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阴到海西,只要顺淮河而下即可,淮河的行船速度虽然不像长江那么夸张“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从淮阴县到隔壁海西县也就一天的时间。
讲道理这个速度,在车马慢的当下,这个速度已经堪称神速了。可以一天内对战略纵横之术,达成磋商,是其他诸侯的形势根本没办法比拟的。也难怪自古以来,兵家都极其注重川流漕运。
是仪感慨中,便抵达了刘备军队的营地。他的营地很好找,就在海西县城邑以南,淮河以北。
海西县没有什么防御,刘备率两万溃兵而至,也能轻松掌控城邑。
只是这城邑中区区数百石的粮食,只能支撑溃兵两三天的用度。
而刘备战败到如今,已经快十日了。就算此前军营中还有粮草,也早已彻底耗空,其营中士吏已经开始大小相啖。
是仪抵达时,徐州军的士卒都已经饿红了眼。
但令是仪惊叹的是,就算如此,这些士卒也没想着把路过的士人吃了。
他们只是拦住了是仪,警惕的询问其意图。当听闻其是刘使君故人,乃护送其进入军营内。
此时,军营内的徐州军已经横七竖八的躺满了营地,他们又饿迷茫,已经疲不成军。
只有刘备的亲卫,还依旧精神尚佳,忠诚的围绕在刘备营帐旁。
是仪走进营帐时,一名身高八尺,壮气凛然的猛将,还手握长刀,以虎目狠狠的盯着他。
这虎目里的杀气,让是仪这种才高气傲的士人亦感觉如寒芒在背,不由得惊叹,刘备麾下果然是豪杰汇聚,如此猛将,就算是在江东军中都不常见。
是仪走进营帐后,立即向刘备拱手,说道:“讨逆将军府从事、北海营陵人,拜见刘使君。”
是仪的话语,让营帐内的一众文武将校,纷纷侧目,颇有好感。
刘使君!也就是说,对方依旧承认自家主公为徐州刺史。
刘备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这个代领徐州,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徐州境内,大量郡县长吏、军中将领都不认可,纷纷割据一方,拒不听其令。
而在徐州之外,更是大量诸侯、世族不认可他刘备徐州刺史的名号。
不仅仅是袁术生平未闻刘备是何人。很多中原士族也没听说过刘备的名声,凭什么他一個边地武夫,就忽然领徐州刺史?
如今江东依旧以刘备为徐州刺史,这在刘备战败的情况下,对其声望之助益,人心之凝聚,甚至重夺徐州的信心都颇具意义。
刘备坐在主座之上,他神情疲惫,但精神依旧奋发,很从容的对是仪说道:“君为北海人士,可是孔使君故交?”
是仪颇为惊异,他来之前,一直以为失去基业,又兵败困窘的刘备,必然进退失据,甚至双眼血红,歇斯底里,试图抓住一切救命的稻草,以解救全军的穷途末路。
没想到,对方虽然神情疲惫,但气度依旧雄姿杰出,让人见之便为之心安。根本看不出来,其有任何焦躁,完完全全的喜怒不形于色。
这点就跟江东之主孙策截然不同。
孙策就喜欢笑谈,爱笑着跟人讲话,还总是谈吐幽默,揶揄打趣。所以身边聚集了虞翻、周瑜这种同类之人。而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
刘备则跟气质软弱完全不搭,这是一个枭雄类的角色。
是仪也十分敬佩其刚强坚毅气度,立即拱手,说道:“某之前曾仕郡于北海孔国相治下,然如今已经效力于我主讨逆将军麾下。此番便是奉我主之令,前来为刘使君纾困解难。”
是仪主动结束了故人交情的攀谈,刘备便面无表情的坐在桌案之后,显然不想表现的太过热切。
其实刘备本人非常有雄才,一眼就看清人情世故,如今江东主动前来磋商,那就证明急的是江东,他本人表现的太过急切,反倒失了先机。
而见到刘备如此反应,他帐下大将,立即开口,凛然呵斥道:“你们江东攻我郡县,夺我城邑,犯境扰民在先,现在事急,又要谈纾困解难,何其傲慢自以为是!”
同样对方的文臣也附和开口:“你们江东将校骄狂跋扈了多年,事态紧急了,却终于想起来与人为善?”
是仪转头看向这位声如洪钟的猛将,只一见之下,瞬间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对方身高或近九尺,美须髯,雄壮威猛,简直为绝世猛将!
江东身高最高的就是何夔乐,他八尺三寸,而曾祖父何熙身高八尺五寸,故以雄猛而位列大汉车骑将军。
如此九尺猛将,是仪不禁感慨,此可为大将军也。
此时,刘备才眼睑微抬,呵斥道:“云长,不可失礼。疆场争锋,胜败由人。既然如今胜败已定,且听听是从事此来为何。”
刘备不恨江东进攻广陵?
不他简直恨之入骨,袁术、吕布、孙策等人在其看来都是一丘之貉!
若有可能,他必率军尽诛此等兴兵暴乱,强而无义之辈。
只是他眼下已经与袁术、吕布不死不休,不能再与孙策继续交恶。他必须要为营中这两万将士的性命考虑。
面对关羽如同猛虎暴起的呵斥,是仪没有惊惧,但面对刘备的这份枭雄隐忍,这份大志暗谋,是仪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一份震怖与惊骇。
如此枭雄,必终不为人下!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鲁肃上计是将刘备困在海西了。海西东临东海,北抵东海郡,西为淮阴,可以彻底将刘备这位枭雄困顿,让其不得展其雄才,终生困厄于此。
东海郡此前是徐州治所,但曹操东征,将东海、彭城屠得千里无人烟,若刘备困于海西,则只能以一县之地为基业,没有办法获得任何发展,其无论有何雄才,都难以成势,终将自此消散于乱世之中。
江东只要咬牙坚持,给他提供粮草,然后日渐消减,其势自散。
若能以些许粮草,便让刘备这种枭雄在乱世之中彻底泯灭,自然可谓是上计中的上计!
而何其遗憾,鲁肃之谋略,超过常人眼光太多。就连自己在见到刘备之前,都难以理解。江东同僚,亦必然物议纷纷。
若将刘备放出海西,西进至东阳一带,如此枭雄,则其势不可控也。
谁也不知道,刘备在东阳会有何发展。
毕竟向西、向北,其皆大有可为!袁术、吕布之辈,如何能拦得住如此枭雄?如何拦得住他麾下这么多熊虎之将!
但是仪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如刘备这种枭雄,恐怕鲁肃想的将他困于海西之地,也未必能成。
海西的确支撑不起来刘备的两万大军,但若他效仿江东军屯,两万大军军屯,再加上一县百姓的税赋,他供应数千精锐,隐忍六、七年,亦未必不能趁乱复起,至不济也能率这数千精锐离开海西。哪怕髀肉复生,亦未必能磨灭其雄心壮志。
所以是仪坚定的执行此前的使命,说道:“我主欲上表朝廷,表刘将军为徐州刺史。同时愿以淮河输粮草五千石,以解刘使君当前营中困境。”
一会儿刘将军,一会儿刘使君,并非是是仪前言不搭后语。
刘备此前的徐州刺史,那不是上表朝廷得来的,是请袁绍承制封拜,袁绍封给他的。
事实上,当今天下诸侯,没有任何人为他刘备上表天子,请朝廷封他为徐州刺史。
所以先称将军后为使君,就是表明自己愿为这个替他上表的诸侯。
而且孙策的官职为会稽太守,表他为徐州牧肯定是不合适的。但表他为六百石的徐州刺史,还算合理。
朝廷的认可,真的是至关重要。就比如陶谦、吕布前后两次表刘备为豫州刺史,但根本没人承认。直到曹操在许都上表,封刘备为豫州牧,刘备才有了刘豫州的名号。
所以江东愿意为他上表这一点,刘备总是喊着匡扶汉室,就不可能拒绝。
他面无表情,但关羽却眉头紧锁,问道:“汝主会如此好心?还送五千石粮食过来,究竟有何图谋?”
是仪坦承说道:“淮南之地,我主势在必得。若刘使君肯让出海西,我主可再给刘使君三万石粮食,以助刘使君移往淮阴以西,据东阳而重整军势,到时击败袁术、吕布,重夺徐州亦未尝不能。”
“三万石粮食!”营帐内顿时喧嚣起来。
若果真能有三万石粮食,这两万大军的困境必为之疏解。
此时刘备亦为之动容,其实从战败以来,他并非一直困守在海西这一隅之地。
就像鲁肃说的,海西这一县是绝地孤城,若没有外援,他刘备势必被困死在此地。
到时候袁术、吕布挥师东进,大军围困上来,他刘备外无强援,内无粮草,必定彻底崩溃。
陈群给他的建议是,向吕布乞降。
吕布新得徐州,此时必然欲稳定疆域,威震郡县。
没什么是比前徐州刺史向他投降,更能安稳人心的了。
刘备都已经投降,那些抵抗的郡县,那些意图叛乱的豪杰,都只能偃旗息鼓。
向吕布乞降是刘备想保存实力,不至于全军覆没的最佳选择。
但刘备深以为耻,他刚毅不屈,如何肯向吕布这种反复之徒俯首求降。
如今孙策愿意向他提供粮草,他当即雄心复振,只要后勤无忧,他未必不能击败吕布,重夺徐州下邳。
眼见刘备意动,身为别架从事的陈群连忙出谏,说道:“使君,切不可中江东驱虎吞狼之计。当此之时,应休养生息,以观徐州之衅。袁术、吕布、孙策等人相争于徐州,必不能相安无视。以使君之人望,当观衅而动,重拾徐州人心。而非争此时一时之意气,主动卷入混战之中。况且此时与袁术、吕布交战,使君妻子当如何?”
这句话,让帐内其他人皆面色凝重,刘备的妻子可都还在吕布那里呢。
尤其玉美人甘夫人,颇为淑德,极富人望。
刘备早年多次丧偶,正室之位空缺,所以一直是甘夫人常主持家政。
如今被吕布所俘获,若相安无事还好。
一旦引兵与其交战,以吕布军纪之败坏,将领之残暴,甘夫人恐怕免不了受辱。
以刘备之气度,亦不禁愤怒到眉头抽动,但很快他就态度坚决,说道:“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吕布夺我徐州,孤与其不死不休,岂因一女子,而兴废战事?请是从事转告贵主,我愿提兵西进至东阳一带,顺泗水北上,重夺下邳!”18小说
以刘备之刚烈,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畏手畏脚。
但他只说这一点,而没有提陈群前面所说的那一点,是因为他认为陈群所言,很难成势。
在此时屯兵于一域,观徐州之衅,又能有何作为?
兖州已经被曹操占据,豫州正逢袁术、曹操争锋,徐州一片混乱。
他既然失了先机,又能到何处去休养生息?
就算投降吕布,被安置到了沛县,那地狭人少的疆域,如何能支撑起他刘备与曹操、袁术、吕布等人争锋?
此时唯有同江东联手,击败北方强敌,然后争夺袁术、吕布的郡国,他才可能同曹操、孙策鼎立于江淮一带。
当然,这只是刘备的借口!
归根到底,就是以刘备之刚烈,以刘备之雄气,耻于向吕布乞降!
若没有孙策来联合他也就罢了,他被逼无奈,不得不隐忍,选择向吕布乞降。
可但凡有任何办法,他刘备也要坚毅不屈,同吕布交战到底!
而听闻刘备之言,是仪大喜,顺利达成联盟事宜,他就开始同刘备商议联盟作战的具体细节。
他说道:“我江东向刘使君大量粮草以为诚意。刘使君是否亦应该遣兵将助我等征战,以示其盟?”
是仪倒不是欲图刘备麾下这两万人。
而是联盟作战,怎么也得有点诚意吧?
不说选出盟主,指挥联军作战。
至少你也得让江东坚定信心。不然江东源源不断的给他刘备提供粮草,万一他没有用这些粮草去打吕布和袁术,反过来打江东怎么办?
而刘备现在困窘,根本没什么可以让江东在意的东西。
那只能派遣一支军队过来了,只要这支军队和将领还在江东,他刘备也没办法无视其性命,轻易背盟。
借兵借将这种事情,刘备早已经习惯了:“我可以调一千部曲前往淮阴,助吴侯征战。”
是仪此时果决的说道:“部曲刘使君可自决,但将领我请调守在帐外的那名八尺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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