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义走远了，穆云笙将手上的弓箭还了回去。
旁边的少年接了弓箭，犹豫一番，小心翼翼的问：“你真的是君上吗？”
穆云笙的目光被吸引，侧头看向少年。
那少年腰上别着把匕首，头发披散着，右侧一缕头发编成发辫，发辫的尾端绑着两根鸦青色的羽毛，看起来像是异族。
平羌的地势特殊，这片大地上有许多异族人，看这少年的装束，应该是虞族。
虞族长老擅卜卦，每次大战前夕都要请长老算上一卦，其实这一类的“先知”，算下一卦，并不是为了趋吉避凶，不管是凶是吉，要做的事是不会变的，只是祈求神明庇佑。
大多异族都被埋没在了茫茫人海中，虞族，是在京都唯一得到重用的异族。
“叫我云笙就好。”穆云笙笑了笑，问：“你叫什么？”
这一笑宛若一潭湖水泛起了涟漪，淡淡的，却又不乏笑意。
那双乌灵的眼眸，倏地笼上层柔和，一双眸子轻易贯穿人心，似乎能触碰到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少年呆了呆，心想着这人长得真好看，回神过来，才开始介绍起来。
“我叫桑延，安抚使之子。”因为好奇的原因，围过来的人不止他，少年就指向旁边的人逐一介绍：“这是季如风，卫守备之子，这是唐鸣，他哥是昭武校尉……”
在他热心的介绍了一遍时，穆云笙也把人都认完了一遍。
果真，这些人都是武将之后。
他们年纪不大，最小的，跟自己年纪差不多，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
都是年龄相仿，沟通起来没有身份贵贱，自然而然的多了几分亲切。
“你是来找王爷的吗？”桑延问道。
“嗯。”穆云笙点头。
“王爷这个时候应该在草场练兵，就在那边，不远。”桑延指向左边：“宋将军估计很快就能找到他，你再等等。”
穆云笙继续点头。
桑延急着想知道穆云笙刚才的箭术技巧，就问道。
“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这么多次打中靶心，之前练过吗？”
其他人也想知道答案，于是都有意无意的看向他。
穆云笙活了挺久，有无数次转生的世界都跟现在这个世界差不多，在修补世界之前，要成为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人。
倒是没什么技巧。
打仗打得多了，慢慢的，战场上能用到的兵器也就熟能生巧，信手拈来了。
但总不可能说他从没有练过，那样太玄幻了些。
在期待的眼光下，穆云笙终于从嘴里憋出来一句话：“多练练眼力就好了。”
在桑延听来，穆云笙是练了许久的眼力才达到这个程度的，他挠了挠头：“我练了两个月都只能射中靶子，你肯定练了很久吧。”
不管怎么回答都是骗人的，穆云笙就一如既往地的浅浅笑着。
若是别人觉得他不说话就是默认，那他就是默认，反正怎么想都是别人的事，他可什么都没说……
接着，穆云笙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并未跟桑延多说话，只是自言自语的闷声道：“有些热了。”
一旁的魏忠实瞅准了高处的凉亭：“君上，不如去那边的凉亭等吧。”
“好。”穆云笙应了一声，侧头道：“我就不多打扰了，你慢慢练。”
说完，往上方的凉亭去了，只留下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桑延呆呆的站在那里。
刚才宋义杀气沉沉的去找苏明俨，这会应该找到了。
要被苏明俨撞见他又在跟别人说话，估计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了。
本想着靠与人结交来摆脱困境，但苏明俨对自己的控制比想象的要强烈得多，只能说……
不愧是平羌第一权臣，容不得有半点纰漏么？
如果再按照之前的想法，再过去几年恐怕他的境地都不会有变化，他该要做的第一步，不是结交，而是博得苏明俨的一颗真心。
只要苏明俨把更多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那么穆云笙就有足够的自信，让苏明俨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穆云笙走在前面，悠闲的坐在凉亭下。
显然魏忠实之前对穆云笙展露出来的天赋也吃惊了一会，但一想到苏明俨是如何看待穆云笙的，他就忍不住担心，担心王爷会对这孩子不利。
虽然担心，但他这个当下人的，无法干涉主子的任何决定，只祈祷着王爷不要发怒。
凉亭是处于最上方的位置，从下面也只能看到了一个亭尖，魏忠实就在凉亭不远处静静站着，眺望下方的射箭场，站了没多久，看到了从草场上走来的苏明俨，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苏明俨牵着一匹黑马，身穿玄色骑装，英姿飒爽，身后跟着宋义，宋义的手还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大概是问了人在哪里，在桑延指向凉亭的方向时，苏明俨转过头看向他指的方向。
在对上苏明俨那双沉色的眼睛时，魏忠实便知道，王爷已经发怒了。trip118.com
苏明俨把绳子交到一旁的宋义手上，朝着高处走来，魏忠实慢慢退后，连忙走到穆云笙身边俯身道：“君上，王爷来了。”
穆云笙依旧是面色平静。
他站起来，直到苏明俨快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唇角勾起，轻轻一笑：“叔叔。”
明明脸上带着浅笑，却感情全无不带半点心意，只看到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荡漾着溺人柔光，似是冬日里的阳光，又如喧嚣中的一缕清风。
平常的苏明俨还会应一声，而这次没有半点回应。
注意到苏明俨神色异常，魏忠实赶紧上前来打岔：“拜见王爷。”
苏明俨这次终于开口，但声音却冷漠到了极点：“退下。”
魏忠实愣了，心脏一阵隆隆作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苏明俨的眼神没有半点余光，与魏忠实擦身而过，站到穆云笙面前。
目光所及的地方投下一片阴影，穆云笙不觉退后半步，他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被苏明俨的气势摄人住，然后又垂下头，怯懦的攥着衣角，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苏明俨天生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势，英俊的五官仿佛雕刻出来的一般，棱角分明线条，锐利深邃的目光，挺拔高大的身形，不自觉得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伸出一只手，捏住穆云笙的两边脸，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
久居禁宫里那瘦小的孩子，跟眼前这张精致的脸尽数重合。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年了……
这孩子的天性如何，他无法确定，毕竟人心隔肚皮，但是他很听话，也很安静，单靠着这两点，他就能容许这孩子的长久存在。
可是外界总有太多的隐患。
宗亲那边的穆千乘和将军府的许晋忠，他暂且可以当做看不到，毕竟是那两个人找上门来的，但这孩子展露出来的天赋无疑是招蜂引蝶。
哪怕是一点点希望，都会给一些表面装作臣服的反叛之臣，带来不切实际的幻想，随之而来的，便是闻风而动，揭竿四起。
最终的祸根就是这个小家伙。
天生冷血的性情已经替苏明俨做出了决定，宋义说过，有这样超凡的天赋，这孩子日后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会招来追捧，所以他……
必须死！
“叔叔……”穆云笙继续退后，脊背已经抵到了柱子上，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安。
苏明俨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在打探一个物件。
他的眸色黯淡的像是洒了一层灰，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是穆云笙从未见过的冰冷。
静默许久，苏明俨才幽幽开口：“果真是……，不该留你……”
那只诛杀朝臣和敌人，沾满了鲜血的手，在穆云笙的脸颊上停顿了一会之后，慢慢往下移。
穆云笙抬头，直直撞进那双充斥着狂躁冲动和陌生暴戾的凤眸里，无措地承受对方突如其来的怒意。
他被苏明俨压着脖子按在柱子上。
那一瞬间，一阵窒息感尽数袭来，穆云笙发黑的视线里只余下了苏明俨那双冰冷的眼睛。
骨头碎掉一般的疼，疼的钻心。
如跌入深渊一般的窒息感，疼痛好像是要把他碾断拉碎。
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从未对空气有过这样的渴求，哪怕是对死了无数次，疼痛早已麻木的穆云笙面前，这短暂的窒息也是痛苦的。
都说人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总会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意志，这样的求生意志是一种本能。
只有想死，坠入深渊，在这个世界里看不到一丁点希望的人，才会毫无留恋的死去。
穆云笙是一个对自己的生命逝去早已麻木的神明。
但他此刻想扮一个坠入深渊的凡人。
若他真的是个凡人，把苏明俨当成那一丁点希望，对方却起了杀心，就连希望都要抛弃他，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这一点，他能想得到，苏明俨之后也会想通的。
在生死面前，最能看清一个人的心。
不丢一条命赌一把，就永远看不到苏明俨的真心。
苏明俨慢慢看着对方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那一双渐渐氤氲水雾的眸子，一直看着他，似乎是舍不得闭上。
那双眸子仿佛落了漫天的星河一般，澄澈而漂亮，其中流露出的脆弱和哀求，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那是天底下最干净的眼神。
而后……
那双眼睛渐渐变为了绝望，再也没有一点留恋。
苏明俨依旧没有松手。
九岁的孩子，脖颈纤细，脆弱得就像一只兔子，只要被猎人抓住，稍微用一点力就能把它的脖颈捏碎。
穆云笙在几乎用尽力气的时刻，颤颤巍巍的抬起了手。
苏明俨的手背上落下阵阵微凉的时候，耳畔也传来了穆云笙梦呓一般痛苦的呻吟声，还有那一声模糊又疲惫的叔叔。
他眼睁睁看着穆云笙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眸子逐渐变得混沌，之后幽幽闭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抓着自己的手也突然失去了力气一般，落了下去。
苏明俨一愣，猝然松开力道，对方脖颈上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指腹，他的眸子依然阴沉，眼底的那股杀意却消失不见了。
他松开了手，穆云笙跌落在了地上。
魏忠实在一旁目睹着全程，他被吓得浑身发抖，倒不是因为被苏明俨的手段吓到的，毕竟他亲眼见过苏明俨杀死过很多人，他是被苏明俨对穆云笙的狠决吓到的。
竟亲手……扼杀一个如此单纯温顺，从不曾忤逆过他的孩子，只不过是这孩子身上有着那样的才华。
“王……王爷……”魏忠实颤巍着。
苏明俨盯着那只手，中了魔咒一般，呆呆站着，脑袋混沌一片。
直到身后传来几声咳嗽和喘息。
不知为何，在听到声音之后，他竟然觉得心落了。
但脑袋依旧很混乱。
不知道为何，那只手微微有些发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孩子的温度。
也没个交代，什么也没说，他就这么走了。
人一走，魏忠实赶紧跑过去，把手上的拂尘都扔到一边。
“小殿下，小殿下您没事吧！”魏忠实跪下，跑过去抱住穆云笙：“老奴马上去叫范大人过来！”
耳朵里一阵嗡鸣声，魏忠实的喊声已经听不清了，穆云笙短暂的睁了一下眼睛，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但大脑一片昏沉，很快就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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