分为天地之别,互不吸引,免违人伦。
但在从前还有另一重意义,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亲人之间出于感情有所袒护、隐瞒,不对外检举亲人的罪行不可论罪。情与理之间,情胜过一筹,若无这一层相隐的私心,人世就难为人世了。
“你秦师兄一定也明白,就算你送还灵均,也不是更想为他不平。世间之事,若有私心,难论公道,公道和私心都不是不能选,只是……”岳万丘说到这里,下意识去看儿子神色,他说不出让儿子一定要站在玉千城那边的话。
无情葬月心中淤塞,闷闷不乐,多为那一日之事,父亲话语不明,他不由追问:“只是什么?父亲是说,我不该去见师兄?”
“不,你该去见他,”岳万丘默然,又道:“你必须去见到他。若非如此,剑心不明,将来就真的耽搁此处了。”
无情葬月一怔。
“等你见到他,想说什么就说吧,他会明白。”岳万丘站起身:“走吧,再不去就追不上辅师了。”
岳万丘遥遥跟在后面,并不急于找到辅师琅函天,剑宗去风来坊的路线向来只有那一条。他到了风来坊,已然入夜,各处挑了灯笼,风来坊后面是大染坊,经营多年,从染缸里挑了长长的织布挂在了架子上,遮得七八成昏昏暗暗,二三成灯笼蒙蒙。他从染坊下面经过,与管事打了声招呼,穿过染坊与风来坊架在空中的竹桥过道,一颤一晃的吱呀作响,无情葬月走得十分小心。
见父亲穿过了竹桥,他跟了上去,迎面粉香混合着酒味热烫,百般热烈滋味迎面而来。风来坊楼下是赌坊,二楼隔成一处处雅间,与人谈生意,虽然前主刚刚被无常元帅枭首示众,这里的夜晚一点也不见影响,依然热闹非常。
入了风来坊,岳万丘熟门熟路与一个迎上来的花娘打了声招呼,要了一间地字号房,言明等客人谈生意。无情葬月连忙跟上去,惹得那花娘多看了几眼,笑道;“好俊的小公子,将来迷倒我家多少女儿,惹许多人流泪呢,哎呀,还脸红了……二位等一等,奴这就去安排。”
岳万丘低声道:“飞溟,这里鱼龙混杂,不要离我身侧。”无情葬月一点头,面上红着,耳垂也发红,低下头去。岳万丘只作没看到,暗暗觉得好笑,忽然楼下一人站了起来,怒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怎么医者就有三六九,门外人知晓什么,胡乱断言!”
他们往楼下看去,那人气得发抖,怒视周围,旁边哄笑起来,七嘴八舌,有个惯于人顶的站起来道:“我等虽不知你杏林是什么风气,却知道你们闭门不敢治,那山野的大夫扎针几下,就治好了!”
那人更是不忿,还要辩说,旁边人故意起哄,他说一句,便是一场哄笑,再说几句,也是拍手交好,羞得那人挂不住面子匆匆忙忙走了。岳万丘神色一凝,过了片刻,花娘也来了,看着下面吵闹,凑趣道:“听说那位大夫一表人才,又是个没家没室的好人,还来过这里走动。你瞧着这几日,大家都用茉莉香片呢。”
无情葬月听不懂,疑道:“茉莉香片?”
“从前那位大夫来时称道过……”
地字号房在偏僻角落处,岳万丘关上了门,将横栓挂上,打开了朝着外面小巷的窗户。屋子里卷进了风,顿时没那么沉闷热切,仿佛这里又冷寂下去。岳万丘以剑柄敲了敲左右,揭开墙上一副字画,墙上撬开了一块砖,竟有个黑漆漆孔洞。
风来坊暗藏玄机,岳万丘如此熟稔,无情葬月直觉此时不是问出来的好时机。岳万丘将袖子里一条风带取出,塞入风带,方才道:“这些屋子里各有机关,你以后外出行事,也要处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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