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的地龙烧得正旺，热气腾腾，可依旧抵挡不住屋内冷若冰霜的氛围，垂首站在一旁磨墨的张洪保打了个寒颤。
元承身着十二章衮龙袍，束带间的透犀闪着寒光。他手执朱笔，批着案桌上一摞堆叠如山的奏折，眉心蹙了蹙。案桌前围着几位着绯服袍的大臣，手持玉笏，面面相觑无人言语。
桌上的茶水没有动过，庄衲来战战兢兢地上前将已经凉掉的茶水换了下去。
“圣上。”台下一位为首的老臣躬身站了出来，额头布满了沟壑般深深的皱纹，下巴一绺半白的胡须，面目和善却显威严，他的语速极慢。
“运河一事，圣上有意修复漕渠，本乃利民大计。可臣等以为，此事还须再三斟酌。一来运河修缮，耗费银两颇多，若修完定会国库空虚。二来工程浩大，所需劳力无以计数，实在难调配，恐天下不安，社稷动荡。”左相此言一出，底下议论纷纷。
左相张之若年逾花甲，历经三朝，在朝中颇有威望。他的话确实有理，运河一事牵扯甚广，若贸然修复，恐怕会引起民怨沸腾。
可自古南北相去千里，书信难通，南北的粮食商贸都只能靠陆运，由驿站快马一路递送，天气晴朗最快也得一月有余。
再遇上山贼则血本无亏，若能修复运河，商船顺流而下，从顺天府到杭州府能缩短一半的时间，后益无穷，这正是元承欲修复运河的初衷。
元承眉峰微挑，看也不看他一眼，“啪”一声用力地盖上手中刚批好的折子，重重摔在一边。
殿内嘈杂的讨论声马上停了下来，众人不敢抬首，只左相仍伫立在原地，神色庄重，恭敬举着手中的玉笏，不为所动。
“左相此言欠妥，”平章政事贺旭融躬身站了出来。
“运河修复虽前期耗费人力、物力颇大，但后面能给朝廷带来的收益更是不可胜数。南北通航一来缩短南北货运时间，增大货运效率；二来水运一路平稳，更是少了山贼猛匪的侵扰，减少风险，百利而无一害。”
就是否修复运河一事，朝中已经吵了半月有余了，今日更是从朝堂上一直吵到了南书房，众人各执一言，元承的眼底蒙上了一层寒霜，一旁的宫人瑟瑟发抖更是不敢上前。
左相身后的中书省右丞齐万章，闻声道：“圣上，前有隋炀帝杨广，举国之力修得运河，致使国库空虚，失了人心，今不可不以史为鉴。”
“圣上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齐大人难道是在说圣上是隋炀帝那般纵情声色，贪图享乐之辈？”工部尚书徐恺祥反驳道。
齐万章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忙躬身请罪，“臣绝无此意，徐大人切莫含血喷人！”
如今朝中形式分明，左相一派和平章政事一派各执所见，互不相让。
左相派多为朝中的老臣世家，几代积累下来，朝中各处多有门生人脉，根生蒂固。陆运风险大，来回路途远流程多，此中种种多有受益。
而左相虽颇有人脉，但他中正廉直，怕有人借机生事，从中捞油水，因此频频上书反对此事。
以平章政事贺旭融为代表的一派，多为朝中新臣，无甚根基。一得知皇上有意修复运河，便马上上书，想博得荣宠，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贺旭融而立之年便得先帝钦点为状元，意气风发，如今更是位列从一品中书省平章政事，颇具才华和手段。只是他出身商贾，不敢忤逆上意，恐失恩宠利禄。
如今皇上有意修复运河，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只要此时能成，一来能重创朝中深根宁极的权臣世家，二来贺旭融一派在朝中的地位将扶摇直上，不用再小心谨慎地看那些老臣的眼色。
这两派不肯相让，争吵不休。
“好了，”元承放下折子，抬眸扫了一遍底下的人，目光如炬，不怒而威，“众卿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先退下吧，改日再议。”
“皇上！”左相的声音穿透了书房。
“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皇上已经好几日没睡个整觉了。”一旁的张洪保拱手谄笑道，下面的人闻言这才告退离开。
元承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面露倦态，长而浓密的睫毛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留下一片阴影。
庄衲来双手奉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轻声道：“皇上，这是慧妃娘娘送来的百合莲子羹，说皇上近来劳累，给皇上明目败火的。”
元承并未睁眼，下颌轻启道：“慧妃人呢？”m.trip118.com
“娘娘怕扰了皇上议事，还在廊下候着呢。”庄衲来堆笑，手中暗暗掂量了一下慧妃方才塞给他的荷包，很是有分量。
“让她进来吧。”
盛慧妃自打舞姬一事，冬至宴被皇上当面驳斥后，在储秀殿怏怏了快半个月了。如今朝中正因运河修建而闹得人仰马翻，她掐指一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朝中运河一事既分了老臣派和新贵派，皇后的母家，清河崔氏名望中原，正是老臣派的一员。皇后的父亲更是位极人臣，加封太师。
婕妤冯家正是朝中新贵的代表，自先帝时冯昭仪得宠，才荫封了冯昭仪的兄长，即冯昭仪的父亲，为光禄寺卿。因而皇上近日都去不了皇后和冯婕妤处，以免落人口舌。
皇上向来不爱搭理周美人，沈贵人如今正在禁足，就更没她俩什么事了。
慧妃的平远王盛家如今没有什么实权，但祖上曾是太祖麾下的得力干将，立了大功，太祖亲赐的爵位世代传承。
当时既在群臣前驳斥了慧妃，如今皇上也有意安抚盛家，因此近来慧妃很得脸面，频频进出南书房给皇上送汤送水的。
“外头天冷，慧妃怎还亲自来？这些事让底下的人做就好了。”元承舀了一口羹，眼皮也没抬一下，心不在焉地说道。
慧妃的脸红扑扑的，似乎有些激动，头上的步摇金光闪闪，“臣妾熬了好一会儿的汤了，想亲眼看看皇上喜不喜欢。”
“这羹做得极好，慧妃有心了。”元承只喝了一半，便把汤拨到一边，顺手拿起了一本折子。
慧妃迈着轻轻的步子走到案桌旁，将碗筷放在身后宫娥的托盘上，“皇上若喜欢，臣妾日日给皇上送来。”
元承只轻轻“嗯”了一声，近来皇上忙碌，日日夜夜地批折子，脸都熬瘦了。内侍们平日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说劝慰皇上了，每每看到慧妃送吃的来，大家都像看到了救星，各种殷勤讨好，生怕她明日就不来了。
“前朝的事虽吃紧，皇上也要注意身子，别太劳累了......”慧妃弱弱地开口，按理说她不应该在南书房重地久留的，但好不容易能看见皇上，她迟迟不舍得离去。
元承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眸直对着慧妃，慧妃被他这么一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忙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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