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惊鸿撑着马车的窗沿,这车上似乎常备着毛皮大氅,霍不疑就给她披在了身上,倒也不必拒绝,毕竟她真的需要一点温度,眼下只好这样。
她皱眉看着给自己裹着大氅的那双手,再看着霍不疑丝毫没有打算处理的样子,心火又烧了起来。
“你身边就没个好军医吗?”
霍不疑神色微微有些意外,他垂眸道“塞外刀剑无眼,新伤添旧伤,医官已经尽力了。”
季惊鸿微抿双唇,看着他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神色,心里更难过起来。
霍不疑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心下不忍却还是诚恳说道“此番归来,我只是想送宣皇后一程,绝无他意。待处理完朝中之事,我会再向圣上请求外放,终生不再踏足都城,也不再打扰你。”
本已想拿出袖中治伤的药包,手一顿,季惊鸿有些勉强的撑着力气靠在木背上,神色伤情“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尊重你。”
霍不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在西北时,就懊悔过无数次,我深知你心中恨极了背叛,却还是选择去伤了你。我人生中最初的二十年,活在仇恨之中,往后余生更要活在悔恨中,越皇后对我说,你孤身一人同我一般,那时我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你,然而现在,我已不配了。”
季惊鸿忍不住的落下眼泪,但却决然的将它们向上擦去,淡然说道“在你杀了凌益那天,我才知自己背负孤城几十年来的罪,到底因为我害了你们霍氏全族,我都不敢求你原谅,你何来欠我?”她怅然一笑,垂眸说道“阿狰,你不要自苦,我们…早已不相欠了。”
听到这里,霍不疑闭上双眸,悲凉之苦犯上心头久久无法释怀。
在宣明股里外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文帝,正在纳闷,只见曹成偷偷指指门外。
在宣明殿外汉白玉长阶上找到文帝,他坐在石阶上,一点也没有皇帝的架子。
“惊鸿给陛下请安了,可陛下为何突然喊臣女入宫啊?”
文帝瞥季惊鸿一眼“本是放你出宫休养半月,这鉴察院的事情你就让你兄长去管,这好生生怕你身子拖垮了怎么整!”
“臣女知道,心里有数的。”季惊鸿甜甜一笑了之,见状,文帝怅然的叹了口气“神谙丧仪后,五皇子也启程就藩去了,从前他不懂事,喜欢招三逗四,自五皇子妃故去后,他也学着长大了。儿郎,总是要有些事,懂得成长。”
“时过境迁,陛下,我们成长为人,总要学会独处下去的。”季惊鸿微微一笑。
文帝垂眸道“那日,阿姮忽然说宫里好生寂静,以前还有少商和小五整日闯祸闹些动静,如今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朕与阿姮两人,倒是有些无趣了。”
文帝望着西面方向发怔许久,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阶“你坐下吧,和从前你小的时候,陪朕说说话。”
季惊鸿微微一愣,坐在文帝身边,落日余晖照映在两人身上,他幽幽叹口气。
“惊鸿,朕这一生,是否做错了许多事?”
“陛下何出此言?”
“朕一生戎马,暮年回首,才发觉许多人因朕的缘故死了。子晟的父亲,老乾安王,何将军,神谙,还有许许多多曾经的至亲好友,曾经的亲人手足,越是淡泊无欲心地善良之人,越是死的早。”
“当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若非陛下举义起事,还不知要乱到何年何月。”季惊鸿失落的抬眸,又牵强笑道“家国不在,何以为家?”
“季将军镇守边疆,他守住了你们的家,也守住了这山河。”文帝观察着她的面色,下意识的说道。
季惊鸿欣然的点了点头,此时文帝脸色微变,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惊鸿,朕这里没你可担忧的,可你明明与子晟两心相悦,面对他的歉意,你是否还在愧疚?因明白他为国仇家恨不得己,所以不肯接受?”
季惊鸿握紧双拳,咬唇犹豫的不敢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
“朕从不偏心,与你也是朕看着长大的。但若你对他已心如死灰,朕,便从此再不过问。但朕且问你,果真不爱子晟吗?”
季惊鸿双眸微红,她的犹豫尽入文帝的眼,这孩子自小倒是和霍不疑很像,嘴硬的很了。
“难得一世为人啊,若总是瞻前顾后,会错失许多动人风景的。朕与神谙,此生都被命数推着走。事到临头,起事也罢,成婚也好,由不得你不答应,可是阿姮不一样。当初朕担心她受了委屈会后悔怨烈,可她却说,并非人人都能遇到心爱之人,若迎上了,绝对不肯放手,宁肯痛一生,也好过后悔一世。她自己选的路,哪怕岁月磨砺,风霜侵袭,也绝不后悔。”
季惊鸿忍不住笑了出来,抽着鼻子,喃喃道“这倒是也是母后的性子了。”
“朕现在也不逼迫你,总是想让你过着顺心一些。总之,你想嫁谁就嫁谁,大路朝天,自己挑一条罢!”文帝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季惊鸿拜倒告退,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
看见文帝犹如午后晒阳的悠闲父母,正双手负背目送自己,慈爱的挥挥手。
季惊鸿也灿然一笑,对着文帝像幼年一样也招了招手,转身小跑离开了。
看着她离开后,文帝看向不远处,重重咳嗷一声。
“听够了?出来吧。”
霍不疑自隐蔽处走出来,他正要朝文帝行礼,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即在身边的位罝敲了敲。
“你就要走了,朕一直视你做亲子,父来与儿子辞别就别行那些虛礼了,生分!坐下吧,陪朕聊聊。”随即,霍不疑也在文帝的身边坐下。
“朕年轻时候总觉得,若能坐在此处,看这皇城,看这天下,必定心胸开阔,再无烦恼。如今才知晓自己天真,这世问哪有无煎熬之人啊,谁人不苦,谁人不烦,可再烦再苦也要笑着活下去。”
霍不疑释然点了点头“臣知晓,臣不会像过去一心求死了,臣会好好活着。”
文带气不打一出来,懊恼的喊道“就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能好好活着?朕倒有些怀念当初那个霸道不可一世的子晟了!怎么,惊鸿不去接受你,你便什么也不做吗?求也要求回来啊!”
霍不疑苦笑着低下头,沉声道“臣没脸再做追求之事,她幼时本就过得苦,后又被臣所伤,臣对得起天下人,却对不起她,臣为霍城人鸣冤,却从不曾知道她心底的苦。臣愧为人夫。如今臣能做的,便是不再打扰她。”
文帝叹了口气,抬头揉了揉他的肩膀“起初,朕与你想的一样。这五年来,神谙不想见朕,朕便真的不去长秋宫,不去打扰她。直到她临走时,一直不舍地看着朕,朕才知道自己错了。若再给朕一次机会,必会拼尽一切去陪伴她。可惜,斯人己逝,朕再没有机会了。神谙临终前的话,朕一直记得,她说人生苦短,当顺从己心!你啊,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文帝摆摆手示意霍不疑离开,霍不疑眼眸亮了一些,拱手道“是!臣⋯告辞!”
鉴察院门可罗雀,整座城楼直直伫立在长安城央正间,忽而无鸟声,立春后被宣皇后祭奠的白绸刚已摘下,肃穆的墨色牌匾肃杀的气息,围绕着整座楼前的黑甲卫士兵倒是和这里搭配的很。
“听霍将军即日出征边塞,大徵不比旧日长安都内,贼寇横乱,此次不定容易。”季晓瞧了瞧茶盏,站在红漆矮桌前抬额看了看堪峪图,皱眉道。
“绕过塞北边道,能到驻拔大军的边界内便可突围,算好日子最长不过半年。”霍不疑欣然指了指已画好的路线,嘴角微微上扬。
季晓扫过他一眼,低下头笑起来道“不关乎旁的,圣上命我带着北疆军同你兵分两路,你走山路,我行水路,大约半月可到接应点。”
此时,穿着一身束黑色长袍的季惊鸿摘下帽衫,行至鉴察院外后摆了摆手势示意身后的侍卫,被绑起来的的流寇推搡着进去了牢室内,注意到了守在门口的几列黑甲卫,眸色微微一动“你们….”
“见过郡主”领首的梁邱飞小跑的从楼宇内走了几步,对着季惊鸿见礼道。
“嗯,你们等了多久了?”季惊鸿点了点头问道。
梁邱飞眨了眨眼睛,思索道“不过两个时辰。”他似是想起什么忙着问道“郡主,今日少主公是来….”
“郡主,属下们都准备好了。”一名鉴察院的侍卫此时走上前来拱手说道。
季惊鸿闻声转过身去没等梁邱飞的话说完看起来急匆匆的就随着那人离开了,留他一人无声叹气。
地牢潮湿闷热,一点一滴的水声潺潺流动着人的心跳,被绑在铁链之上的北羌流寇吐出半口血,不屑的大声笑着“你们汉人这点能耐,来日我北疆铁骑必踏平你们中原!”
季惊鸿抬手打开一顶香炉,柔烟四起,她闲事的看着雕花矮桌上的香料,嘴角轻笑“听闻北疆有一毒香,唤做七彩丹霞,配七种不同的毒虫养在瓮中。”她眼眸清亮,抱着那顶香炉歪头道“你有见过吗?”
鉴察院的侍卫死死抓着那北疆的流寇脖颈,他瞪大的双眼看着她白皙的手用银色镊子夹起的红色毒虫,闷哼道低吼着,季惊鸿依旧带着笑意,她随手将香炉一扔,倒出的香灰落在那人的脚边,悉数的毒虫从瓦罐钻出来探进那人的囚服内,凄惨的吼叫声夹杂着痛苦不堪和极端的哀怨,她对其视若无睹,背过身去直到身边的人递过来一张带血的文书后。
“看来有人是想趁火打劫,不过他说的应该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吧?”季惊鸿皱眉的翻过几页,放在桌面上思索道。
“郡主,在季总督设防的几个站点也有巡逻兵发现了可疑的人。”一旁注视很久的梁邱起在她身后出声道。
“阿起,去把这些日子换防的名单整理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给我做叛徒。”季惊鸿生生将手中的文书握成纸团,眼神犀利道。
审讯完最后一批北疆流寇,季惊鸿松了松神色,有些疲倦的从地牢上走出来,便见着不知等了多久的霍不疑留在鉴察院落守着。
季惊鸿与他对上眼神,后者心绪不宁,霍不疑便没有犹豫迎着她走了几步“郡主,臣即日出征,可等我的捷报传来,季总督定也会安然无恙。”
“山河破碎风飘絮,人间多少蜉蝣人,便盼霍将军与兄长早日凯旋。”季惊鸿微微拘礼,欣然说道。
霍不疑神色渐缓“你放心,我会珍重自己,今后我也会很好的,你…”他上前一步,释然的抬眸道“臣在边疆,也望郡主能岁岁平安,常颜常乐。”
庭院景色别有一番风情,不似春季的烂漫热烈,亦不复夏日的喧器繁闹,而是一种幽静雅致之美。
季惊鸿看着手中那枚他还来的银镯,见着他一步步转角离开自己的视线,心里一处空洞地方隐隐发烫起来,却又撕的生疼。
马车停在县衙门口,程少商和季惊鸿各左右下年,朝着县街内走去。
“惊鸿,烦你陪我来跑这一趟,我保证不会耽搁太久。”程少商停下脚步,略有歉意的笑了笑。
“不会,如今骅县能有今天这样,我也很高兴。”季惊鸿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
走了一会,程少商顿住脚步,看向楼离蹙眉“楼娘子,你这身?”
“前些时日,我阿父阿母在家乡病亡,如今在孝中,还请程娘子见谅,请。”18小说
楼缡的态度让程少商觉得说不出的论异,她提起了万分警愓,目光在县衙处打量,只见来往竞未见到任何县衙的守卫。
“县城守卫都被拨去哪了?”季惊鸿诧异看向楼离。
“圣上推行度田令,周围一些乡郡蠢蠢欲动,袁善见在周边巡查,堂兄特让待卫们出城配合,县街内便没有安排那般多的人手。怎么,永熙郡主莫非习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没百来人伺候不习惯了?”
季惊鸿回眸看向留守在马车附近的梁邱起,投去一个眼神后者便明白了意思。
霍不疑一行人策马行在野外,忽然,霍不疑抬手,所有人立刻勒马停佳,目光落在前方的草地上。
“少主公,可是察觉出什么不对?”梁邱飞疑惑问道。
霍不疑眼神警惕,严肃道“此处草丛向一处伏倒,显然是有东西被拖拽而过,但四周却没有马蹄印记和足印,应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小心有埋伏。”
话音刚落,一支箭就朝着他射了过来,他提剑直接砍断箭矢,看向箭射过来的方向,取弓,射箭,只听远方丛林之中传来一声修叫。
众人神色一变,梁邱飞策马上前,护在霍不疑的身侧,所有黑甲卫举马,森森箭矢对准了丛林深处。
就在此时,头顶的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霍不疑忙着喊道“避开!”他已经翻身下马,在草丛中一滚。
此时,从丛林村上甩下网,幸亏霍不疑及时提醒,众人避开,未曾避开的也拔出了剑割断了网绳,未曾落入圈套。
霍不疑抬弓,又连连射下几人。梁邱飞等人也有样学样,瞬问将埋伏在头顶的刺客清理。
此时,树林之中刺客冲了出来。他们手中握着铁质绳钩与弯镰形的利刃,一众黑甲卫与死士们交手在一起。
霍不疑将最后一个死士制服,将对方压在剑下,剑抵在对方喉咙处“说,谁派你在此埋伏?”
那死士对霍不疑冷冷一笑,嘴唇流血,双目圆睁,毙命。
梁邱飞上前试探口气,摇了摇头“少主公,他口中有春丸,已气绝。”
“少主公,适才搜过了,于附近渠沟中发现几十具残尸,他们中有些穿者桦县侍卫铠甲,还有些……瞧打扮甚像袁待郎府上部曲。”
梁邱飞担忧道“莫非是又出事了?!”
“黑甲卫听令,即刻随我赶往骅县!”
霍不疑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梁邱飞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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