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胶着之际,突然响起一阵谨慎的敲门声。
“世子,茶果已在前苑备好,不知——”
欧阳野之前作出一幅送客的姿态自然是欲擒故纵,他倚回榻上,懒懒道:“太子殿下和公主虽不请自来,倒也是贵客——不如去前苑吃两盏茶,冷静冷静,二位若是回心转意了,我们再谈。反正我这伤势也躲不了你们,不是吗?”
他倒是胜券在握,仿佛吃定了永清会妥协。
太子看不惯他的做派,冷哼一声:“蛮夷。”
“五妹。”但他显然也是欧阳野这个意思,他走到屏风后,低声对永清道,“这欧阳野是块硬石头,狂傲得很,咱们,再商量一下。”
静静跪坐的少女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迅速回应他。
太子知道她心中不快,正欲再说几句,永清倏然抬起头,他蓦然被一双霜雪清寒的眸子慑住。秋气尚未转深,如今馆阁仍以薄绢糊窗,日影皆清透,不似混沌冬日,连白天也要点烛。尚且灿烂的秋阳穿户而来,落到她的眸中,成了两泓琥珀光,颜色发浅的眸子显得有几分淡漠。
她今日简妆出行,上着一件荷绿绣襦,下着同色素面罗裙,外罩一件绛紫色绉纱广袖单衣。只露出的青绿袖口与衣领,上头绣着新羽皎洁的白鹤,如游青崖山水之中。
这是不流行于西京的穿着与配色,显然是属于朝京所崇尚的韶秀清玄之风,恰衬得她肤白若雪,却也显得目光冰冷而死气。
还有一点厌烦。
“三哥。”她目光缓缓在他脸上滑动几下,半垂眼睑,“我们好声好气地商量,你不会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对吧?”
她仿佛已经洞悉了他所有的想法,太子顿时一震。
永清唇弯勾了一下,笑意有些嘲讽,却很快觉得这样颇没意思,收敛了起来。
那夜许长歌说,让她不要偏倚太子。
她当时极其防备许长歌,听得此话心中也犹疑了一下。太子和许长歌一直别苗头,谁知是不是许长歌故意给太子挖坑?但她对这个并非亲生,又相识颇短的哥哥也确实没有全然信任。
当时疑心许长歌不怀好意,使离间之计,无论他是不是这么个意思,倒也歪打正着,太子和她确实不是一条心。
他们暂歇的茶阁设在函宾馆西角,高亭秋风,凭栏可眺墙外行道梧桐瑟瑟,院中银杏满地烁金。
没有僮仆伺候,几碟常见的西京糕饼摆在几案上,还有一篮西域瓜果。红泥火炉仍煨着沸水,咕噜地响。
“怎么这么个地方。”永清随意落座,开口打破和太子的僵局,“连四堵墙都没有。”
自从刚刚那一幕,她和太子走过来都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隔墙有耳。”太子一直被低沉的气氛所压抑,此时她主动破除这阵法,顿时让他一松,“这四处无遮的地方倒不必忌讳,又临在高处,更无窃听之忧。”
永清广袖褪至腕后,给他斟了一盏茶,唇边笑意真实而浅淡:“三哥倒是很懂这些。”
她话依然有些刺耳,但声音温和了许多,太子听出并非讽刺,他道:“我倒觉得,五妹不懂这些,才是怪哉。”
永清眉尖刚刚蹙起,隐有不快,太子便续道:“我不是贬损妹妹的意思。”他眉间有些郁色,刚想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谁知秋风卷起银杏小扇叶偶尔落入高亭之中,偏有一片落进他茶盏里。
他放下茶盏,伸手拂去落在案上的一片金黄,却又有另一片叶子坠来。
湿淋淋的叶子被他从茶水中捞起,小扇被水浸得有些发暗,随手一丢,便坠到不知何方去了。
太子突然苦笑了一声。
他道:“三妹是父皇登基后出生的,已是大幸了——你和常乐都不曾经历……唉,昔日东宫之中,人人皆是如履薄冰,恐朝不保夕。你又自幼生长在长秋宫,虽然父皇不甚宠爱你——我可以这么说吧?想来,其实你也不在乎父皇。”
永清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她怎么刚对太子起防备,想着不如先疏远他一段时间,太子就在这里滔滔不绝,大吐苦水,竟有一些交心的意思?
“但父皇的关爱,对你而言,本便是无足轻重。就连常乐,也要懂得如何揣测圣意,委曲求全,撒娇任性也要拿捏住尺度,只怕错了一分,便惹来雷霆震怒。”太子语气竟生出几分艳羡,幽幽长叹,“我,即便身在东宫,也怕隔墙有耳,每回入宫,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个宫人,是赵昭仪的眼线。对着父皇身边的那些阉人,更要客客气气,委屈忍辱。”https://www.trip118.com
永清想起初见太子的时候,皇帝竟然当着阖宫嫔妃,拿酒水泼他。
她虽不能对太子以往的经历感同身受,却对“耻”十分地敏感,那一瞬间十分地可以理解太子的心情,仿佛被酒泼的是她自己一般。
太子看见她眉间最后一道锁展开,轻轻叹了一声,已是动容的模样。
“如今父皇偏信宦臣,连以往为他出谋划策的邝枕陈实都因得罪刘骑被抓起来了,皇后殿下与五妹都看不下去,我也深为痛心。”他又继续沉痛道,永清渐渐觉得不对味儿了。
“如今我们有了欧阳野的把柄,他为了缓兵之计,也一定会答应我们,只不过此时我们比他更急,是不是?”太子觉得自己在循循善诱,却不见永清的脸色越来越冷,“从来两方结交,没有不送人送物的,不怕他要什么,却偏怕他什么都不要。常言,人无癖不可与交。如今他恰好看重了你身边的那婢子,不如顺水推舟——”
太子还未说完,眼前一片紫云挥过,他便听见砰得一下,又是碎瓷砸地的声音。
这种声音几乎是触景生情地让他住嘴。
他定睛一看,那永清递给他的,被落叶所污的青瓷莲花盏,已经在地上近乎粉碎,只剩一个瓷胎厚重的盏底,还依稀可辨六瓣莲花纹样。
“三哥。”永清努力平抑怒火,“你这套人情理论,不会是羊太傅教的吧?”
她知道,羊敬也是个端重老儒,也是先帝、蘧皇后点头认可过的人,他自己人情世故官场礼节已经够呛了,绝对是教不了太子这套圆滑恶心的把戏。
太子刚要分辩几句,又被她堵住:“我想也不会。自然是父皇言传身教。”
太子哑口无言。
“我便明说吧。我不喜欢父皇这套权术手段,又没用,又折腾人。”永清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她也不知是嘲笑太子还是嘲笑皇帝,“其实三哥也不喜欢吧?他们这群人都是这样,你是在尝到这的苦以后,有样学样才学会的,可若真要在这套子里,用他们的把戏规则来相斗相争,你真的能玩得过么?”
那双清明澄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悲凉:“还是说,其实三哥是最像父皇的人。他以前在东宫战战兢兢,你也亦然,所以来日三哥登大宝,也要把父皇这脉气象延续下来?”
“不!”他蓦然闭上眼睛,声音罕见地带上坚决之意,“我不会和他一样!”
他的反应有些激烈,永清一愣,虽说是激将,倒是没想到他如此吃得下这套话。
“我不会和父皇一样,自从当年太子妃和大哥死后,他……”太子咽下一堆牢骚话,“他日江山传到我手中,必定不会是如今两京各自拉锯的局面。”
“三哥很爱惜荀姐姐吧?”永清突然发问。
她这问得赤裸直白,仿佛是一把如意勾开了深闺锦帷,叫人窥破东宫里的画眉之乐,举案齐眉。
太子蓦然站了起来,惊讶得舌头打结:“你……你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怎能……”
被他说不害臊的妹妹却俏皮一笑,更让他惊讶了。
这是以前他认识的永清?
“我知道了。”永清柔和道,她将话又引到苏苏身上,“三哥尚知仁爱,不似父皇,心中早已谁都不牵挂,谁都可弃。如果是父皇,他自然会和欧阳野做这个交易,他会觉得,不过婢子而已。但我如果告诉三哥:以财色达成的同盟,也会因财色而崩析,更何况,苏苏对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人,三哥还会坚持要我交人么?”
太子抓住了最后一句,他问:“所以,你十分看重这个婢子,希望她以后有个好归宿?”
永清点头。
“可你怎知欧阳野不是好归宿?”太子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你记得,我们去蘧将军宅邸,你后来失踪的那日么?”
永清狐疑:“记得。”
太子说欧阳野不是好归宿,莫非又要打个迂回策略,给他美言?
“你不曾好奇为什么那日欧阳野也一同出现在公主府门口?”太子道,“那日我和蘧将军促膝长谈,而后蘧含英来告诉他,永清公主失踪了,要带府兵搜城,蘧将军清点人马之际,又细问了一问。她便说,公主身边的苏苏姑娘托了湘阴侯世子找到许侍中,已寻了好一阵子。”
永清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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