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利落而响亮,足以叫方圆两丈内所有人听见——毕竟从她出现的时候起,周围的人皆得敛气屏息,连迎宾的东家人寒暄也得压低了声音。
门口的僮仆有眼尖的瞧着事情不对,跨进门槛一溜烟儿地蹿进宅内,不知是向谁禀告去了。
周围来贺喜的车马亦渐渐壅塞道口,不时有嘶鸣声响起,但新都侯府前却很自觉地以他们为中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没有人敢越过金根凤舆,走在永清公主前头,只能有些焦虑地观察情况。
那位永清公主微微扬起下巴,浑不在意四周投来的惊愕目光。
深棕色的眼珠转动一下,仿佛唯独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对他得意一笑。
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受公主的垂幸,可以让他冻在雪地的膝盖站直,却也可以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或招致来自皇宫的震怒,再将他本便破碎的命运碾作微尘。
“公主!”永清公主身旁一位看起来颇为年长的侍女瞪了他一眼,仿佛一眼就看破了他隐隐起的,略有图谋的心思,回头又对小公主温言细语地劝,“七年男女则不同席,就要您懂得避嫌,公主已经快十一岁了,似闻喜公主那般,再过两年都能嫁人啦,这种糊涂话可不能在外头乱讲了。”
“我怎么就讲糊涂话啦?”她迅速反驳,“再说了,什么避嫌,上回桓司空带他家小公子来长秋宫觐见——桓司空可比朱姑姑你懂《礼记》,阿娘不照样让桓六郎陪我玩?”
朱姑姑哭笑不得:“那……怎么可以混作一谈?桓公子是何等出身?这奴婢又是什么身份?做这些活计的都是下等奴仆,能被公主踩一脚都是这辈子积德了,他的手怎能碰到公主?”
“朱姑姑这些话,可敢在阿娘面前说?”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间蕴着愠色,“你是知道阿娘的,她最讨厌别人说这种糟践人的话了。”
朱姑姑便笑:“只要和公主有干系,那可未必。更何况,殿下仁慈,却是严以律己,不许宫中车马以人做踏,可也未曾关过宫外的事情。”
一声轻哼极娇气地逸出:“踩着别人下车可以,我让他抱着我下车又有什么分别?新做的暖靴,我还不想沾上雪水呢。”
“咱们小公主什么样的脾性,奴婢还不知道?”朱姑姑揽住她的肩膀,笑呵呵地哄她,“您无非就是看他跪在这里可怜,想让他站起来罢了。”她微微压低了声音,“但这小奴衣着皆胜于普通僮仆,恐怕是新都侯府里另有曲折,公主何必搭理别人家的事呢?您即便要管,进去吩咐频阳公主一句不就是了。”
那两笔新柳般纤细飞扬的眉,尖尖拢起:“频阳?”
“频阳公主去岁不是下嫁新都侯次子?您不记得啦,那回您也来过这儿。”朱姑姑提醒。m.trip118.com
“哦。”她如梦初醒。
这声通常意味着和解与妥协。
仿佛是滑下悬崖的人挣扎着攀上岩间一株细藤,却眼睁睁地看它逐渐断裂。
频阳公主是最会见风转舵,看人眼色。她生母早逝,虽名义上是皇后抚育,但皇后何曾真的照顾过她,后来又嫁到新都侯府来,过了十几年寂寞惶惑的日子,更是为了拴住夫君的心无所不用其极,极力作出贤良淑德,温顺大度的样子,怎会为了一个奴婢触小叔子们的霉头?
许长歌垂下眼睛。
也好,若是真遂了永清公主的意,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必将招来新都侯府里郎君们的报复与嘲笑。
跪得太久,膝下的积雪已将近凝成冰,埋在雪中的手指也开始呈现出绀紫色。
他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雪地里白茫茫一片,连其中的碎石残片也看不太清,仿佛他的世界本便是这般纯白无垢。
“不行。”又是一声清脆的斩钉截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雪色与日影之中,那双琥珀般的眸子瑰丽灿烂,流光溢彩。
永清公主抿起唇角,笃定道:“我就要他!”她又细细地端详了他的脸,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倏尔又板起脸,故作威仪,“你还不站过来!”
他缓缓起身,绕膝的雪气依然冰寒刺骨,他的膝盖打着颤,险些站不起来。
朱姑姑双眉倒竖:“公主!”
“姑姑别担心啦。”从车厢里又钻出一个圆脸小姑娘,双髻簪着团绒,穿着也不似普通宫人。
她扬了扬脸,问他:“我问你,你是几年生人?”
“温熹三十八年。”
他的声音有一丝虚弱,少年清澈的嗓音好似在烈阳之下渐渐融化的霜雪,带着大势颓然,无可奈何的哑意。
连朱姑姑也被感染上同情,微微缓和了神色。
圆脸小姑娘嘿嘿两声:“姑姑您瞧,他也才十五嘛,半大不大,更何况众目睽睽,谁敢害咱们公主?我娘说了,我们小孩子家哪里忌讳那么多,半大的男孩子和小内侍也没差。”
她又转到永清公主身后,以为自己很小声,一阵北风却偏将窃窃私语递送他耳畔:“公主,苏苏只能帮您帮到这里啦,不过您硬要他抱干嘛。”
永清公主正义凛然:“阿娘不是说要我日行一善?”
那圆脸小姑娘嗯了一声:“真的吗?这回和以前往宫里捡小猫小狗也一样吗?”
二人对视一眼,永清公主噗嗤一声笑了,赶紧看了他一眼,又敛正了神色,粉霜凝成的双颊为日影蘸上些许红晕,她小声呢了一句:“他生得好看,我就想让他抱,怎样?”
仿佛察觉到他追随的目光,她立刻明眸圆睁,瞪了回去。
但目光一交汇,她的气势顿时软了下去,嘟哝了一句:“过来。”
此时此刻,他皆为她所役使。
许长歌顺从地走近车缘,他微微低头,不敢再与她对视,只看见一双尖儿攒珠缀玉的锦靴,轻轻地踢着车板。
“抱我呀。”
身前的小公主脆生生道。
“遵……遵命……”他努力镇静,一阵北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裳,让少年的声线有些发抖。
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将这娇贵的女孩子抱起。
他犹豫了一霎,轻轻环住她的膝弯,向上一用力,托着她靠着肩膀,坐在自己臂弯。
永清公主并不重,他素来跟着新都侯府的郎君们习武练剑,这点气力还是有的,但在雪地里冻得太久,他的双腿不住地颤抖,他强忍着继续往门槛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没事吧?”永清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有些紧张地搂紧了他的脖颈。
如果能攀上永清公主,他就可以脱离新都侯府这个苦海了。
他要讨好她,不能将虚弱与无能呈现给她。
他咬紧了牙:“没——”
“事”字还没勉强挤出口,他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膝关倏然一软,便听得永清公主“啊”一声惊呼,然后便是胸口一阵闷痛,痛得一阵腥甜涌上他喉间。
四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代替炎凉的目光重创他已濒临绝望的心。
周围那些声音又蜂拥而上,围住了他们。
“公主!”
“新都侯府的人呢!”
“这奴婢真是胆大包天,竟敢——”
“公主您没事吧——”
哦,这就是万千宠爱的公主吧,虽说其中曲意逢迎的占了大多数。
他想这有什么用呢?
因着皇后的权势,永清公主周围永远环绕着阿谀奉承。但他都不敢以真实身份活下去的人,这样的命数岂是他能鄙薄的。
他缓缓睁开眼,却被雪地里反射的日光刺得隐有泪意。
胸口钝闷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你还好吗?”永清公主的隐有担忧。
他这才发现永清公主仍然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因着旁边的随从宫人、侯府仆役,以及好事来讨好蘧皇后和蘧大将军的达官显贵皆没能把永清公主扶起来。
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抱歉,公主。”他不知为什么先说了一句道歉的话,或许是为着他刚刚一时熏心的利欲。
永清公主却大声催促:“那你赶紧把我抱起来啊,雪地里不冷?”
他还没回答,永清公主又凑近他耳边,压低的声音格外软糯:“你一定要把我抱进去新都侯府,要是被别人拉开了,他们会难为你的。只要进去了,大家都觉得我看上你了,以后你就在朝京甲第之间横着走。”
她仿佛对朝京勋贵世家间的人情世故十分了解,却给他想了个极其天真甚至荒唐的脱身之法。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多谢公主。”
这荒唐的许诺却灌注了他坚定的力气,他坐起身,将她拦腰抱在怀中,慢慢站起来。
周围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但这次是不同了。
这回永清公主牢牢地扒在他身上,仿佛八爪鱼一般,旁人看来是这相貌俊美的奴婢时来运转,被公主垂怜。
但他知道,永清公主只是怕他再一次脚下打滑,又摔一跤。
她小声在他耳畔道:“你这回可走得当心一点呀,刚刚虽然我摔在你身上,也挺疼的,你浑身都是骨头。”
“好。”他不知为什么,气息隐有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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