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永清由三十余蘧平旧部扮成的金吾卫士护送入了丹若宫。
隔着凤舆纱帐,仍然可窥见高耸盖顶的石榴花树后掩映的白玉铺地,雕花阑轩,沿途来来往往的宫女皆是颜色娇媚,广袖曳地,蝉鬓云鬟。各宫殿前庭,皆凿荷池亭台,豢养仙鹤锦雉等珍禽。简直十步一景,飘然仙境。
“公主,怎么和我以为的不一样呀。”苏苏倚在她耳边,轻声惊讶。
苏苏惊诧是理所当然之事。
燕阙在武帝迁都朝京之前,已作了三百年都城。迁都后只供祭祀陵寝之用,又荒芜了一百多年。因而,永清当初也以为,父皇搬去的燕阙皇宫虽然不至于一片废池荒城,但也想必不及作为新都的朝京华丽崭新。
如今,她只淡淡道:“燕阙少府管着皇庄工坊,自有收入,却每年还要向阿娘另讨百万贯钱,你猜,这些钱都用哪儿去了?”
她们乘的是蘧皇后轩敞的凤舆,纵是如此,也有些许颠簸,但永清愈发挺背危坐。
她已经开始备战。
今日让她牛刀小试的,应该是赵夫人的心腹婢女,淳于氏。
此人算不上心机深沉,却极善于捧高踩低,倚仗着赵夫人的恩宠横行霸道,就连其他妃嫔和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她都敢当面排揎讥讽。
正想着,凤辇便突然停了。
“公主小心!”因这突兀地停顿,永清身子向前倾去,苏苏赶忙护住她,怒目瞪向前面拦路的人,“怎么回事!”
“这样神出鬼没,总不会是迎接本宫的人吧?”她讽刺道。
帐外,便传来一个中年女人虚情假意的声音:“哟,公主受惊了,老身淳于氏奉命着急迎接公主,还请公主莫见怪。”
同样的拿腔拿调,她前生被赵夫人屡次羞辱时,这个老奴在旁也是这般怪声怪气地唱和!
还未等她出声,淳于大娘就变了脸,厉声呵斥随行跟车的人:“好大的胆子!”
这声叱骂戾气十足,颇有威势,把她身边的人都唬住了,她感觉到扶着她肩膀的苏苏身子一僵。
“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儿,逾制坐了凤舆来,你们这些跟着她的人又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她恶狠狠地骂着车夫,却每个咬字都对着帐中射去,“这是大不敬的罪!还不快请公主下来!”
此情此景,多么熟悉。
前生便是如此,赵夫人以逾制的由头恐吓她,给了她当头一棒。
从此,定论是非对错的话事权,就被她抢走了。
可笑后来这座被“妥帖处理”的凤舆,竟被赵夫人用来在苑林游玩。
她目光凛然,一抬眼,正见一双凸着青筋的爪子,肆无忌惮地撩开了皇后的舆帐,伸向她的胳膊:“还请公主下车——老奴都是为了公主好,可别让陛下知道了生气——”
同样的威吓。
可惜这次,一切都会不同了。
随行身边的,不再是暗先掉包与她们里应外合的近卫,而是桐关军训练有素的死士。18小说
离得最近的侍卫一把拧住淳于大娘的胳膊,把她扔了回去:“勿惊公主!”
淳于氏尖叫一声,一边抽气,一边颤声道:“反了天了!老奴可代表赵夫人的脸面,赵夫人的脸面就是皇上的脸面——老奴可是为了公主好!按律——”
“你想说。按照礼制,皇后才能乘金根翟羽的舆车,而本宫这样的公主,只能用油画軿车吧?”
淳于氏不料被永清抢白,一时愣住。
“说来按制册封妃嫔也须皇后金印的文书,而添增宫奴更需皇后身边的大长秋记录才行。”
皇帝纳赵夫人时,蘧皇后如此激烈反对,自然不会再给燕阙宫廷的宫人登记名册了。
永清直打淳于氏和赵夫人的要害,“才懂得几分规制就在本宫眼前卖弄?”
苏苏也渐反应过来,不再畏惧,呵道:“你一个野刁奴,少管贵人闲事!”
“这……”淳于氏又恼又羞,却无人教她反驳之词,伸长了脖子看向车辇后面。
永清早知道她在找何忠,给了苏苏一个眼神。
苏苏会意,叉腰不耐烦道:“你找什么呢?贼眉鼠眼的,你来这里是接公主去后宫的,该不会忘了自己的差使吧?”
淳于氏咬牙:“公主身边人好伶牙俐齿,一点老脸也不留给老身。都说蘧皇后尊老崇孝,原来朝京宫人就这德行?”
“你……”苏苏小脸通红,她不想丢蘧皇后和朝京的脸面。
永清不能出面与奴婢对骂,这样会被淳于氏拉到一个低度。
她轻轻在苏苏耳边道:“沉住气,蔑视她,不要辩解争执,直接给她的错误盖章定音。”
苏苏又有底气:“大胆!皇后娘娘也是你能非议的?认得凤舆,却不尊皇后?!这才是大不敬!是谁教你这样的规矩,难道是那位赵夫人?”
永清为苏苏找的角度暗暗赞叹。淳于氏以僭越皇后为由给她们下马威,苏苏就直接指出她本身就对皇后不敬,还把赵夫人拉下水,这样一来,淳于氏有理也变无理,再不能咬着凤舆的事不松口。
果然,淳于氏被驳得哑口无言,回头骂向跟来的宫人:“你们都是死人吗!在燕阙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让一个贱婢骑在头上?快上去把永清公主请下来,再给那贱婢两耳光!”
她身后的十名身强体壮的宦官便应声走了上前,围住了车子。
永清厉声道:“谁敢!”
闻得她此声,诸侍卫如闪电般列阵严待,团团隔开,佩刀出鞘,冷光凛冽。
淳于氏因离得最近,差点被刀划到了脸,吓得“嗝”一声退步,颤着手指向她:“公主这是要造反杀人?”
她的气焰已经尽数低落了下来。
苏苏冷笑道:“你这刁奴满口胡话!贵人身旁近卫不带兵刃,如何防贼?你不过妃嫔身边一个无名无职的奴婢,竟敢管教公主?你是当天子与皇后都不在吗!”
淳于氏直接撒泼:“老身服侍皇宫十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燕阙的诸位皇子公主,谁不给老身三分颜面?”
苏苏噗嗤一声笑:“宫人不是被主子恩赐,都要终身待在宫里,你这么老了,才在宫里待了十四年?要论这个,我从生下来就待在公主身边了!”
淳于氏是赵夫人小时候的乳母,直到赵夫人蒙恩承宠,才被接进宫来。
一说起资历,她便两颊火辣,不顾前方兵刃,挽起袖子想打苏苏:“你这个贱婢——”
她或许真的以为永清周围的侍卫是唬人的罢了。
直到一道冷锋划过她的耳畔,火辣的感觉从两颊蔓延到了耳根,然后就是温热的剧痛滴落肩头。
后面的宫人见状连连后退:“淳于大娘——你的耳朵!”
淳于氏尖叫一声,钻回人群,逃跑的时候还踩了一脚自己掉在地上的半个左耳。
宫人皆大骇。
“罢了,淳于氏是赵夫人身边的人,谁家奴婢丢谁的脸,便谁管教,暂不计较你对本宫的冒犯。只是你蔑视凤驾,若不罚你,岂不显得赵夫人也有罪?”对方的气势已被荡尽,她便以上位者的口吻总结,“母后事务缠身,不能和我同往,便说以舆代之,见舆车如见皇后。那就罚你向此车,行十次稽首大礼,长个教训吧。”
“这里是陛下的地盘!公主管不着老身!”淳于氏捂住流血的耳朵,老泪纵横,却还想耍阵嘴皮子。
永清冷声道:“来人,帮她行礼。”
左右士兵得令,从人群中拉出淳于氏,淳于氏只觉肩膀陡然一沉,两个膝盖就直直地砸在白石地砖上:“啊!”
这声嚎叫堵住了她喉咙里千万句本要喷涌的污言秽语,锥心入骨的痛让她只能呻唤喊疼。内心的恐惧更是无以复加,她不是赵夫人口中所说的软弱可欺的小丫头!
她身后的宫人皆面色悚然,后退一步。
永清正想大差不差,叫她起来引路。
冷不丁地,苏苏嘀咕一句:“还有头呢。”
淳于氏早被削了半个耳朵,只听到一个“头”字,便恐惧自己人头落地,不待旁边面色如铁的卫士来强按头,她便磕头如捣蒜地:“老奴有眼无珠!有口无心!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后面大气不敢出的围观宫人俱低着头,神情不一,他们为昔日不可一世的淳于大娘终于受到教训而幸灾乐祸,又有些为自己日后的处境担忧。平常人人尚须敬让几分颜色的淳于大娘都被逮住一顿收拾,他们这些被分配到公主身边做眼线的宫人岂不是数着日子盼活头?
永清此刻不知旁人如何揣测她,只深深为这一幕震撼。
昔日她被妃嫔皇嗣甚至这些奴才冤枉嘲讽,据理力争,从来没有人听她的。她又自矜身份,也不愿随意轻贱糟蹋旁人,每每落得下风。她引经据典,便被笑古板卖弄,她怒上眉梢,便被人后议论不庄重,她反唇相讥,便被说尖酸刻薄。
说到底,所有人都知道冒犯她没有任何的后果,便尝着甜头,得寸进尺,有恃无恐罢了。
如今她不过稍有了反击的底气,只露一点威慑,就是头昂得最高的恶仆,也会卑颜折腰。
尊贵如公主,若失去了这个名号背后隐含的威势与强权,也不过是在案鱼肉,只有垂死挣扎和听天由命的分别。
她微微出神,但在淳于氏看来却是无声的惩戒,磕头早超过了十个,也不敢停下。
“公主,公主,我们该走啦,您得吩咐,她才敢停。”苏苏附耳道。
“行了。”她闭眸道。
得了这一声,淳于氏尚又磕了几个头,才颤巍巍地起身,被两个宫人扶到人群中。
“还有谁?”永清淡淡问道。
在场宫人俱是一震,纷纷跪下。
永清柔声道:“啊。本宫是说,淳于氏心智疯癫,不宜为本宫引路,可还有人愿意为本宫马前卒,引着本宫前去拜会赵夫人?”
诸宫人早已折服于她的威势之下,却不敢妄自出头,率先表志。
少顷,从最末缓缓走来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女子:“奴婢霞君,斗胆自请为公主引路。”
“很好。”她夸赞道,“你坐到车前来吧。”
那霞君应声,大大方方地落座,眼观鼻,神色泰然自得,一点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车轮又悠悠辘辘地前行在御道上,随行的队伍又长了,却愈发寂静,无人敢言。
“公主,您好厉害,我之前还担心您这样讲理的人,会被他们欺负。”苏苏抱着她胳膊,满口赞叹,“她拿凤舆的事儿压咱们,我差点就被唬住了——要是不您给我撑腰的话。”
她眸中轻澜渐起:“以后我都会给你撑腰的。没有人,可以再欺负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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