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安东都护府下了一场维持了足有两天的大雨。
郑阆直觉不好,下令让各县的县令紧要各地的农田,以及查看堤坝是否被冲垮。
含章喜欢水,要不是虞昭拦着,她非要穿上蓑衣,在外面跑上两三圈才好。
只是舅姥爷的神情很是冷凝,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含章有点害怕,就去找萧承安。
“阿耶,舅姥爷现在好凶啊,也没人惹舅姥爷生气呀。”
萧承安的表情也不怎么好。
闻言他却也将含章抱在怀里,目光落在雨势依旧不减的阴沉天色。
“这雨下了足有两天,阿如站在院子里水尚且能淹没你的脚,那些地势洼的百姓,家里是不是就要进水?”
含章下意识的想道,“那他们就能在家里游泳啦。”
萧承安无奈的一笑,一旁的虞昭就说道,“等雨停了,去附近的村庄看看吧。”
萧承安没有意见,说道,“都听你的。”
含章自然也被带着一起去了,同行的还有郑起然和郑起玔兄弟二人。
天虽然放晴,但路上泥泞的很,马车走的也颠簸艰难。
含章早就习惯了这种路,之前赶路往安东都护府来时,她可是走过比这还要难走得路呢!
含章之前就问过阿耶阿娘,为什么不把所有的路都修得像官道那么宽敞。
萧承安和虞昭就告诉她,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力,财力。
含章还天真的说把他们家的钱拿出来去修路不就好了。
听得虞昭和萧承安都不约而同地发出“真是个孝女”的无语凝噎。
虞昭和萧承安便找了个机会,让柳叔给她编了一些她喜欢玩的东西,让她拿去街上卖,含章卖了一下午,就卖出去了两文钱。
还被小偷给偷走了一文,气得含章站在街上哇哇大哭。
好在有好心人帮她把那一文钱给追了回来。
含章肚子饿的不行,一边抹着泪,一边用两文钱买了一个素包子吃。
虞昭就对她说,“你看,你忙活这么久,也就只够填饱肚子的。”
“整个大晋那么大,要填饱那么多人的肚子,还要防止有人抢走好不容易挣到的钱,种的粮食,哪里还有闲钱去做其他的呢?”
含章听得一知半解,抽抽噎噎的吃完了包子,说道,“等我以后成了阿耶那样的人,一定把那些抢钱的人全都打跑。”
这种路走的多了,含章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疑问。
到了附近村庄,含章从马车上被萧承安抱下来,她好奇的张望着四周,发现原本这个村庄里的村民脸都苦的很。
“不知贵人要去哪儿?”
有人问萧承安。
“路过此处,想讨碗水喝。”萧承安笑了笑,随意回答。
苦着脸的村民就去了一旁不知道是谁家,弄了碗过来,给他们倒水。
“前两天刚下过雨,我看着这儿受害并不算太严重。”萧承安接了水,看着并不算清澈,显然是没有烧开的生水,也就没喝,放在了一旁,闲聊般问道。
“咋不严重啊,不仅禾苗被淹了,村里还有好几家的房子都塌啦!好险没压死人,却也有好几个村民都受了伤。”
“您们是贵人,不知咱们这房子并非青砖瓦房,而是黄土垒的,这雨连着不停的下,年久失修的,雨一冲,哗啦就倒了!”
含章正好奇地端起萧承安放在一旁的碗,放在嘴边喝了一口,不怎么好喝,放下来,就听到了村民的话。
她瞪大了眼睛,连忙挨过去继续听那村民诉苦,“今年的咱们这片的收成怕都是要不行了,交不交得了税收也还不知道呢。”
“那几位受伤的村民呢?”
村民听到一声悦耳的女声。
他扭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低调,却浑身都透着贵气,带着幂离的娘子。
村民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忽然听到了一个奶音。
“那是我阿娘,我阿娘是大夫呦,超厉害哒!”
村民低头一看,便瞧见蹲在萧承安身边,比白面团还要白的小团子。
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孩子,满脸自豪,眼睛也亮晶晶的。
村民一时有些拘谨,“咱们都是些贫苦家的,哪能让贵人治病呢?”
“再说了……咱们这儿人穷地穷的,也没有那么多钱……”
虞昭将蹲在那儿的含章牵起来,隔着幂离笑了笑,说道,“我有一个小弟子,如今学有小成,只是缺了一些锻炼,不如让她帮那些村民看,不收银钱,如何?”
村民听到不收钱,这才带着她们去见受伤的村民。
含章拉着母亲的手,一脸好奇的在四周看来看去。
正如村民所说,这里多数是黄泥混杂了稻草垒成的房屋,好些人家漏了水,如今放晴,那些村民们正拿着稻草在往房顶上放,修一下房顶。
再往里面走,倒塌的房屋就露在了含章的眼前。
她张望着,忽然看到了一个没有穿衣服,光溜溜露着屁股蛋儿的小男孩。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小男孩知道自己没穿衣服,被这么一个粉嫩雕琢的小女娃看到,不禁涨红了脸,想躲进家里,可他的家已经被水冲塌了,只能躲在土墙后面,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含章眨了眨眼睛,问母亲,“阿娘,那是他的家吗?”
虞昭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又瞥见了他身边同样穿着缝缝补补衣物的男女一眼,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应该吧。”m.trip118.com
“雨下得太大,他的家也被冲塌了。”
含章震惊至极。
再往里面走,她就发现不止是那个小男孩,还有很多女娃娃,甚至都共用一条裤子。
本来就极为贫穷的家庭,因为这一场雨,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萧承安和虞昭接连走了好几个村子,除了一些集市乡,多数村落里都有倒塌的房屋,还有被损坏的农田。
含章跟着父母行走间,还知道了一个词汇。
隐户。
早在许久闹灾时,许多逃荒的百姓没有户籍,没有田地,被当地乡绅或世族利用收他们做佃户的借口,把那些逃荒的百姓变作自家的下人。
他们没有户籍,甚至连奴隶都算不上,被主家肆意鞭打压榨,哪怕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管。
这就是隐户。
含章觉得他们很可怜,翻箱倒柜的找自己的零花钱,舅姥爷送给她的好东西,舅姥姥送她的好东西,表舅,表姨送她的东西,她都给了萧承安,想让他帮帮那些人。
萧承安很是欣慰,至少含章现在已经有一颗善良的心了。
身为一府总督的郑阆自然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几个受灾严重的县免税,帮他们修缮房屋,发放赈济粮……
在萧承安等人离开安东都护府前,那些因为大雨而受灾的灾民,也算是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含章自然不能参与到这种大事上,不过虞昭带她去看了发放赈济粮和修缮房屋的场景。
让她知道朝廷和官员的重要性。
就这么一路,他们又从安东都护府出发,途径了河南道,路过了陈州,往山南道,花费将近半年的时间,含章在路上边看边学,即将五岁时,他们抵达了渝州。
秦野生和柳白薇已然在渝州待了足足四年半。
秦野生每年政绩皆优,早在一年前,升迁为渝州同知,比渝州知府低上一级。
萧承安等人一路游玩,甚少有人看破他们的身份,抵达渝州时,也低调的很。
虞昭看着渝州城的城墙,便回想起了萧承安差点死在西突厥将军手上的惊险。
“故地重游,你有什么想法?”虞昭轻轻戳了戳半搂着她的萧承安。
萧承安道,“多余的想法没有,我只想着你肚子里的小家伙挨不挨得住这一路的折腾。”
虞昭又怀孕了。
才两个月,她这一次的反应比较大,一直都在孕吐,萧承安很不是滋味,一度想先回京城,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来渝州。
虞昭却不想。
她已经和柳白薇有了约定,必然要来渝州一趟的,怎么能半路反悔呢?
更何况,萧承安他造的种,就得他来担负,怎么能让她以毁约来背负?
虞昭听到他的话,就忍不住笑道,“我看这孩子挺活泼的,比含章还会闹腾。”
正在补觉的含章似乎听到了阿娘的念叨,动了动露在外面的小脚丫,打起小酣来。
虞昭没第一时间去见柳白薇,而是去看了葭娘与丁阳。
丁阳已经卧床许久,若非一直有秦野生照看着,怕是早就去了。
虞昭和萧承安的到来,让她们夫妻二人都惊喜了一下。
“虞大夫和王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葭娘眼底闪烁着高兴的光芒,“家里还没来得及收拾,乱得很,真是有些对不住。”
“院子里干净得很,那里乱了,我们贸然登门,没有打扰你们才好。”虞昭看着葭娘还算有精神头,脸上便露出了些微笑。
葭娘连忙摇头,“怎会?快请进!”
虞昭迈步进去,后面萧承安抱着睡醒了不想走路的含章。
葭娘看到含章,先是一怔,又想到了死去的儿子,眼底不由得一热,匆忙挪开了目光。
虞昭握住她的手,低声介绍,“这是我的女儿,她叫含章,阿如,喊葭婶。”
含章乖乖的喊,“葭婶。”
葭娘略有些动容,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笑着说,“哎,阿如,这名字真好,吉祥如意,我家还有饴糖,你吃不吃?婶帮你拿!”
说着,葭娘就从房间里拿了不舍得吃的饴糖给含章。
含章接过来,道了谢。
虞昭又问起丁阳的情况。
葭娘带着她们去看丁阳。
瞧见床榻上瘦骨如柴,只剩下一口气的丁阳,虞昭帮他把了脉,接着虞昭就静默了下来。
他已油尽灯枯,就算虞昭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救得了他。
丁阳面容枯瘦,宛如九旬老者般,笑了笑道,“能在临死前看到两位恩人,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葭娘,你看看灶上炖的鸡肉好了没。”
葭娘哎了一声,转身出去。
丁阳看着虞昭和萧承安,说道,“虞大夫,王爷,我知道我活不长了,葭娘的毒没有我中得深,她还能活很久。”
“你知道她一心心系着你。”萧承安回答。
“我知道。”丁阳眼睛里带了些悲伤,“但她不能守着我过活。”
“我没几天活头了,我儿子也死了,这世上唯一让我放不下的就只剩下葭娘。”
丁阳哀求的看向虞昭和萧承安,“恩人仁善,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萧承安和虞昭相视一眼,皆是低声叹了一口气,“你说。”
“求恩人将葭娘带走。”丁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当奴作婢也使得。”
好死不如赖活,只要葭娘还好好活着……
“你这是什么话?”虞昭低声说,“她如今与我也算朋友,怎会将她当奴作婢?”
“我……我只是不想让她……寻短见。”丁阳颓丧的说。
“求恩人准允,等我死了带葭娘走吧,离开渝州城。”丁阳坚持的说。
他气息不稳,本就枯败的身躯如今愈发的难过。
千言万语在虞昭的心头滚过,最后,她只能低低答应了下来。
丁阳见到,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多谢恩人,这一辈子我丁阳算是报答不了恩人,等下辈子,让我做牛做马,都使得。”
门外的葭娘低下头,泪水啪嗒啪嗒掉。
在乳娘怀里的含章瞧见新认识的婶子在哭,不禁扭着身体从乳娘怀中下来。
她小跑到葭娘身边,抓住她的衣服,努力踮起脚递给她帕子,“葭婶不哭,是不是有坏蛋欺负你?你告诉阿如是谁,阿如帮你打他!”
她拍了拍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木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有安全感,“我现在可厉害了,比我大好多岁的大孩子都打不过我!”
葭娘听着含章童言稚语,心中死寂如灰的情绪淡了一些,蹲下来接过她的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看着她,好似就看到了自己儿子一样。
她柔声地问,“都能打得过比你还大的孩子,你现在多大了?”
含章心虚了一下,但很快又挺起胸脯,信誓旦旦回答,“七岁啦!”
含章和别的小孩玩的时候,知道他们都论虚岁,别家小孩虚一岁,她虚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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