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咸阳宫。
至前番。
秦王嬴稷隐请而盟赵。
赵使臣至咸阳,秘商盟议之事,已一月有余。
个中利益之争,诡辩之辞,自不多语。
长平一战。
赵国自弱,不复此前之强盛。
而之前。
赵国以强盛,而多恶于周边诸国。
是以。
此时赵国式微。
周遭韩、魏、齐、燕之国。
皆起而攻赵。
虽赵有庞煖、司马尚等老将,老而弥坚,奋起护赵。
李牧、乐乘等年轻之辈鹊起,初展兵威。
然而赵国此时。
国弱而兵寡。
数面夹击之下。
已是岌岌可危。
此番媾和。
秦国以大势压之、以兵锋逼之,以大理劝之。
复还丹水以东所没赵国之地,多增军械,多遣赵之降卒,援以金银。
质于咸阳多年的赵丹之子春平君赵佾,亦放之归国,继赵王之位。
虽明秦国盟赵之根本所在。
不过替而引列国之兵锋。
但是复国强国之愿支撑下。
赵国还是同意了和大秦之盟约。
盟约既定。
既以盟约。
赵国已将宗室之子,遣之于咸阳。
而嬴稷也已决定,将三年前被武安君送回赵国的公子嬴异人,复质于赵。
今日。
便是赢异人即将前往咸阳宫述职之日。
当是时。
咸阳宫中。
秦王嬴稷居于王位。
其下秦国众卿列坐于下。
嬴异人、吕不韦双手牵着年不过三岁的嬴政,入大殿之上。
相向见礼之后。
嬴稷神色淡漠,缓缓点头:“异人,质赵之后,当复亲于赵人,缓和秦赵之盟,亦不复堕我秦国之威仪。”
虽然嬴异人乃是安国君之子,亦为嬴稷之孙。
言语间,却有疏远冷漠之意,业无丝毫大父之关切。
然嬴稷为秦王。
后宫王后、夫人、美人、良子、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者多焉。
复诞前太子悼、安国君柱等。
便安国君膝下,便有子二十余众。
其子其孙,多不知繁几。
似嬴异人这般庶出,久质于诸侯。
嬴稷能呼出其名,便属不易。
更毋论感情?
表面为孙。
实则在嬴稷眼中。
似嬴异人这般,承公子之名,却不过一可有可无的弃子罢了。
身处宗室。
得一世之富贵。
然亦须承常人所不能受之苦,担常人所不能担之责,如是而已。
在场众人,本以为嬴异人自是当场应下。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
不过片刻。
“王祖,稚子无状,有言而谏。”
一声带着孩童气的尖细清脆的呼喊。
半晌。
众人见得行至殿前的嬴政,皆是忍不住一愣。
“你,是何家小娃?”
嬴稷锐利的目光,在嬴政的身上不住的逡巡着。
言语间,已带上一丝厉色。
若是寻常小儿。
当吓而啼哭,扑至父母怀中。
便是一旁之嬴异人,亦是面色微变,似有担忧之色。
然而。
嬴政以抱朴含真之岁。
却依旧立于当场,神色如常:“启禀王祖,小子名政。”
一语而后。
现场众卿议论纷纷。
目光皆是在嬴政和身后赢异人的身上,来回的逡巡着。
很明显。
对于嬴政这个小屁孩,突然入得殿上,而直面进言,皆不知其所以。
“政!?”
嬴稷眉头紧皱,沉思许久,方才是想到了什么:“你是异人家的长子?”
嬴政双手拱立,其势堂堂:“王祖能记得小子,乃小子之幸。”
嬴稷饶有兴致的见得面前不卑不亢的嬴政。
嘴角却是带上一丝笑意:“武安君当初自邯郸而归,带得汝父汝母。当是时,你尚未出世。未曾想,不过三载,便已长得这般高了。”
毕竟还是自己的血裔。
嬴稷倒也难得的升起几分怜惜之情。
复往向殿下一中年男子,笑道:“柱儿,你家这孙儿,倒是伶俐。直面寡人,尚得谈吐清晰,不露怯色。”
“思当初,汝直面父王之时,尚藏于本王身侧,弗敢进得一言。而这小娃,倒是机灵得狠。”
很明显。
那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秦之太子,安国君嬴柱。
此刻听得嬴稷之言,缓缓起身:“父王喜之,乃吾孙之福。”
嬴稷微微点头,略微思索,便是摆手:“如此小娃,年纪尚幼,便背井离乡,前往邯郸,倒是可惜。便与其母,留于咸阳吧。”
安国君自是没有不应之理:“吾替异人,谢过父王恩典。”
而后。
安国君便是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嬴异人。
一个神色。
意思已经是很明显了。
如今嬴稷这秦王降下恩典,准许嬴政赵姬留于咸阳。18小说
身为嬴政之父的嬴异人,自当谢恩。
这边。
嬴异人先是一喜,而后眉头微皱。
略微纠结之后。
便是松了一口气。
握紧拳头,也不欲以嬴政此前之言行事。
毕竟。
嬴异人虽有野心。
却也还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和夫人,随他远赴邯郸,受那背井之苦。
正欲谢恩。
然而这边。
不得嬴异人言语。
嬴政便又拱手:“王祖,嬴政愿替吾父,前往邯郸而质。”
一番言语。
满座皆静。
群臣皆是瞪大了眼睛。
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嬴政。
而后复望向嬴政身后的嬴异人。
目光皆是无奈,缓缓摇头,皆余一叹。
果不出其然。
不过片刻之后。
嬴政之言。
非但没有引得嬴稷的欣喜。
那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上,瞬间便已淡漠。
锐利的目光,越过嬴政,直刺赢异人。
而身为嬴政大父的安国君,亦是面色一变。
再转头。
不待嬴稷而言。
便是转头而向嬴异人,那眼眸中,满是怒其不争之色:“荒唐!三岁之稚子替父质赵!?”
“如此这般,天下人将如何视我大秦!?嬴异人,缘何这般糊涂!?给吾滚出去,立赴邯郸为质!”
嬴政眯着眼睛。
身处朝堂多年的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嬴稷、嬴柱、以及朝堂众卿看来。
自己此言。
定是因为嬴异人不愿赴得邯郸为质,而出此下策。
故而怒之。
当是时。
见得面露惭愧之色的嬴异人。
嬴政目光微凝。
便又拱手:“王祖、大父稍息雷霆之怒。此举非是吾父之愿,而乃小子率性而为。”
话音刚落。
这边嬴异人却是深呼一口气。
紧紧的攥紧了拳头。
刹那。
宽厚的肩膀,便是挡在嬴政身旁:“王上、父亲息怒,此举是异人糊涂,出此下策,于我儿无关。”
“异人这便启程,前往邯……”
话还没说完。
在朝堂众人的注视下。
却见得一个小小的身影,再次的来到了嬴异人身旁。
“王祖、大父明鉴。小子年幼,却也听人言:人之行,莫大于孝。”
小小的头颅仰起,嬴政的目光却是带着不似孩童之镇定:“欲知亲恩,育之儿郎;若以子顺,必先孝之。”
“吾父屡教于政,必言孝也。上尊王祖、大父;下敬于长、黎庶。吾父将质于赵,每逢此言,念再不能亲事王祖、大父之身,皆涕零而不能言。”
说于此处。
仿佛那带着奶气的声音,都变得堂皇而大气:“政见父忧,心不忍也。父有忧而子不解之,岂非孝也?故此番斗胆,求得王祖,唯愿王祖开得王恩,使政替父而质赵也。”
一番言语。
满座众人,何等的大场面未曾见得。
然而此番,因一稚子之言,却大为惊之。
寻常稚子。
便是王公贵胄之后,临朝堂,面圣王。
若能出得一二言,不临阵而大嚎者,便属不易。
但是此刻。
嬴政这个大秦边缘宗室之庶出子弟。
将临王上、安国君之怒。
却依旧有礼而谦逊,一言一行皆合于礼。
出口成章,善辩如流。
便有人前而指点。
也属罕见。
然而。
虽然众卿惊讶。
在他们眼中,嬴政先前一番言语,仍旧是他父亲赢异人先前面授机宜而致。
殊不知。
在嬴政的身后。
嬴异人和吕不韦却已经是瞪大了眼睛,满脸惊骇。
事实上。
对于嬴政的本事,他们是知道的。
五月而能言。
七月而能走。
两岁始,而求异人而习书。
时三岁。
已阅先贤经典者多矣。
处事不惊,临阵不惧。
老成持重,已与成人无二。
但是现在。
这可是身处朝堂之上。
将面王怒,便是嬴异人、吕不韦都以腹背生汗,面色微白。
但见得嬴政。
却依旧神色入场,对言如流。
而且。
更重要的是。
先前嬴政所说之言,全然不是此前他们告于嬴政之言!
也就是说。
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嬴政这个三岁稚子,自己所思所想……
回想起自己三岁之时。
在做何事?
饶是嬴异人和吕不韦,也难免生出一股羞愧之色。
而这边。
面对嬴政如此“惊世骇俗”之言。
嬴稷这个秦王,却依旧是面色如常。
目光愈加锐利,全然不顾面前嬴政只是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寡人闻世间,有生而知之者,谓之天人降世。莫非我嬴家有得此幸,竟出一神童也?”
轻笑一声。
嬴稷的神色更加淡漠:“小娃,便如你此前之言。你为孝,而替父而质于邯郸。殊不知,先贤有言:父母在,不远游。”
“你既言之汝孝。然此番,年三岁,若质于赵,相隔千里,汝父汝母岂不忧也?若忧,则汝当不孝耳。”
言罢。
嬴稷缓缓起身。
指着面前的嬴政,是一字一句道:“速答于寡人,如你所言,岂非相自而矛盾也!?”
重重的一声冷哼。
这边。
无论是嬴异人还是吕不韦,甚至是在场的众卿,都是为嬴政捏了一把汗。
如此尖锐的问题。
便是有学之士,临王之震怒,能答之亦属不易。
更何况是一个三岁稚子?
这边。
嬴异人满脸心疼之色,已经是拉着嬴政,准备直接放弃此前打算。
然而。
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不过片刻。
那个小小的孩子,再一次的抬起头来:“回王祖!”
“小子亦知:徒以祭之丰盛,不若养于厚恩。与其悔之晚矣,何如谨孝于前?”
“今政年三岁,父母皆身康而体健。故尽孝之日,当多矣。”
顿了顿。
那平静的目光,不带丝毫的波澜,直接直面王之怒视,无一丝一毫之惧色:“然王祖、大父,虽体健,却尽至知天命之年。吾父尽孝之日,亦不多矣。”
“若以政尽孝之日,而夺吾父尽孝之时。其孝也?非也。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今政为我嬴姓,若政有庆,则嬴庆矣;若嬴庆,则秦庆矣;秦庆,则天下兆民岂不赖之而归我秦?”
“故今日,政替父而质赵,得以全吾父尽孝之心,大善也,自为大孝之举。”
言罢。
小小的身体不疾不徐,朝着嬴稷缓缓一拱手:“故今日,嬴政无状,斗胆请得王祖,以政替父而质于赵也。”
一番话后。
漫长寂静。
所有的人都是瞪大了眼睛,见得面前的嬴政。
就仿佛是见得了天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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