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
范府。
数年未见。
昔日伴着先昭襄王纵横天下,挥斥方遒的秦相范雎,愈加苍老了。
年近古稀。
此刻范雎脸庞之上,褶皱横生。
佝偻着身子,便连反应也似乎慢了半拍。
一踱一踱的盘坐于席。
仿佛就是一棵老树。
暮气沉沉,无得丝毫朝气。
唯有那依旧清澈的双眸。
在证明着昔日的秦相,还未至终结之时。
“范相今日,身体可曾好些了?”
陆仁同样是盘坐于范雎对面,眯着眼睛,轻轻的见得面前的旧友,语气平淡。
以嬴政太子之尊。
求见数日。
却皆被范府中人,以范雎身体不适为由,而婉拒于见。
嬴政倒也不恼。
每至清晨,便于范雎府上拜谒。
在被告知范雎身体不适之后。
也不离去,直接每日于范府中待至黄昏,方才离去。
一连数日。
而今日。
一直身体不适的范雎似是好了。
而嬴政,也终得以见得。
范雎依旧是耷拉着眼皮,幽幽的见得面前的嬴政一眼,颤颤巍巍的拱手:“承蒙我王和太子关心,老朽近日一直卧病在床,不得下地。听得太子至府,欣喜不已,身体才算好了些。”
“数日来,怠慢了太子,还请太子见谅。”
说着这话的时候。
范雎语气缓慢,不疾不徐。
而嬴政分明从其中,听出一丝无奈之色。
见得面前的这个老狐狸。
嬴政也是拱手:“范相为我大秦栋梁支柱,政为晚辈,自然前来拜谒,何来怠慢一说?”
同时。
嬴政是颇为关切的沉声道:“范相为我大秦鼎天之柱,当以身体为重啊;我大秦,可不能没了范相。”
那两个范相之字,似乎是咬得极重。
范雎眼皮一抬,忙是咳嗽三声。
便连本就极差的气色,便是愈加苍白了几分。
良久。
才是带着歉意,气若游丝的说着:“垂垂老朽,年老体衰,与……与国无用,当不得太子和……和我王如此。”
千年的狐狸,玩起了聊斋。
那副模样,简直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陆仁眼看着那一口气就要喘不过来了。
当即便是上前,扶住了范雎:“范相为国操劳,鞠躬尽瘁,劳心劳力,以至于此,是我大秦有愧于范相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当是时。
说不得是君臣相和,令人感慨。
“父王和嬴政欲举白淑为上将军,然白淑资历尚浅,恐吕相和众卿弗应。”
“范相您老持承重,多有谋国之言,故此番前来范相府邸,您说此事,到底该当如何?”m.trip118.com
嬴政扶着范雎,静静的坐到了席上。
方才还眼看着一口气倒不上来的前秦相。
此刻却似乎是活过来了。
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
依旧是叹声道:“范雎老矣,脑愚昏聩,哪里来得什么谋国之言。”
嬴政眯着眼睛,轻声的笑着:“范相老矣?尚能饭否?”
范雎微微一愣。
却又是咳嗽几声:“身体有恙,已至数日未得食饭。数日来,皆以汤食维系,老矣……老矣……”
嬴政却是大笑:“前番身体有恙,如今范相可曾好转?”
范雎眯着眼睛,慢吞吞的回答着:“略有好转,却依旧是……”
话还没说完。
这边嬴政却是笑咪咪的说着:“我听人言,范相未病之前,每日尚得食米数升,肉数斤,阅简数万言,泼墨挥毫,未见老态。”
“如今病愈,范相尚能饭否?”
半晌。
范雎出不得一言。
望向嬴政的眼神,已颇多幽怨。
索性也不装了。
并不急着言语于嬴政。
面对桌案上的饭菜。
捧着碗碟。
毫无形象的蹲坐于地,大快朵颐。
嬴政眯着眼睛,嘴角的笑意愈加的明显:“范相慢食,若因噎而废食,岂不可惜?”
范雎都不惜得搭理嬴政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面前的嬴政长得一副少年脸。
却比那些老狐狸还要狡猾不知道多少。
在来前,便已将他算得死死的了。
为了装病。
这数日来。
范雎可当真是未食一米。
仅靠着汤水吊着。
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
身体虽然康健。
此刻却也是饿得不行了。
酒足饭饱。
感受着熟悉的饱腹感。
范雎深呼一口气,面带满足。
而后,才转头望着笑意盈盈的嬴政,是沉声道:“宦场如战场,前番范雎得先昭襄王垂怜而致仕告老,得以幸终,已是大善,此番再不愿复入此等泥沼。”
一句话。
范雎直接就是摊牌了。
而嬴政脸上表情却依旧是平淡:“听闻白淑师从范相三年,所学已尽得范相之精要。若为国士,当替之范相,而壮我大秦国势。”
“今朝野之上,二后临朝,吕相独大;若以白淑一人,恐力有不逮,范相忍见白淑独身于朝,无依无靠也?”
范雎眉头一抽抽。
半晌却是苦涩一笑:“范雎前生定为牛马,劳碌之命也……”
“太子和王上需要老朽支撑多久?”
陆仁嘴角带上了一丝弧度,见得面前无奈的范雎,心中却是颇多出一丝快意。
他为武安君之时。
与范雎共事一主。
范雎屡次攻讦于他。
陆仁明白,此实非范雎之愿,自非范雎之过也。
然此刻见得面前的老狐狸难得吃瘪的样子,倒自有一股乐趣而在。
当下。
嬴政抬头,便是朗声笑道:“至多三年,便任范相来去也。”
范雎眯着眼睛,深深的见得面前的嬴政一眼:“三年么?那时太子年不过十三,当真能镇得住大局么?”
嬴政依旧笑着:“范相觉得呢?”
范雎忽而也是笑了:“太子聪慧,古今无二,自淑儿师从于范雎之时,老朽便知。淑儿三年而穷尽老朽毕生所学,老朽便已引为天人。然老朽知道,至淑儿初学之时,太子便已尽掌其所学。世人皆道人无有生而知之者,然太子,却乃天人也!”
“三年,便三年吧!希望老朽这把老骨头,尚得撑得到那时。”
而这边。
陆仁低头沉默。
却恰好见得桌案上整齐摆放的一壶老酒。
虽曾为秦相。
然范雎所居,却并未有得旁人想象的豪华。
虽非孑然一身。
却不过是一不大不小之院落,几与常人无异。
所饮所食,也大多为寻常之物。
昔日武安君临别之时,两人道之其家贫而饮嬴稷之杜康,倒不是空穴来风。
此番。
陆仁深深的见得面前已满是老态的旧友。
替他添满了器中之酒。
复而举起:“范相,政曾听闻,范相、武安君与先昭襄王,虽名为君臣,却情同老友。”
“你等三人,为我大秦鼎天之柱,毕生所求,皆欲我大秦使天下凝其一也。”
“如今,先昭襄王、武安君皆故去;而我大秦一统天下之日,却不远矣。范相何不替二友,而见于那时?”
“先昭襄王与武安君泉下有知,亦当无憾也。”
范雎愣住了。
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却愈多几分惆怅。
低头望得器中之酒。
再抬头见得面前举得酒器的嬴政。
忽而笑了,然双眸却是微红。
默默着点头,举得酒器,尽饮器中之酒:“可是我这老朽,当真活得到那时么?”
嬴政同样饮尽器中酒。
抬头,目光是从所未有的坚定:“定然会的,那一日,不复远矣。”
范雎似是醉了,不住的点着头:“那便好,老朽且等着,且等着……”
不久。
嬴政离去了。
范雎亲送嬴政于府门。
见得少年离去的身影。
范雎睁着朦胧的醉眼。
恍惚间,那少年的身影,却仿佛是变了模样。
在他的身后。
出现了三道身影。
有秦王嬴稷,有武安君白起。
亦有他,秦相范雎。
“如此盛世,嬴兄、白兄,范雎当替你们见之,当替你们见之。”
翌日。
致仕已近十年,年近古稀的前秦相范雎复仕了。
秦王子楚大而悦之。
欲以相邦之位而与之。
时任相邦的阳泉君,亦无怨言,当即便表示愿意退位让贤。
然所请,却皆被范雎婉拒。
时秦中丞相之位空缺,范雎便以中丞相之位居之。
曾经挥斥方遒,威震大秦乃至天下的秦相回来了。
一时之间。
整个大秦、整个天下,都为之震惊!
秦人欢腾。
然而在看不到的某些角落。
某些人的脸色,却是不大好看。
然而个中滋味,却只有他们自己去领会了。
既得秦王之令。
文信侯、右丞相吕不韦,亲领秦军三万,以攻东周国。
而五大夫白淑,则领二十万秦军,临拜大将之位,以王翦、蒙武为裨将,大举攻韩!
一时之间。
韩国上下震恐。
时新郑,韩王宫。
韩王然望着殿下众卿,脸上神色满是绝望之色:“二十万秦军复攻我韩国,众卿可有何退敌之妙计!?”
一语之后。
一人却是径直出列:“启禀王上,韩非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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