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夜霆骁鬼使神差地走向这座废弃的宅院，风千雪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这座宅子……”
长睫毛眨了眨，风千雪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这座看起来荒废许久的宅院，心里总觉得这宅子似曾相识。
吱嘎！
夜霆骁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中指与拇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擦几下，似是在怀念些什么。
他与风千雪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这宅子本身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寻常百姓家，屋上无瓦，唯有厚厚的茅草，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到处挂着蛛网灰尘，唯一的一口井早已干涸。
风千雪不经意转身，注意到这宅子里有一棵大枣树，这树还活着，现在这个时节，刚刚开始发芽。
“原来如此，这里是……”来到枣树旁，风千雪一只手扶着树干，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座宅子带给他如此熟悉的感觉了。
“阿雪，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后悔……”
正打算和夜霆骁分享故地重游的喜悦，可风千雪却看到夜霆骁剑眉紧锁，脸上流露出复杂到难以形容的表情。
负手立于院中，夜霆骁仰首望着枝繁叶茂的参天枣树，语重心长地道：
“当初，我在焱国做质子，举目无亲，朝不保夕，焱国那时不想让我回恭国，于是派人行刺我……就在刚才的那条街上，我差点身首异处，死于乱箭之中……是陆清书救了我，他将我扑倒在地，用街边摊的桌子挡在我身前，为我挡住了流矢，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路跑，一路跑，跑到了这座宅子里……”
讲述着这些事的夜霆骁，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所以他并未看到风千雪脸上越来越惊讶的表情。
“那时，我只有七岁，陆清书看起来，应该是和我差不多大吧！他穿着白衣服，长得干干净净，唇红齿白，像个小姑娘……我那时真把他当成小姑娘了，还觉得一个小女孩竟然如此勇敢，而且他拉着我的手，跑起来比我还快，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
“后来，他将我藏在这座宅子的茅草堆里，官兵当时追过来问，他眨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对官兵说，他从未看到有小男孩经过，还问官兵累不累，要不要进屋来喝口热茶……官兵不疑有他便离开了，我就这样逃过一劫。”
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夜霆骁来到那颗大枣树前，与风千雪并肩而立。
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来，在风千雪雪白的帷帽上点缀了些许斑驳的树影。
“阿雪，我不想瞒你，也不想骗你……”
夜霆骁也伸出手，布满硬茧的大手和风千雪一样轻轻扶着枣树粗糙的树干。
“那个时候的我，是真的对陆清书一见钟情了……他美丽、勇敢、机智……如果没有他当日的救命之恩，我要么已经死于流矢，要么被焱国的官兵抓到，结果还是死无葬身之地……那样一来，就没有后来我成为恭国的皇帝，我也不可能遇见你了。”
“嗯。”风千雪点头。
“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他，被他救了一命……”剑眉紧锁，夜霆骁一双深邃黑瞳里的痛苦像是快要溢出来一般。
若是他未与陆清书相遇，他和风千雪之间就不会走到现如今这般田地。
风千雪扭头看向夜霆骁，轻挑眉梢，“为什么这么说？我倒觉得那个陆清书人不错啊！”
“可人是会变的……他会……”夜霆骁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也会。”
“你的意思是你变心了？因为我？”
风千雪本以为夜霆骁会点头，不料夜霆骁却是摇摇头，“与长大成人后的陆清书再见面时，我对他的感觉就不再像当年那般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直以来，我都把他认定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故意回避自己的真心，而一直在扮演一个不忘初心，专一痴情的人……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你，阿雪……”
转过身，夜霆骁与风千雪面对面，伸出双手缓缓掀开了风千雪头上的雪白帷帽。
四目相对，没有任何外物遮挡，夜霆骁眼中的深情与痛苦，风千雪看得更加真切。
都说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在风千雪的印象中，夜霆骁的眼睛从来都是黑得深沉，像夜，像幽潭，像深渊，不是什么人轻易就能看穿，就能读懂的。
但在此时此刻，在这一瞬间，夜霆骁的眼睛却化作了一汪清泉，让他一眼便望见了夜霆骁的心底——
夜霆骁在求他原谅。
夜霆骁在剖开自己的真心，求他原谅。
风千雪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在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他：不能原谅夜霆骁。
夜霆骁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他，践踏他的尊严，玷污他的清白，玩弄他的感情……
不管是否事出有因，夜霆骁都确确实实亲手将他送给了他的杀父仇人，导致他只剩半年的命。
可以说他一切的不幸，通通都是夜霆骁带给他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
人心是复杂的，矛盾的，多变的，更是脆弱的。
风千雪越是警告自己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何况他这一身的伤疤也不算好了。
可他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动摇了。
尤其是，今天，现在，尘封的记忆终于补全，让风千雪意识到了过去他从未意识到也不敢去想象的真相。
“我对陆清书……唯有感恩，没有爱和欲求，但你……却像毒瘾，让我越来越沉迷……曾经的我，一心只想掌控你，但现在想想，或许一直以来被掌控的那个人，是我吧！”
“你这话说的好像都是我的错了？”双臂抱胸，风千雪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夜霆骁，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这张嘴还是这么能颠倒黑白。”
虽然风千雪嘴上说的刻薄，可脸上却不见愠色，反而浮起一抹足以倾倒众生的微笑。m.trip118.com
夜霆骁感觉自己的心忽地跳了一下，身体也微微地热起来。
“阿雪……”
向前伸出去的指尖一点点、一点点，试探性地靠近风千雪，夜霆骁见风千雪没有躲闪和拒绝，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风千雪的脸。
呼吸，变得滚烫，变得粗重，随着红润的薄唇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夜霆骁一颗心跳得飞快，简直就像个从未品尝过情事又血气方刚的少年在偷尝禁果。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起了风千雪头上的帷帽。
夜霆骁一扬手将帷帽抓住，可方才那情到浓时的吻与暧昧的甜蜜也像被这一阵风吹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霆骁自然不甘心，还想将刚刚未完待续的吻继续下去，然而风千雪却不配合了。
他转身背对夜霆骁，迈开脚，像是喃喃自语般开口道：“关于这座宅子，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差点被我忘记的故事……”
夜霆骁慢悠悠地跟在风千雪身后，在院子里闲庭信步。虽然没有把握住机会品尝风千雪的嘴唇让他心生失望，不过能和风千雪聊聊天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毕竟，在有限的时间里，和他的阿雪每一次互动，对他而言都是赚到。
“我记得我以前曾对你说过，我五岁的时候人也在焱国……”
“嗯，记得。”夜霆骁点头，只见风千雪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后，又朝着门口走去，“那时我是和我爹以及我爹的几个部下一起来的……别看我当时只有五岁，可已经开始习武了。我们那时是偷偷潜入进来，为了调查药人军，所以，我们提前租好了一栋宅子，伪装成普通商人……”
一边说，风千雪一边走出宅子，带着夜霆骁回到他们先前路过的那条街上。
此时，街上人烟稀少，风千雪不疾不徐地来到一个无人光顾的面摊前。
“有一天，我正在这里吃面，顺便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突然街上起了骚乱，一群官兵在追一个小叫花子，那孩子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是个小男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起眼的小乞丐，似乎不值得那么多官兵围追堵截……”
随着风千雪漫不经心的话语，夜霆骁就像见了鬼似的，两只眼睛越瞪越大。
“我看不过去，就出手帮了那孩子，用面摊的桌子替他挡住了箭，然后拉着他一路狂奔……”
突然，风千雪一把抓住夜霆骁的手腕，飞也似地跑起来。
夜霆骁整个人都懵了，呆若木鸡地跟着风千雪跑，仿佛时间一下子倒退回到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风千雪也一样。
他们两人一路跑回到那个废弃的宅子，风千雪故作紧张兮兮地将夜霆骁护在自己身后，旋即迅速插上门闩。
“我对那小男孩说，你快去旁边的茅草堆里躲起来，这边我来应付。”风千雪说着，伸手指向夜霆骁的右后方。
在那里，已经没有茅草堆了。
夜霆骁像挨了一记晴天霹雳，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对黑瞳因过于震惊而抖若筛沙。
“那些官兵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我说请他们进屋喝口热茶，他们就觉得我确实没把那小男孩藏在里面，于是纷纷绕过这宅子，去前面追了。”耸耸肩，风千雪走向夜霆骁的右后方，在本没有茅草堆的地方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然后我站在茅草堆前，招招手，叫那小男孩出来。他起初很谨慎，还怕我骗他呢！结果他出来一看，官兵真的都走了。”
转过身，风千雪一双琉璃蓝瞳弯成弦月，注视着夜霆骁。
夜霆骁两片半张开的薄唇微微颤抖，宛如一条上了岸而缺氧的鱼，急促地喘息着，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缓解自己的惊愕。
“那小男孩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得救了，松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连声道谢，甚至还对天发誓，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得信誓旦旦……他说：‘姑娘，你今日救了我，我无以为报，但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发誓会守护你一辈子，等我长大了就娶你为妻，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完，他突然踮起脚尖，亲了我一口……”
扶着额摇了摇头，风千雪无奈地苦笑，“那小鬼，就这么恩将仇报地夺走了我的初吻……”
迈着稳健的步子，他走向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院子里的夜霆骁。
“他临走时才想起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于是他问我：‘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啊’……可我那时是潜入焱国的探子，自然不能告诉他真名了，于是我编了个假名字……”
脚尖对上脚尖，风千雪与夜霆骁近在咫尺，仰起脸，一对琉璃蓝瞳灿若繁星。
他注视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夜霆骁，感觉到了夜霆骁被他刺激得一颗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
沉默片刻，他明眸如水，粲然一笑，道：“我就对那小男孩说……我叫陆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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