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突如其来的昏眩中惊醒，出现在江舟视线里的，依旧是陌生的天花板。
嗯，并且两边都是。
在“忒修斯”眼前的，是布满了如闪电般裂纹的残破天花板，其中还塌下来了几块，露出了外边梦幻的紫色星空。
而在廖漆眼前的，则是因为楼层渗水而扩散着一圈圈脏黄色污渍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发生什么事了？
感觉头痛欲裂的江舟，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仔细回忆起先前所发生的事情。
记忆里，在灵薄狱天空中的倒计时结束，他即将与136、千夏樱他们，开展第一次深渊暗网下潜打捞的时候。他们的替身被压缩成了数据包，被打包着一起被送去深潜接口，穿越冥河防火墙。
没有了替身所提供的外界感知，在网络中他们理应通通成为聋子、瞎子与哑巴才对。然而不知为何，江舟依旧能保持一定程度对于外界的模糊感受。
他感受到了一堵难以用语言去形容其宏大的墙——如果宇宙的尽头是一面墙，那么它给人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
接着，他被什么东西托举着，在呼啸声中，从墙上的一处瑕疵里穿过，来到了彼岸。
彼岸是一片无垠而无限的深渊，万事万物都没有尽头可言。江舟他光是看上一眼，便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要消融在其中。
而在那个自我意识淡薄的时刻，一个巨大到不可名状阴影，从无比深邃的深渊中缓缓上浮。
那阴影伸出了数以万计条无匹的触须，连接着天空中的那堵墙壁。那堵原本看上去，直到宇宙热寂都不可能被撼动的墙壁，顷刻之间便出现了无数蛛网般的纹路……
接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那阴影“注意”到了自己。
几乎所有的触须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只有一条最为粗大的触须，以相较于它先前的击打那面墙壁力度柔和了万倍的速度，向他缓缓卷了过来……
而自己的意识，中断在了那条触须触碰到自己之前。
那究竟是什么？
江舟心想。
那玩意就是之前136他们所说的，游荡在深渊暗网里的恶意程序吗？
他们难不成要在这种玩意的手里，去抢夺科技蓝图或者改造权限？
还有……
“这又是在哪里？”
江舟捂着依旧在一抽一抽疼的脑袋，喃喃自语道。
“喀戎之家的保健室，你以前没来过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廖漆嘴里发出的疑问。
他抬起头，说话的是刚刚推门进来的布克。
“我为什么会……”
江舟的话还没问完，一个虎头虎脑小孩便从布克的身后钻了出来，直接飞扑向了他。
“廖哥哥！你醒了啊！”
徒手搏斗战术记忆体所带来的条件反射，让江舟如弹簧一般直接从床上坐起，如闪电般一把抱住了那个孩子。
然后差点行云流水地把对方的眼珠子给抠出来了……幸好他反应过来了对方是谁，伸出去的手最后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脸蛋。
“小虾虎你倒是给我注意点场合啊！我他m……我还在病床上呢，你就这么扑过来。”
江舟无奈地说道。
夏琥，绰号虾虎，数十个被喀戎之家所收养的革命遗孤之一。
在同龄小孩里，是如孩子王一般的麻烦性格，但也不知为何特别地黏廖漆。他每次过来当义工的时候，总会带着一大帮人来缠着他，让他多讲一些有关于安置区底层帮派矛盾的故事。
“但廖哥哥不还是接住我了吗？这点小病，对于你来说，简简单单啦。”
被轻轻的扇了几下，孩子一点都没有不愉快的情绪，而是咯咯地笑着对廖漆道。
随即他从病床上跳了下来，摆了一个捂住自己胸口，弯腰抬头的pose，语气沉重地说道：
“噢噢，只不过是区区重伤……”
“动画《猎鹰侠》里的台词？”
看着对方摆出的动作，江舟若有所思地问。
“对对对！廖哥哥你也看过啊！”
男孩兴奋地回答。
“夏琥，你今天的通识课还没上完呢！怎么就溜这来了！”
还没等这个孩子继续说什么，保健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个紧锁着眉头的中年妇女拿着戒尺走了进来。夏琥看到她，一溜烟地想从门口布克的身后溜出去，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胳膊。
“还想跑？今天罚你再做一套数据架构的习题！”
说完她抬起了头，看向布克笑了笑道：
“布克先生今天也来看孩子们了。”
后者点点头回答：
“顺便来办点事情。”
那位妇女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她压低声音道：
“那，我会注意安排今天孩子们作息时间的。”
“麻烦你了，霍姨。”
“哪里的话，我们才是，真要感谢你们的照顾了……咦，你也怎么来了，还趟这了？”
被称呼霍姨的孤儿院负责人转头看向了江舟，语气一下子变了。
还没等江舟开口回答，她低头看向了被自己拽住的夏琥道：
“很好，今天再加一套数据架构练习，还有非欧几里得结构建模实践。没做完，今晚的晚饭就只有球藻粥喝。”
夏琥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没有理睬孩子那一声声“凭什么”，霍姨再度看向了病床上的廖漆：
“少讲一些安置区底层的那些东西教坏小孩了，都说过……”
“霍姨，你误会了。”
布克连忙打圆场道：
“廖漆跟我一样，都是来这里办事的。之所以躺这里，是之前因为一些事情，让他脑袋受了点伤，刚刚晕倒了。是我之前在路上碰到了小虾虎，顺便把他带过来的，不好意思啊……”
“噢噢……”
霍姨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廖漆，表情缓和了些：
“那你先好好休息吧，晚点我去问问刘大夫在不在。”
看着霍姨拖着一路在撒泼打滚的夏琥消失在走廊拐角，江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有什么感慨吗？”
布克打趣问道。
“感觉应付霍姨比应付那些街头佣兵还压力大。”
江舟按着自己的额头回答，随即他看向布克问道：
“我是怎么晕倒的？”
“不知道，去义体医生那里换上脑部填充物跟人工仿皮的时候，还一点事情都没有，结果到喀戎之家的门口，你就突然硬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给我吓坏了。”
你现在没事吧？
布克问道。
江舟摇了摇头，随即从床上翻身下来。
“可能是之前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精神上有些疲倦。来到潜意识觉得安全的地方，就这么放松晕过去了。”
江舟回答道。
随即，他将一旁的外套穿上，走到了布克身边，神情有些急切。
“事不宜迟，还是先去重启那台万用打印机吧。”
…………
原来这里就是深度2的深渊暗网吗？
江舟环顾四周。
深紫色的天空是破碎的，就好似之前有什么庞然大物游弋过，将旋转的星璇给从中间劈开，绞碎成了无数的碎片四散。
周围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并非是曾经繁荣过，但遭到了战火、天灾或者时光侵蚀的那种破败，而是一整个平地而起的城市，在建造中途被按下了暂停键，只留下了遍地半成品的烂尾楼。
而在这座半成品的城市里，江舟他孤身一人。
自己与136他们失散了……不，那些人现如今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
携带的通讯装置里，只能听到嘶嘶的杂乱信号，偶尔会传来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
通过曼陀罗取出了自感知攀登设备，江舟爬上了附近最高的一座建筑：一座仿佛被无数巨兽啃噬过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铁塔。
他站在铁塔的制高点，看到这座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城市。
这一整座城市，都仿佛在无限地延伸向远方，永无止境，永无尽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该去哪里？
江舟思考。
不知为何，在这座铁塔顶端的平台上，有一张造型浮夸的雕花椅子——它看起来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却给人一种奇妙的现代艺术感。
你在买汽车维修零件的店子里，看到一个展柜里在买甜甜圈大概是一样的感觉。
无论如何，虽然替身并不会真正地感到疲倦，但江舟还是坐了上去。
无论如何，就他这战斗力只有9的替身身板，在到处都有恶意程序游荡的地方乱窜，还是太过危险了一些。
还是先在制高点，观察一下附近的情况，然后再做打算吧。
说不定自己能够联系上136他们。
坐在椅子上俯瞰着整座城市的江舟心想。
…………
原来这就是被称为“神迹”的“万用打印机”吗？
布克带路，七拐八拐地把江舟带到了喀戎之家地下的密室里。
他终于一睹到了万用打印机的真实模样。
如他过去在万维网上的各种资料中所描述的那样，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缓慢旋转着的、纯粹的、漆黑的、完美立方体。
长宽高各是0.77米。
“我们过去做过实验，用100000流明的强光照射过它。结果这玩意的表面就像黑洞一样，没有产生任何的反射……甚至在那种强光下，都没有引起一丝的温度变化，摸上去还是一片冰凉。”
操纵万用打印机的，是一个名为温斯顿的青年。他带着一副像苍蝇复眼一般的眼镜，留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打扮得比一百年前的江舟还要不修边幅。
在廖漆的记忆里，这人过去好像是某家超级企业科研部的研究员，因为帮上司顶锅而被开除辞退，差点连命都赔上。恰巧碰到前领队科瑞特偶然路过，随手救了他。之后他便留在了伊卡洛斯，成为了组织的技术员。
温斯顿一边打开这间地下密室里的灯光，一边说道。
房间在灯光里亮如白昼，但这个立方体依旧是一片漆黑——就好像是一块没有加载出来的建模。
温斯顿走到了一旁的控制台上，一边调试着什么，一边继续道：
“不知道廖小弟你有没有看过克拉克的小说。这万用打印机就跟书里描述的一样，在没有启动的时候，无论用多么精密的设备去测量，永远都是完美的1:1:1比例，最起码精确到原子尺度都是这样。
“当然，这不并是说它就有所谓的原子结构……都快一百年了，没有任何人搞清楚过，这玩意究竟是由什么东西构成的。拘束起来的场？静置的光子？高维度的投影？天知道是什么玩意……”
房间的角落，几台像是钻头一样的东西转动了起来，它们将自己的尖头对准了那个完美的立方。
“但我们只知道，跟那个能够批量制造这玩意的超人工智能相比，我们的智慧就好像草履虫一样可笑。而那个宛若神明的‘雅努斯’在一百年前，被我们这些草履虫略施小计给干掉了。”
从操控台上抬头，温斯顿看向江舟讽刺一笑。
“真TM的扯淡对吧？”
“呃……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
江舟指着周围的那几个“钻头”。
“供能，这四台是从聚变反应堆上面拆下来的点火装置。”
温斯顿低下了头，在触控屏上不停地敲击着什么。
“从什么上面拆下来的？”
江舟突然觉得离谱起来了。
“万用打印机需要的能量需要我们提供，或者说至少启动的能量需要我们提供。假如我们是通过接入电网来满足这个耗电的话，那么安置区政府就会通过聚变局的数据发现，负二层一家不到三百人的孤儿院每个月消耗的能量，足够把他们每个人送去月球旅游。”
温斯顿耐心地解释道。
“所以我们自己发电。”
“你是说这里有一座小型的聚变炉？”
对方摇了摇头。
“小型裂变炉，我们用裂变炉的能量，供给聚变炉的点火装置发动。”
江舟转过头，看向了一旁一直没有做声的布克。
“也就是说，整个孤儿院是建在一个裂变反应堆上面的？
“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对此，布克缓缓开口道：
“实际上反应堆是后来才搭建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么做是无奈之举。实际上，这里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过，已经说明这个做法很有效很安全了。”
在现在已经基本确定组织里有叛徒的情况下，难道还很安全？
江舟心想。
但假如叛徒真是布克的话，这里应该早就被公司的惩戒部队给突袭了才是。
还是说，他只是在利用公司势力铲除掉组织其他高层，并不是想毁掉整个组织？
“廖老弟，我知道你跟那些孩子们关系好，会担心这个。但这也真是无奈之举，实际上之前科瑞特领队一直黑市上打听，有没有极限储能器的成品或者科技蓝图买。想用那玩意代替裂变反应堆供能，将打印机转移到其他据点。
“但是那玩意买不到啊，这种深度2的民用设备鸡肋得很，就买不出几个钱。而那帮深渊漫游者太会做生意了，根本就不会去冒生命危险下潜打捞这玩意出来。”
一旁的温斯顿走上来安慰道。
江舟内心一凛。
其他的深渊漫游者不会打捞这种科技蓝图，那自己呢？
自己眼下还在深度2的地方彷徨着呢。
见廖漆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温斯顿可能感觉他想通了，于是又走了回去，重新调整着设备。
半晌，他抬起头，向他们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江舟将那枚银白色的记忆体插入了自己脖子上的插槽。
一旁的布克拿着两条脑机接口的数据线走了过来——线的另一头没入了那台万用打印机。
江舟愣了一下。
为什么是两条？
“记忆体里有科瑞特领队留下的最后影像，阅后即焚的那种。我要跟你一起去见证，并且也是互相担保最后的内容真实有效。”
布克回答道。
江舟点了点头，躺在了一旁的躺椅上，将数据线插入了后脑勺上的脑机接口里。
一行文字立刻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请想象您的曼陀罗以完成身份验证】
想象廖漆的曼陀罗……m.trip118.com
江舟在脑海里重构着那副独特的图案。
一个破碎的玩具。
超级英雄动画片《猎鹰侠》里，与贪婪商人鳄老板，以及他凶恶手下斗智斗勇的超级英雄。
出生于脏乱的街头，却有一颗赤诚的心。
那是一个猎鹰侠的水晶手办。
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抄起了它，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被摔了个粉碎。
现在，想象一个破碎的玩具……
【验证完成】
随着这行文字出现，江舟感觉廖漆的身体也在缓缓下沉。
最终坠入到了网络之中。
…………
有什么动静。
端坐在高塔上俯瞰着破败城市的江舟，感觉到天空中有一颗星辰闪烁了一下。
对，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
就好像那颗星辰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般，血肉相连。
他抬起头，仔细凝视。
闪烁的不止是一颗，而是两颗。
一颗明亮，一颗黯淡。
与自己感觉相连的是黯淡的那颗。
“这是怎么回事……”
江舟喃喃道，也没有坐起身，而是随意的向天空中的星辰伸出了手。
接着，那颗黯淡的星辰便化作成了流星，飞速向自己坠了下来。
不止是那颗黯淡的星辰，另一颗明亮的星辰像是被前者拽着一般，同样的化作流星，向自己坠落了下来。
“啊？”
江舟与那颗黯淡的流星，同时在视线中看到了彼此。
…………
再度恢复了意识以后，布克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座破败的铁塔上。
四周是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城市，无数断壁残垣林立，却丝毫不能让人产生那种感叹时光流逝的感怀。
着大概是因为，那些建筑看起都是建到一半而停工的烂尾楼吧。
但让能这一整个看不到尽头的城市，立刻停下构筑的命令，却是感觉到某种不寒而栗的滑稽。
天空是仿佛被一把巨剑劈开过一般的紫色星璇。
无数的碎片四溢，飞溅到了无垠的空间之外。
看起来就好似是天空被神祇劈开了一道伤疤，流淌着由万千星辰组成的血液。
而在这道天空之痕倒映下的，在紫色的星璇映照下的，则是一个人。
或许称之为“存在”会更加合适。
一个由无数破碎的色块拼凑构成的人形，端坐在了以一张古朴而繁复的巨大座椅上。
尽管对方没有布克认知中的眼睛，但他还是觉得，对方正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是的，他们。
廖漆也与他一同来到了这片诡异的空间。
此刻的他同自己一样，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的仰视着那个在破碎星璇下，宛若神祇一般的存在。
该怎么办？自己这是被黑了吗？
但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能够黑掉一台TM的万用打印机？！
开什么深渊暗网玩笑？
布克连动都不敢动。
能够黑掉万用打印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存在，杀他们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自己只能等待……
过了几秒钟，那个存在终于开口了。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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