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书房内,朱本和赵弘泽在客座上战战兢兢,瑟瑟发抖。杨一清则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武进伯朱本道:“杨阁老,您老倒是拿一个主意出来啊,咱们都是听了您的吩咐,这才私自调的兵啊。”
杨一清冷哼一声道:“是老夫小看翟銮了。不想,他居然不上钩?”
朱本急道:“我的阁老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这么镇定,敢情到时候砍的不是你的头啊。”
杨一清冷笑道:“此事与老夫何干?为何会砍老夫的头?”
赵弘泽怒道:“我们可是听了杨阁老的吩咐才这么做的!到了诏狱之中,咱们哥俩也是这个说辞!”
杨一清冷哼一声:“老夫又无权调你的兵。你们便是攀咬老夫,又能伤我何?”
朱本求饶道:“杨阁老,不是您的错,都是我们自己的错!您老帮我们哥俩拿个主意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杨一清笑道:“主意嘛,很简单:你们即刻领兵,把陈九畴、翟銮二人杀了,再把堵在西山大营门口的禁军都给屠了,这事儿不就结了?”
朱本颤声道:“翟銮又没有先动手。禁军在营门外驻扎,我们以什么理由去打他!这样做,不是死得更快嘛!”
杨一清道:“皇帝没有了陈九畴、翟銮等人,满朝上下还有谁听他的?他还能拿你怎样?有老夫在,谁能动你?”
朱本与赵弘泽面面相觑,皆不敢回话。赵弘泽诺诺问:“阁……阁老,要是这样做,小皇帝是倒了,可上来的是兴王,他可是王阁老一边的,您也捞不到好处啊?”
杨一清笑道:“谁说皇上要倒?皇上毕竟是皇上。没有了陈九畴和翟銮,不是还有老夫在吗?有老夫在,岂能让皇上倒台?”
赵弘泽道:“我……我们不做!此事一旦败露,便是九族之祸。”
朱本也点点头道:“阁老啊,您再想想办法?”
杨一清捻须沉思片刻,摇摇头道:“我这里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们去找张公爷要办法吧……”
朱本哭道:“张公爷现在兴王那边呢……我们难道也要去投靠兴王?”
赵弘泽与朱本对视一眼,两人均咬咬牙。杨阁老这边眼见着不会保他们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靠兴王爷去。
沉静的夜色中,赵弘泽与朱本两人一溜烟便往兴王府的方向跑去,书房中只剩下杨一清一人。杨一清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天上一轮皎洁的月色,不由幽幽叹道:
“倒王,倒王。倒王与倒王孰重?”
原来,在与王琼“琼楼夜话”之后的当晚,杨一清就已经差人通知了朱本和赵弘泽,给了他们锦囊妙计,相当于布置了一个口袋。杨一清的计划,其实有三种可能结果:
其一,如果翟銮实在不堪,收受贿赂,这就搞黄了清理京营之事。之后翟銮倒台,杨一清手上还有很多人可以安排成兵部尚书。如此一来,朝局继续按照当前两党斗而不破的局面向前发展,王琼也不得不与自己虚与委蛇,重新走上阴阳相生相克之路。这是杨一清理想的局面。
其二,如果翟銮不愿收受贿赂,而是为了保住自己兵部尚书的位置,找准时机,动用禁军攻占了西山大营,要将武勋们逼入绝境,则藏在西山某屯中的奋武营和耀武营官兵们便有了借口,回去把翟銮、陈九畴等人干掉。如此一来,皇权失去依靠,只能依附于杨党。杨一清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其三,如果翟銮硬不上钩,自己手上也没有任何损失。皇帝对京营无可奈何,武勋为求活命,只能跑到王琼和兴王那一边,正好圆了自己对满朝清流们“倒王”的承诺。大家合纵连横,豪赌一场,愿赌服输。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就在杨一清抬头赏月之时,一个潇洒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杨一清转身回望,却见步入书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天一直住在府上的胡士宁。
杨一清笑道:“辽东充军数年,你的心性依旧不改啊。”
胡士宁道:“吏部左侍郎,在下并不想出任,杨阁老就不要再勉强了。”
杨一清看着自己案上的举荐奏疏刚刚写好,不由叹道:“当前的朝局波谲云诡,真是需要你这样志向高洁的忠贞之士,出来匡扶社稷之时。你岂能推却?”
胡士宁拱手拜谢,笑道:“下官在江西时,不过一个副使。只因弹劾宁王,才有了一点名气。发配辽东充军十年,岁月蹉跎,早已心志磨灭。如果阁老放下官一个御史的官,下官尚且能够胜任。吏部左侍郎,实在是难为下官了。”
杨一清心道:当年,胡士宁弹劾宁王谋反,宁王大怒,杖责胡士宁,将他发配辽东十年,后宁王果然造反。
众人不能言、不敢言之事,胡士宁身为江西的官,在宁王手下,却敢向天下言明,情愿为此赔掉自己十年的光阴,时人称诵其贞烈。
自己如此赏识此人,愿意将他提拔成吏部左侍郎这样的朝廷大官,并非单纯要将其收纳为党羽,实是以国士相待,而他却不愿领情。
杨一清道:“你刚才的那句话,皇帝也对老夫说过。可惜,你以此言警于我,而皇帝却以此言为交易。”
胡士宁道:“皇帝年方八岁,从民间来,尚不知是非,正是需要朝臣们用心辅佐之时。阁老,难道不想成就一代圣君?”
杨一清冷笑道:“你如果真的了解皇帝,就不会说出今晚这番话了。他的真身,其实是一只三千年未见的妖孽!”
胡士宁拱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一清深吸一口气,长叹道:“好吧,老夫就改荐你为正七品吏科都给事中,做你的科道言官去吧……”
胡士宁拜道:“下官多谢阁老成全。”
一开始,杨一清要将胡士宁推荐为兵部右侍郎,后对吏部尚书罗钦顺有所防备,所以想在吏部再安插一个左侍郎与罗钦顺互相掣肘。罗钦顺是个大儒,这样的人,不可能永远为自己所用。
可惜,胡士宁不愿就此高位。杨一清只得将他安排成吏科给事中,也算是与吏部尚书打擂台了。
……
乾清宫内,小皇帝换上龙袍,又一次在御座上正襟危坐。第一个赶来的毫无意外是江然,接着是陈维藩、焦洵、杨儒。
四人并列在御座下单膝跪地,朱载酆则坐在御座上眉头紧锁,闭目凝神,一言不发。
小李子上前提醒道:“皇上,四位小将军都叫来了。”
朱载酆立刻睁开眼,四人一齐高呼:“臣等参见皇上!”
眼下的时局,所有人都能看清楚。皇帝深夜叫他们一并来,说明是碰上要紧事了。
朱载酆起身道:“陈维藩,你今年多大年纪?”
陈维藩单步上前,向皇帝拱手行军礼道:“回皇上,臣今年十七岁。”
“焦洵,你呢?”
“臣十六岁。”
“杨儒?”
“臣十五岁。”
“江然?”
“臣十四岁。”
朱载酆环视了四人一圈,笑道:“四位小将军今夜前来,都身着战袍,可见对朝廷最近发生的事,心中都已明了。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披甲而来,朕心甚慰。”
四人齐声唱道:“臣等誓死效忠皇上!”
“你们可知,今夜,大明朝将要面临什么?我大明号称太平盛世,但这盛世之下,其实并不太平。朕从民间来,从前是给地主家放牛的。翰林院的学士们,天天在给朕讲民间疾苦,他们知道什么叫民间疾苦吗?”
四人皆一言不发,静静欣赏皇帝的表演。
朱载酆道:“你们大概也不知道。在民间,大户人家,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米饭,平日里便是高粱粟米做成的窝窝头,一日两餐,一餐一个,朕在当皇帝以前,从未吃过一天的饱饭。方圆百里,尽是如此。百姓面有饥色,五十里内,见不到一个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啊。一遇水旱,举国上下皆嗷嗷待哺之婴儿,四海之内尽是极寒冻饿之孤殍。然大夫谓此为太平盛世!谁的盛世?”
朱载酆刚刚在脑海中构思了良久,借助无数电视剧台词,构造了一篇完整的策论:
“朕来告诉你们,这是谁的盛世:京城之中,朱门豪族,仆从千人,姬妾过百者何止数十家。百姓一饭不得,官绅厉行兼并,百姓卖儿鬻女,勋贵穷奢极欲,百姓冻饿而死,朝廷视如草芥。等到百姓揭竿而起之日,朝廷……总还要有能平叛的强军啊。”www.trip118.com
江然出列道:“启禀皇上,臣以为,肃清吏治,当徐徐用力,久久为功,不可急于一时啊。”
朱载酆瞥了一眼江然,道:“这是自然。吏治年年抓,贪官年年杀,可百姓还是日益困顿。万方之罪,罪在朕躬,此皆朕之无德也!”
四人都吓了一跳,赶紧都闭嘴跪下。
“清理京营之事,从弘治年间就开始提,正德年间也提,如今是绍治朝了。京营年年整顿,历经三朝,却越发糜烂。今早,兵部尚书翟銮和禁军都指挥使陈九畴两位朝廷高官一起去清点西山大营的员额,你们猜怎么着?西山大营中竟空无一人!此事,兵部不知,朕也不知,恐怕满朝上下皆不知。却不知道朱本和赵弘泽这两位伯爷,把朕的团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四人这才凛然。皇帝刚才向他们透露的事情,确实骇人听闻:武勋为了躲避清点员额,居然私自调兵遣将,跑了?
四人齐声道:“臣等誓死效忠皇上!”
“朕就不明白了,清点员额这么简单直接、理所当然的事,办起来,怎么就这么难?今晚,朕要去做大事!朕的手里有多少人呢?告诉你们吧,朕只有两千多个老弱残兵!朕可能会死,但这件大事,朕必须去做,只因为朕是皇帝,万方之罪,罪在朕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江然听闻此言,赶紧出列道:“敢问皇上,是什么大事?臣愿代皇上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岂能让圣躬有损?”
朱载酆冷哼道:“这件事只有朕能去做,旁人都无法相代。你们都是朕身边的人,都很年轻,还有大好的年华。今晚,你们可愿意不惜一命追随于朕,和君王一起,去成就大业!”
“敢问皇上,究竟是何事!”江然站起身来,平视着皇帝。
朱载酆高声道:“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皇帝要去救国救民。
陈维藩神情激动,高声道:“臣自追随皇上的那一日起,身家性命,就都抛诸脑后了!皇上的剑指向何方,臣就为皇上攻取何方。”
焦洵和杨儒一听这话,都热血上头,纷纷起身抱拳。
杨儒道:“臣愿意追随皇上,不惜此身,肝脑涂地!”
焦洵眼光灼灼地说:“俺也一样!”
江然急道:“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皇帝龙颜大悦道:“陈维藩,清点禁军,咱们这就出发。陈九畴练了半年的兵,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一溜了!”
陈维藩道:“皇上的兵,全都以一当百!”
朱载酆哈哈大笑:“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咱们走!”
陈维藩、焦洵、杨儒俱昂首阔步,跟在朱载酆的身后,江然无奈,也只得跟随。几人面前便是漆黑的夜,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一条前人和后人都没有走成的路。
为了重新收拢兵权,正德皇帝曾重用刘瑾清查屯田,引发安化王造反。这条路,正德皇帝没有走通。
于是,正德另辟蹊径,千里巡边,笼络边军,打了一场应州大捷。接着,正德又引边军入京营,号称“外四家”。之后的宁王之乱中,正德南巡落水,人亡政息。
嘉靖皇帝掌权后,任用张璁开启新政,企图清查勋贵的田亩,可惜新政寸步难行,嘉靖十年,张璁去职。此后,嘉靖也数次下令整顿京营,可惜收效甚微。俺答入寇时,京营几乎拿不出能战之兵。
这条路,嘉靖皇帝也没走通。
在卫所制已经无可救药的情况下,嘉靖也另辟蹊径,重用严嵩帮他捞钱,推行募兵制。在严嵩的保护下,胡宗宪大胆任用戚继光编练新军,抗击倭寇,结束了自元代起肆掠东南沿海数百年的倭患。
正是因为嘉靖施行募兵制抗击北虏南倭,才有了后来的隆庆开关。可惜,这种玩法副作用太大。一方面,严阁老带头捞钱,起到的模范作用堪称一绝。另一方面,募兵制造成了朝廷沉重的财政负担,一旦朝廷发不了军饷,军队就不可避免走向私兵化。
在这个时空中,新皇帝不是嘉靖,而是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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