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万物皆洁齐而清明。
宜,安葬、祭祀、迁坟。
忌,上朝。
宫苑里留下的只有尘埃和余烟,飘散在屋檐墙角之间。
百官入列。
杨仲依然在百官之首,叩首朝拜。
“先帝是昏君吗?”
“天贤天贤,天贤一朝的天子,当真是用能任贤吗?”
天贤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刘恪开口就是一句,直接把刚拜完的朝臣吓得不轻,无一人敢发话。
那是你爹,昏不昏你还不知道啊?
最后依然还是杨仲出列,拱手行礼道:
“先帝于危难之际,登临大位,虽未力挽狂澜,但仍有可取之处,只是时势如此,造化弄人,并非昏君。”
“那诸卿就先看看这封《治民疏》吧!”
刘恪立即让人四下传看。
越看越不对劲,痛批先帝也就算了,怎么把世家门阀也给批判了一番?
大汉沦落至此,是因为重用世家门阀的原因吗?
就算是,咱也不能承认啊!
一名出身世家的大臣立即出列,反驳道:
“此疏名为《治民疏》实则不过是借“治民”一词,追名逐利,以为扬名罢了!”
“这是何人所奏?!陛下若是以此行事,只是送其一世美名,于社稷无用!”
没毛病啊,这个大臣分析的还挺对。
刘恪不仅知道写奏疏的人,是为了追名逐利,还知道那人就是图这一世美名来保命。
可这重要吗?
他要的只是治民疏的内容!
一个打击世家贵族的借口!
一个光明正大捞钱捞粮的理由!
阳光斜斜照入殿中,能看得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刘恪环视一周,沉声道:
“你们都是先帝老臣,先帝真的没有被你们蒙蔽吗?”
大臣们齐呼:“陛下明鉴,我等俱是一心为汉!”
杨仲出列,他就是世家贵族出身,而且是门阀中的门阀。
当年力主南迁,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吴郡杨氏,在南方有势力有人脉。
要不怎么连箫元常,都是其门生故吏?
五朝老臣,可不只是活得久,人脉背景相当复杂。
“《治民疏》确实是金玉良言。”
他先做出了肯定的回答,随后话锋一转:
“只是以老臣所见,奉上奏疏之人,必然久在民间,不懂朝廷的为难之处。”
“汉室南迁,这半壁江山,想要治理,自然得重用悉知地方政事的南方世族,若是臣等真的蒙蔽圣听,尸位素餐,何来这二十年?”
杨仲说的也是事实。
没有南方的世家贵族出力,大汉撑不了二十年。
要知道当年东胡三番四次南下,朝廷还未南迁时,就已经是皇权不下郡县的情况了。
中央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不然也不至于东胡第二次南下时,援军都没赶到,以至于廉汉升不得不带着三万人孤军血战,才能退敌。
杨仲继续有条有理的说着:
“只是《治民疏》中内容,过于激进,祖宗之法不可变,若是贸然轻动,后果不堪设想,臣以为言过其实,过于忧患,只是些扰乱朝政之言,不足以取信。”
杨仲相当于世家大族们的一个代言人,自然不会让世家子弟在朝中的利益受损。
先是承认,稍稍后退一步,说这《治民疏》是有道理,但同时指出其言过其实,但全都是空话,是屁民在空谈国事,过于忧患意识,而非从实地出发。
还举了例子,说有世家子弟一心为汉,才撑了这么久。
最后来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直接定性。
劝谏可以,如果以此为改革,那就大错特错了。
“祖宗之法不可变,变了的,便不是祖宗之法咯?!”
刘恪将桌案上的果盘猛地一砸:
“看看老顺平侯是怎么战死的!”
“看看廉老将军是怎么黯然辞官的!”
“再看看大汉是怎么连半壁江山都丢了,只剩一城之地!”
“最后这一城之地里头,还有人造反!”
“造朕的反,造大汉的反!!!!”
“一个个口出冠冕堂皇之言,自己就那么干净吗?!!”
啪——m.trip118.com
很快啊,刘恪直接砸出三个棋盘。
而被砸中的三个大臣,都五六十岁了,不仅没想到皇帝突然砸棋盘,动作还慢,杵在那儿根本不知道躲。
于是乎当场倒地。
像是砚台砸在了地上,墨汁蔓延开来,一地狼藉。
“黑的,黑的!看见了吗!!!”
“权臣、庸臣、逆臣!”
刘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六个字。
他说的没错,真正的大汉忠臣,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大多数人站在朝堂上,不过是为了利益。
汉室亡了,他们也能扬名。
毕竟是千年之大汉,深入人心,东胡拿下汉地,也得任用他们这些“汉室忠臣”来治理地方,安定民心。
而且,退一步还能投降,还能献城,这可都是功劳。
无论是扬名还是功劳,比起直接出仕东胡,起点不知道高了多少。
群臣还在惊愕之中,上次也就杀了一个宇文拜,这次直接杀三个?
不过他们实属没看懂,这三个人......并不重要。
加起来都没宇文拜一只手厉害。
要放在十几年前,这三位老爷子都是朝中重臣,颇有威望。
但年纪都大了,十几年前的魁首,现在日子倒是挺清闲的。
杀这三位有什么用呢?
而且棋盘开瓢,当今天子,是不是在用孝景皇帝的名义,表达着某些事情呢?
群臣惊愕,不解。
唯有人群之中的赵宁,握紧了拳,胸腔起伏。
他突然想到昨晚的叮嘱,微微咬唇,轻轻啜咂一下口水,一个深呼吸,强行平缓下了情绪。
这三个人,正是十五年前,在朝中攻讦老顺平侯的罪魁祸首。
刘恪微微昂首,藐视群臣。
昭武一朝翻不了天贤一朝的旧事。
但昭武朝的棋盘,砸的死天贤朝的官。
他其实也有些惊愕,刚才棋盘出手的那一刻,身体格外协调。
【伶官天子】的唱跳水平,似乎带来了很不错的身体协调性。
虽然没有在武力值上有所加成,但如果换成特性,即便不如乞颜亨的“灵活”,肯定也对战阵方面,有一定帮助。
“化成雨!”
刘恪唤着化成雨,化成雨一手缠着纱布,另一手推着小车,进入殿中。
然后御前侍卫们,又推来了一车,又一车。
刘恪走下阶,表情变得狰狞而愤怒,牙关紧咬,眼神怒视着车中信件。
他从中抽了一摞,力度之大,险些将车推翻。
他拿着信的手抖个不停,唾沫星子乱飞:
“这就是先帝的肱股之臣!”
“先帝跳水了,你们就造朕的反!”
“倒不如都跟先帝去了的好!”
不用过多的解释说明,看到皇帝如此作态,群臣也明白过来。
这些信件不用多说,肯定是造反的周氏、吴氏、郑氏、宇文氏四家,和其他人来往的信件。
说不定其中还有不少人,就在朝堂之上。
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也相交甚密。
刚才那三个,只怕就是牵连太深,皇帝实在忍不住,直接当朝杀人。
涉及到了谋反之事,情绪激动一些,也能理解。
如此一来,便也不说什么了,算了算了,反正被砸死的不是自己。
相比躺在地上淌着墨汁的三个砚台,他们更紧张自己。
卧槽,好几车的信件,谁知道里头有没有自己啊!
但即使没有自己,说不准也有自己的家人。
家里头都有老有小的,而造反的周氏、吴氏、郑氏、宇文氏,都是当地世家大族,宇文氏里还出了个权臣宇文拜,他们有所接触很正常。
毕竟谁乐意做个孤臣?
想要混得开,就得拉帮结派。
朝中大臣和造反相关人员有密切接触,这放在哪个皇帝身上,都会怒极。
刘恪几乎是掐住自己的手掌,眼神异常凌厉,扫向每一个人,一字一句:
“今日你门生众多,天下跟你姓!明日他兵马千万,天下跟他姓!”
“这个天下到底姓什么?!”
“姓周、姓吴、姓郑,还是姓宇文?!!”
“把这大汉江山当做什么了?是你们这群七老八十的狗东西,往家里纳下的十七八房小妾吗?!”
“四家姓...四姓家奴,五姓家奴,这天下还有个天下的样子吗!”
“大汉朝的天子,他姓刘!天下,也姓刘!!”
“踏马的姓刘、姓刘、姓刘!!!”
刘恪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一边嘶吼一边甩着袖子。
就像个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小孩,只能胡乱挥舞着无力的手臂,发泄脾气。
“咳、咳咳.....咳咳咳——”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气喘吁吁,呼吸声变得十分明显。
一连串的咳嗽,持续了一阵,渐渐停止。
就好像那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发泄完了,认清了自己的能力,发现无力改变任何事,只能归于平静。
“万方有罪,罪在万方。”
刘恪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愤怒,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直接拆了一盏宫灯,将灯油倒在一辆辆车中,而后一把火点燃。
“大汉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是纵容的错,是享乐的错,是先帝的错,是百官的错,是将士的错,是每一个人的错。”
“朕不怪你们,也不罚你们什么。”
“因为朕也有错。”
刘恪走回金銮,端坐其上,面无表情,只是直勾勾的看着,愈来愈烈的火苗:
“朕错,就错在生的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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