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酆勉强支撑着身体,继续将剩下的话讲完:
“此次战役,禁军将士们舍身忘死,居功至伟。禁军一应抚恤赏罚,由陈九畴确定后,交给兵部审批。着陈九畴暂理奋武营、耀武营一切事务。升陈维藩为从三品指挥同知,辅理禁军事务。加焦洵、杨儒二人为奋武营、耀武营指挥佥事。”
这道旨意,一是宣布由皇帝的嫡系执掌奋武营、耀武营纸面员额共六万兵马。二是提拔自己的亲信进入军中掌权。
从此以后,皇帝的权柄就不再是嘴上说一说那么简单了。
战袍未解的陈维藩、焦洵、杨儒三人大喜过望,纷纷出列谢恩道:“谢皇上!”
陈维藩的老爹宁阳侯陈继祖、杨儒的老爹彰武伯杨质也出列向皇帝谢恩道:“臣等谢皇上提拔!”
朱载酆忍住一阵咳嗽,喘了几口粗气,接着道:“其余人等的抚恤赏罚,着兵部论定。兵部草拟出一份名单之后,交给内阁审议。”
兵部尚书翟銮立刻出列道:“臣遵旨!”
军事行动之后,定抚恤、明赏罚是必须操作。www.trip118.com
朱载酆又道:“朕在内承运库中,恰好留有三十万两银子。这笔银子,就拨给陈九畴清理奋武营、耀武营屯田之用吧……”
没有钱,陈九畴是无法解决两个团营大军的经济基础问题的。
“臣遵旨!”
在宣布完一系列圣命之后,小皇帝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突然眼睛翻白,昏迷了过去。皇帝一倒,立时引得西山大营内一阵惊恐和骚动。
众人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将皇帝平放在一张软垫之上,勤王大军中倒也有随行军医,此时也全都调拨过来,赶紧为皇帝诊治。
军医号过脉后,告诉帐内一干人道,皇帝患的是风热之症,因操劳过度,邪气侵入脏腑,方才一病不起。需要卧床静养一个月,灌以清热去火,静气凝神的汤药,方可痊愈。
一时之间,大帐内的所有人都心思灵动起来。
“皇上身边可有总管太监吗?”武定侯郭勋高声发问。
大帐中的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近前一步。管事太监李公公已经不知所踪了。
郭勋见状,便立刻建言道:“既如此,当尽快将皇上送回宫中,交由太后照看,方才万全。”
老头陈金站在一旁哼哼一笑。郭勋身后的众侯伯们纷纷点头称是。
郭勋对陈九畴拱手道:“陈指挥,你是天子近臣,你怎么看?”
陈九畴瞄了一眼躺在软垫上的面色发白的皇帝,无奈道:“西山大营因陋就简,确实不适合御驾驻跸。陈某也以为应该早日将皇上交给太后照看。”
顿了顿,陈九畴又道:“不过,皇上刚才的圣命,诸位也都听见了。旁的团营,陈某暂时动不了。但奋武营和耀武营,乃是陈某吃进嘴里的肉,谁也别想叫我吐出来!”
郭勋冷哼一声,一言不发。皇帝圣命,金口玉言,不容更改。陈九畴凭借圣旨,便握住了这两个团营的权柄。皇帝又从自己的内库中给他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还让他清理这两个团营的积弊。如此一来,陈九畴就彻底坐稳了西山大营的这把将军椅。
见陈九畴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武勋们也都无话可说。朱本和赵弘泽死了就死了,自己可不能步他两人的后尘。
收拾完西山大营的狼藉之后,勤王大军各回各家。
陈九畴奉圣命要留在西山大营整肃奋武营和耀武营,陈维藩则以指挥同知执掌禁军,跟随御驾返回京师。
分别之前,兵部尚书翟銮特地来找陈九畴说话。
翟銮道:“禹学啊,今日一战,你当属首功。回去之后,兵部自会与五军都督府评定所有人的战功,可惜皇上没有进一步封赏你啊。”
陈九畴拱手道:“翟部堂先莫要说论功行赏的事,你我还都兼着清理京营的差事呢。”
翟銮摆摆手笑道:“先前只因我行事操切,险教大军误入绝境。现在想来,还真是惭愧万分。京营的事,就应该由陈大人为主,我就不再越俎代庖了。”
翟銮这时倒是明白过来。再参合清理京营的事,自己捞不到好处不说,好要和陈九畴一道分担别人的怒火。这次叛乱,他和皇帝也算是共患难了,这便是重要的政治资本,可以支撑他继续以独立的山头,扛起大明兵部尚书之位。
……
天黑之前,皇帝的御驾浩浩荡荡从西山大营回到皇宫之中。小皇帝躺在乘與之上,一脸安静,继续昏睡不醒,身旁轮流有宦官伺候扇扇子,不断给他额头上换退烧的凉布巾。
武定侯郭勋一路护送皇帝来到夏太后居住的仁寿宫,直到看着病中安睡的小皇帝被夏太后接收,这才放心离开。
这一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像流星般砸向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次日一大早,王琼还像往常一样,去往文渊阁办公。但是经历了昨夜的巨变之后,内阁中的所有人对王琼都敬而远之。因为每个人都很清楚:大奸臣王琼已是倒台有日了。
兴王朱厚熜这时也无比紧张。
朱本、赵弘泽叛乱,乃是兴王安排的。朱本、赵弘泽两人深夜也是从他兴王府走出去的。一旦查到了他,凤阳高墙就不必肖想了。
那朱本、赵弘泽会不会供出他来呢?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三法司会审,而杨一清要倒王。
王琼作为内阁首辅、先帝遗诏上的托孤大臣,没有一个天大的罪名,不可能彻底扳倒王琼。众所周知,王琼和兴王是一条船上的人。兴王谋反,王琼自然也就谋反了。
当晚,等王琼优哉游哉地步行回到家中时,意外看到自己三个儿子居然全都回家了。
除了儿子以外,还有弟子赵廷瑞和孙子王壮、王佳。
一家人完完整整站在大堂之上。
王琼笑道:“今天难道是过节吗?还是你们突然懂得了孝悌之义?”
长子王朝立跪下哭道:“爹!您赶紧上表,向朝廷请罪吧!孩儿情愿与您一道共赴黄泉,但您舍得看到孙子一辈也被株连吗?”
王琼立刻收起了笑容。
面对人家父子团聚的大喜日子,赵廷瑞今日并没有不尴不尬地出来劝和促谈,只是静静站在一边,做出垂头丧气状。
王琼道:“信臣!”
“弟子在!”赵廷瑞拱手回道。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赵廷瑞回道:“恩师,弟子今年刚好三十。”
“少年俊秀啊。”王琼赞叹道:“老夫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中进士的时候二十五岁。初任工部主事,后被朝廷外调去治理河槽。”
赵廷瑞拱手道:“恩师治理河槽,督师平叛,秋毫分明,造福地方,经济天下。”
略一停顿,赵廷瑞又道:“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恩师您平安落地啊!”
“哈哈哈哈!”王琼大笑不止,笑声中有些许凄凉之意。“俗话说得好,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已经老了。像我这样的老人,在你们眼里已经是贼寇了!你们今天窜连起来,逼迫老夫向朝廷请罪,便以为能换得苟安吗?”
“恩师!您究竟还有什么后手,给学生交个底吧。”赵廷瑞道。
王琼坐下,端起茶盏道:“老夫的后手,就是江彬!江彬为国征战,只要江彬不倒,老夫又怎么会倒……”
听者王琼滔滔不绝的演讲,王朝立绝望地起身,缓步离去。
“江彬会倒吗?他当然不会倒!为何?因为贼寇是灭不完,朝廷永远需要有人镇守边关!江彬已经在三边收买了无数人,只要朝中有人想对江彬下手,立刻便会山河动荡,社稷不稳。如此以来,我王琼还有什么可烦忧的……”
次子王朝需和三子王朝翰听到这里,也都听不下去了,调头径直离开。
“祖父!”王佳眼中含泪,打断了王琼的发言:“孙儿走在大街上,从不敢说自己是王家子弟。因为大街上贩夫走卒都知道,当朝首辅王阁老是个大奸臣!”
王琼深吸一口气,继续驳斥道:“忠又如何?奸又如何?老夫又不要谥文正,难道还会在意这些虚名吗?”
王佳跪下,朝王琼磕了一个头,随即调头离开。
……
等所有人都走开之后,屋内只剩下了赵廷瑞一个人。
王琼此时也说不出话来,闭上眼长叹一声,哼哼笑问道:“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不怕受牵连吗?”
“弟子非恩师亲眷,即便株连,也株不到我的头上。”赵廷瑞道。
王琼摇摇头笑道:“历朝历代都只诛九族,唯我大明朝可以诛十族。多出来的那一族,就是你!”
赵廷瑞道:“要是真论起十族,岂不是要论到他们朱家自己人头上。当今皇帝,不也是阁老的学生?”
王琼长叹一声,又道:“即便如此,你也是要受牵连的。”
赵廷瑞道:“恩师与弟子有知遇之恩……”
“好了!”王琼打断赵廷瑞的话,笑道:“你的那一点小心思,瞒不过老夫。不就是当初和杨维聪一道,组织士子们在大明们前喊过几句大逆不道的口号嘛。我王琼就是主父偃,你赵廷瑞就是洨孔车。有了对我王家的恩义之名,你的底色就变了,天下人就会敬你,再也不会有人拿那件事出来说事了。”
赵廷瑞一时羞愧难当,不知该说什么话。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对王家中心不二的真正原因:等到王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自己就是给王家收尸的人。
主父偃当年飞黄腾达时,门庭若市、门客三千。
他替汉武帝做尽了脏活,却不给自己留后路。当主父偃被汉武帝处死时,三千门客竟无人肯替他收尸,只有洨人孔车的不顾干系,收葬了主父偃。
赵廷瑞顿时泪如雨下,双膝跪地不能言。“恩师,弟子……”
“去吧……老夫一时还倒不了,你日后要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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