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四位辅臣接旨后，杨一清的面色极为难看。皇帝这是在豪赌，更是在逼他。蒋冕布下的这一局，发展到现在，已经进入中盘，各方力量都开始合纵连横。全天下的眼睛，如今都盯在他杨一清身上了，他被一个巨大的套子套住，骑虎难下。
王琼作为内阁首辅，领了圣旨，主动走上前来拍了拍杨一清的肩膀，笑道：“杨公虽然号称出将入相，但之前毕竟未曾独当一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杨一清道：“王公说的是。天下事，怎一个‘难’字了得。”
王琼笑道：“应宁兄，不如今晚我作东，咱们四个阁员，一道去万花楼高乐高乐。”
杨一清嘴角苦笑，摇摇头道：“多承美意。然而我还是要再去见皇帝一面，向他陈说利弊。”
“哈哈，以我之见，皇帝不会见你的。”王琼转身往自己的班房走，临了撂下一句话：“万花楼的酒宴，给你留着位置。”
王宪、石珤二人面面相觑，并不插话，各自回去办公。
傍晚时分，皇帝在乾清宫中读书，小李子跑过来，要向小皇帝汇报中枢每日的新闻：“皇爷，今天有新消息。”
“什么事？”朱载酆放下手中的《礼记》，抬头问道。
“咱们散在中枢各衙门的人今日来报，说是杨阁老今早与吏部尚书罗钦顺谈话，隔着房门，小的们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今天晚些时候，通政使收到吏部尚书的奏书，举荐一个叫胡士宁的人回朝，担任吏部左侍郎呢。”
“知道了。”小皇帝点点头，继续拿起《礼记》一字一句艰难地阅读。
“还有，王阁老今日在内阁当众说，要请杨阁老去万花楼高乐高乐。”
朱载酆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笑道：“他们凑到一起去了？”
“皇爷！杨阁老求见。”一个小宦官前来通报。
“不见。”小皇帝回得十分坚决。
那小宦官上前来，解释道：“杨阁老说，他今日一定要再见皇爷一面，不然就不离开。”
朱载酆冷笑道：“你去告诉杨一清一句话：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要说这首打油诗，还涉及到杨一清的另一桩趣事：几年前李东阳去世时，杨一清为李东阳谥文正。坊间传闻，李东阳一听到这消息，垂死病中惊坐起，竟跪在床头，向杨一清磕了一个头。这首诗就是时人嘲讽此事所作。
门外的杨一清听完宦官的来报后，突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来。
那小宦官奇道：“杨阁老，您老没事儿吧？”
杨一清压着声音道：“无事。”说罢，转身离去。
坐着在白天的轿子里，出宫的路上，杨一清感觉自己头昏眼花，有点支撑不住了：皇帝将来要给他谥“文正”？！这真是天大的一个诱惑。
杨一清离开后，潘仲骖独自前来乾清宫拜会。朱载酆有点奇怪道：“刘望之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潘仲骖先是恭敬行礼，起身后解释道：“刘望之托臣向皇上告假，他曾祖父去世了。”
“刘健死了？”朱载酆点点头道：“刘望之毕竟是刘健的重孙子，回去奔丧也是应该的。”
潘仲骖面露难色，惴惴道：“回皇上，刘望之恐怕不能回去奔丧。”
“为何？老祖宗死了，儿孙当然应该守孝，更何况还是世家子弟。”
“皇上！”潘仲骖跪下，犹犹豫豫道：“臣听闻，刘健临死前，已将刘望之父子逐出宗门，并告诫家人弟子，绝不许他父子二人再踏入刘家一步。”
“啥！”朱载酆不由起身，吃惊地望着潘仲骖，瞬间明白了。“这刘健真是个老古董，为了他那点气节，连儿孙都不要了。”
刘健不愿意谄媚君王，从正德三年起便一直致仕在家，他的重孙子却做了皇帝身边的幸臣，也不知道刘健死前瞑目了没有。
……
杨一清离开皇城后，径直去了万花楼。推开万花楼的隔间的门，只见王琼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之中，正左拥右抱。面前一个美人正在弹琵琶，口中吟唱：“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杨一清大跌眼镜，咳嗽一声，端着脸走过来，问道：“王宪和石珤呢？”https://www.trip118.com
王琼拍拍身旁的美人，几个美女自觉离开。等美女离开之后，王琼笑道：“杨公既来了这万花楼，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杨一清皱眉低声道：“你我都是朝廷大员，出入这种地方本就不合规制！”
“哦？朝廷和万花楼，有何不同之处啊？”
“这……”杨一清一时无语。
王琼笑道：“三辅和四辅都是聪明人，今晚自然是有事来不了，只有公与琼独享此间绝色。”王琼倒了一杯葡萄酒，摆在杨一清面前。
杨一清在王琼对面坐下。接过王琼递来的银质酒杯，放在鼻子前闻一闻，杨一清笑道：“德华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
“唯杨公与琼耳。”王琼哈哈大笑。
杨一清却长叹一口气，放下酒杯，叹道：“去年我上京时，路过洛阳，曾去拜访刘健。刘健骂我，说我无法甘于澹泊，被时局所诱。如今看来，他说对了，我确实是越陷越深啊。”
王琼道：“清理京营，本来就是蒋冕布下的明局，你跳也得跳，不跳也会有人逼着你去跳。太极只有两仪，没有灰色界，你道是为何？”
杨一清摇摇头道：“陈九畴并无宰辅之才，皇帝身边还有其他的可用之人吗？再说了，清理京营的事，弘治年间刘健做过，正德年间刘瑾也做过，此事根本无解。正德五年起，北直隶发生刘六、刘七起义，波及河北、山东、河南、湖北、江苏数省，京师震动。大明已经百五十年了，我们还能怎么做？只有镇静之，时间会冲淡一切。”
王琼不说话，只是喝了一杯葡萄酒，示意杨一清继续说。
杨一清继续解释道：“蒋冕觉得自己撑不了清流党，为求脱身，就卖给皇帝一个清理京营的噱头，再卖给我一个执掌朝政的名头。这些，都当不了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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