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酆接过西瓜,笑道:“多谢太后。”
“皇帝着急让哀家垂帘听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为之事?”夏太后问道。
小皇帝心道:自己这场病来得正是时候。明日要是升朝,朝会之上,杨党一定会对王琼形成穷追猛打之势。
但王琼暂时还不能倒,因为皇帝还没有做好准备。
一则,陈九畴奉命清理奋武营、耀武营两个团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见效。清理员额,既断了不少将官吃空饷的财路,又让逃役的军户利益受损,可谓上下都不讨好,清理屯田更是如此。朝廷上有政策,基层自然下有对策。为了安抚人心、稳定局面,陈九畴需要恩威并施,该赏赐的不吝赏赐,该补偿时也要适当补偿别人的损失,慢工出细活。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二则,让王琼再苟一段时间,做个有名无实的内阁首辅,可以掣肘杨一清。
皇帝之前对杨一清有过承诺——待京营事了,朝政尽托付之。功成之日,位列古今名臣之首。
杨一清的身份不像蒋冕。他不是托孤大臣,也没有拥立之功。所以,小皇帝在面对杨一清时毫无压力,能用则用,不能用则黜。之所以要用杨一清,只是因为在王琼一人独大的时候,杨一清是最合适的帮手。
“朕既然病了,自然要养病。明日朝会,朝臣们恐怕会弹劾甘肃巡抚夏言。但现在正是宁国公与吐鲁番决战之时,能否一举歼灭满速儿,只看今年下半年而已。”
夏太后皱眉道:“你是让我保住夏言?”
“朕是请太后以祖宗江山社稷为念,稳住肃州前线的局面。”
夏太后又道:“兴王谋反。如果有人弹劾兴王,又该怎么办?”
兴王身份特殊,因为他是宗室,只有皇帝能处置。依照祖制,宗室犯法,“虽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
但是,祖制是祖制,尊不遵守则两说。太祖一死,后世没有哪个皇帝对宗室心慈手软的。
夏太后补充道:“此次兴王谋反,证据确凿,朝廷若不处置,恐难服众意。”
朱载酆自己心中也明白,兴王是早晚要除的。但除兴王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地球人都知道,王琼投靠了兴王。要是把兴王干掉,王琼就要倒了。
更何况,满朝大臣都急着要杀兴王,又是在掩藏什么呢?
略一沉思,朱载酆叹道:“诸葛亮七擒孟获,良有以也。依照祖制,降为庶人即可。”
夏太后摇摇头,心中并不赞许。经过此事,两人已是势成水火、不死不休了,你难道为博仁恕之名,留着一个祸患吗?
老太监魏德屁颠屁颠从内校场赶来,皇帝和太后正在喝茶。几个宫人将药端了上来,太后便让皇帝喝药,皇帝满脸不愿意。
魏德上前哄道:“皇爷,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朱载酆皱眉道:“你有什么忠言要进?”
魏德的脑子立刻抽了一下,赶紧跪下道:“奴婢不敢。”
小皇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这药苦到舌根,让人胃中绞痛。喝完之后,小皇帝眼泪都要下来了,一个宫人赶紧将早已准备好的冰糖塞到皇帝嘴里。
“真苦啊。”
夏太后笑道:“哀家最近在读书,读到刘伯温的《苦斋记》,只记得里面的一句话: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
刘伯温的散文,在大明十分流行,皇帝自然也读过了。夏太后所提的这句话后面的一句便是“勾践以尝胆兴,夫差以酣酒亡”。
小皇帝赶紧起身,拱手道:“太后说的是,朕记住了。”
魏德起身道:“皇爷,太后,圣旨已经下到禁军了,奴婢是来复命的。”
朱载酆瞥了一眼夏太后,对魏德道:“明日升朝,太后垂帘听政,你去安排一下。”
“奴婢遵旨。”
……
晚间,万花楼中,司礼监秉笔太监于经与徽商程楷相对而坐。
于经道:“程老板福建一行,走得可真慢啊。”
程楷给于经倒了一杯茶,笑道:“小人除了奉皇命外,还有全国各地一些林林总总的生意要做,这才迟迟未能复命。”
于经品了一口茶,笑道:“好茶,程老板有心了。”
程楷微微一笑:“今年新出的西湖龙井,全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却不知一年茶税几何啊?”于经笑道。
程楷微微一愣,随即笑着给于经倒茶道:“公公玩笑了。”
“别。”于经只手挡住了程楷的手中的紫砂壶,只道:“不干净的东西,杂家不敢多喝啊。”
程楷便放下紫砂壶,叹口气,道:“其实小人早就进京了,只是迟迟未曾露面。”
“既然早就进京了,为何不向皇上复命啊?”于经拔高了调门。
程楷道:“这几个月,朝廷一直闹着要清理京营。小人只敢坐观朝局,岂能轻易下注?”
于经道:“锦上添花,终究比不上雪中送炭。”
程楷拱手道:“小人只是秋池里的浮萍、风沙中的蓬草,经不起朝廷的大风大浪。还望于公公体量。”
于经道:“杂家体不体量无关紧要,要皇爷体量才是真的。”
程楷拍拍手,屋外便进来七八个妙龄美少女。
“别!”于经立刻摆摆手,道:“你还不知道情况。从明日里,太后垂帘听政,宫中朝中、大事小事,往后都是太后做主了。你以为太后看见皇爷身边多了这么些秀色可餐的小娘子,是个什么反应?”
程楷大吃一惊,道:“太后垂帘听政?那……小人之前花的银子?”
“让这些小娘子都出去!”于经冷声道。
程楷摆摆手,于是这七八个美少女乖乖退出门外去。
于经这才道:“你在魏公公身上投的银子,最后不都进了皇爷的腰包?一丁一卯,皇爷心里都有数。”
“但若是太后被朝臣们说动了,皇上再大,也大不过太后啊?”程楷仍旧十分犹疑。
于经冷笑道:“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去。要成一件事很难,但要坏一件事却很容易。有魏公公在司礼监批红,太后就算被说动了,又能怎样?魏公公要是顶不住了,还有皇爷独创的新法门呢。”
“什么法门?”
“留中不发啊。”于经道。
“这……”程楷仍旧不相信,只道:“这终究是霍乱超纲之举。太后责怪下来,皇上能顶住吗?”
于经捧起紫砂壶,边给程楷倒茶,边道:“程老板啊,你也是个读书人。杂家就问你一句话,是皇爷跟太后亲啊,还是杨阁老跟太后亲啊?”
程楷的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恍然大悟道:“公公说得对,皇上和太后才是一家人。”
于经微笑着点点头。
程楷这头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早在今年四月份,程楷就已经进京了。但他此行并不顺利,因为浙江和福建的船主们都把皇帝的招揽视为招安。后来还是蒋冕派人撮合,船主们才勉强同意和皇帝谈一谈。
船主们主要的担忧有两点,一是朝廷朝令夕改靠不住,二是皇帝无权、顶不住朝臣的压力。
所以,程楷这回上京,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他一面静观其变,一面暗中去与杨一清接洽,资助杨一清扩充势力,斗垮主张海禁的王琼。
可后来的局势发生了突变:皇帝居然抢班夺权,掌控了两个京营的兵力。这下子程楷不敢再小看皇帝了,只得主动现身。trip118.com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变成了皇帝和杨党抢生意。
如果皇帝抢到了生意,后果很严重,因为杨一清会立刻化身大明祖制的捍卫者,力挺海禁。如此一来,满朝上下都是一片加强海禁之声,小皇帝也无法与众议相抗衡,只能同意。这笔生意就被搅黄了。
船主们见皇帝靠不住,最后还是只能去找杨一清。杨阁老到时候在沿海的州县放几个自己人,给海贸留一条口子,杨党就又能开开心心吃着海贸的巨利,继续发展壮大了。
对于皇帝来说,杨一清该用还是得继续用,自己的生意该做还是得继续做。
于是,小皇帝把太后抬出来壮声势,又派人来给程老板吃下一颗定心丸。
……
次日升朝,夏太后垂帘听政,小皇帝短暂露脸之后,就回去养病了。
小皇帝把朝政甩给了嫡母,自己给自己放假,这件事让朝臣们的三观碎一地。
夏太后把杨党所有的请命与弹劾都挡了回去。令人奇怪的是,今日居然无人上疏弹劾兴王,所有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垂帘听政”这个点上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杨党倒王琼之势愈演愈烈,杨一清被裹挟其中,也不可能逆众议而行。王琼依旧稳坐钓鱼台,每日去内阁当值。内阁每日都会收到十几份弹劾夏言的奏疏,但阁臣们无法形成一致的意见:杨一清和石珤支持,王琼反对,王宪则开始打哈哈,两不得罪。
随着皇帝的一场病,盛夏的大明朝堂似乎被冰封冻住,一时阻滞、停止了运转。
七月,宁国公江彬在西北领兵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来,朝廷在肃州战线上花费白银多达一百万两。
肃州城内建起了一所大帅府,是为江彬每日起卧的行宫,里面僮仆过千,姬妾上百。江彬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就住在帅府之中。
甘肃巡抚夏言这段时间压力山大。头顶着无数的弹劾,每天处理肃州数不清的军政民务,夏言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掏空了。好在手下有一个能干的师爷帮他燮理阴阳。
瘫在座椅上,夏言的面前摆着一张王琼的亲笔信。
季师爷拄着拐杖进来书房中,随意拿起夏言面前的那封信,就开始读。
“……朝廷不可一日无西北,西北不可一日无宁国公……”季师爷读罢,笑道:“东翁啊,王阁老这封信语焉不详啊。”
“季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反正本官这身官服,也穿不了多久了。”夏言瘫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无精打采道。
季师爷哼哼笑了笑,道:“王阁老真正想说的话,应该是,王琼一日不可无江彬,江彬一日不可无夏言。只要夏言在一日,王阁老就能稳坐一日。”
夏言道:“宁国公和满速儿大战几场,已经把满速儿逼出了吐鲁番,他现在就是一条丧家之犬,江彬为何还不罢兵?他有何虑?”
季师爷道:“江大帅岂能罢兵啊?他解甲归田之日,就是人头落地之时。”
夏言叹道:“难道,本官要陪着江彬耗下去,直到陪着他下地狱吗?”
季木略一思忖,摇摇头道:“怪哉。”
夏言这时才嗤笑一声,道:“季先生也看出来了?”
季木捻须,点点头道:“按说东翁是王阁老重视的人。等到满朝物议沸腾之时,王阁老理应将东翁罢官革职才对?为何现在却来了这么一封信,这分明是要撑着东翁这个甘肃巡抚的位置不倒啊。”
按照季师爷之前的判断,王琼既然将如此敏感的甘肃巡抚交给夏言来做,就说明他看中夏言,在把夏言当成接班人来培养。
面对满朝的弹劾,王琼应该让夏言罢官、乡居闲住,养几年名。此外,在王琼自己倒台前,也会主动和夏言撇清关系。
这样,王琼罢官回乡,几年后夏言复出,接替王琼留下来的人脉关系和影响力,至少也是六部中的实权官起步,将来登阁拜相也是迟早的事。
可现在,事件的走向,已经超出了季木之前的预料。如今,王琼已经到了败落的前夕,这个时候还保夏言干什么?
王琼死保夏言,说明在王琼的计划中,夏言还没到倒台的时候。
“东翁,这个时候如果主动辞官,便在士林中失去了担当之名。以后再想起复时,又有谁肯用你?”
夏言闭着眼睛不说话。
季木稍一沉思,又道:“另一条可行之路,便是投靠杨党。可一旦走上这条路,东翁就成了小人。投靠杨党需纳投名状,东翁咬死江彬,王琼再无支撑,必倒。可如此以来,朝廷失去平衡,恐怕也不是那些天上的大人物们乐于见到的。”
夏言长叹一口气。
季木又道:“当然了,东翁也不可能一直绑在江彬这条破船上。到了该跳时,一定要跳走。现在比拼的是各人的眼力,更是各人的运势。东翁是有大命格的人,要相信自己的运势才对啊。”
季木的意思很明确。夏言辞官是迟早的事,但现在不能辞官。现在你一辞官,朝中就要发生一场地震,谁也担当不起。
可到底要在什么时候辞官呢?季师爷说不清楚。
“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动。”夏言从抽屉中掏出一封信,却是一份辞呈。“陕西右布政使姚文渊给我来信,说他要护送周尚文千里进京,指证江彬谋杀钦差之罪。”
季木吃了一惊。
夏言道:“如果罪名坐实,王阁老必倒。唯一不倒的办法,就是江彬能即时打一场大胜仗。我这个巡抚,至少要坐到江彬得胜之日,这是为报答王阁老的知遇之恩。”
季木瞧着夏言现在的模样,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初来之时的稚嫩。
“再之后,本官必须辞官。”
“这……”季木看着夏言的脸,一时语塞。
“你回去告诉王琼,就说,王阁老的知遇之恩和栽培之意,夏言永世不敢忘。”
季家是绍兴大族,族内四代人中进士,秀才、举人更是多如牛毛。族中子弟有人专门负责读书做官,有人专门负责持家经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季木少年时心性未定,想到边关做一番事业,于是当了一个幕僚。王琼家中也是三代仕宦,号称太原王氏出身。
两家人按说八竿子打不着。但季木这一支的长辈,早在王琼任河槽总督时,就已经结识王琼了。后来王琼做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又做了托孤大臣进入内阁。季家分出一支来给王琼做事,也是常有的事。
季木点点头,拱手道:“在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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