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怀疑起杨宸身份的薛奉没有再上赶着向杨宸示好,阳陵驿的内外,也随着夜色渐渐安稳下来。入夜之后,山间的寒气也紧随而来,远不及王府舒坦的阳陵驿里,杨宸也没有苛求太多,如今的他,只想将宗爱这条命取走。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知道广武二十五年,自己皇祖父驾崩那一夜的所有真相。
“公子,收拾妥当了,我伺候公子就寝吧?”
杨宸和青晓凭着一块长安府的腰牌和路碟轻易的要到了驿站之中最好的一间雅间,而薛奉在今日黄昏时那件事后,颇为明事理的让杨宸的侍卫们将整个驿站的二楼住满。
手中那本未读完的《美芹十论》被杨宸放在了案上,抬头看向青晓时,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和青晓之间,如今隐隐生了一层无形的疏离与隔膜。
“你先睡吧,明日上阳陵,还有些事我得去布置一番”
青晓怔怔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此行一路北上,不止杨宸,连她也察觉,彼此都怀着心事的二人即便如今同榻而眠,好像也回不到当初在王府时那番亲密无间的样子。最近一次让察觉到杨宸在乎自己还是杨宸亲口说要把安安放在她院里养大的时候,可那是在乎,而不是喜欢。
临湖山庄遇刺那一夜,是她最后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杨宸对自己的怜惜与疼爱,可也正是那一夜,在她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所有过往后,察觉因此被心上人背叛欺瞒的杨宸待她,更像是楚王殿下对待自己的侧妃,而不再是当初从宫里溜出宫去只为寻到一件可以表露心意的礼物,送给她的七皇子。
大雨里,杨宸在楚王府中留住了青晓,也给了她侧妃的名分,青晓也就此安分,不再盘算,不再谋划,谨小慎微地在楚王府里做着自己的侧妃。可她还想回去,回到那个能够从杨宸眼神里,看出对自己那一分情意的时候。
她曾疑心是不是因为杨宸大婚后有了王妃而对自己疏离,也曾怀疑是不是南诏那个女子让杨宸魂牵梦萦而忽视了自己,甚至在杨宸已经打算将安安放在她的名下,算作她日后于王府之中的一个依靠,从而不必再执着于让她生养一个自己的孩子时,她也不曾放弃,还是在京师暗中寻访名医术士,以求得救。
但这多时的冷遇,让她明白了,不是杨宸喜新厌旧,更不是嫌弃她不能生养的身子,而是她乃司马氏皇族遗脉的这件事背后,还有杨宸所不能放下心来的过往。
“别瞎想,外头风大,你先歇息”
“嗯”
青晓嘴上答应了,但当杨宸真正推门而出后,她只是沉下身来坐在了杨宸的位置上,拿起了杨宸手里那本从离开长安后便一直读的《美芹十论》。这本书早在当年杨宸就藩时她就瞧见杨宸读过,不知为何如今杨宸又捧起了读过数遍的古籍。
从自己的屋子走到白日里和薛奉说话的桌子旁不久,去疾便恰如其分的出现,从贴身的罩甲里取出了一份密折,交到了杨宸手中说道:
“刚刚飞鸽送来的,还有驿站外,应当是还有韩管事派来的人手”
杨宸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一面打开密折,一面扯着嘴冷笑道:“这韩芳,杀鸡焉用牛刀,害怕本王在祖宗陵寝之地被害了不是?”
算着日子的韩芳在今日的密折里只是写了庙堂之中的几处不寻常的动静,他并不知道御史弹劾杨宸乃是天子和自家主子为了此番往江南彻查税案而演的一出苦肉计,所以在密折里言辞颇为忧心。
而折子里真正引得杨宸侧目的只有两件事:“薛奉,非宗爱之人,陇右薛氏,举族愿为朝廷驱使,才俊颇多,不逊李家;另,宫中有信,圣躬染疾,中宫往甘露殿进言,请以姜氏之女,姜仪,聘为王府侧妃。”
读完密折的杨宸波澜不惊地将折子扔进了去疾端来的火盆里,又亲自拨了一番,等其燃尽后方才继续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小桃?”
“啊?”去疾被杨宸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找不着北,只是应付着回道:“小桃乃是王府的人,我是王爷的侍卫,全凭王爷做主”
“从江南回来,本王便给你们指婚,那时候,也该让本王领军去藏司了”
去疾跟在杨宸身后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问道:“不是说,陛下不让王爷带兵去南边了么?”
“定南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弄不好,南诏得亡国了。”
“啊?这么严重?王爷怎么猜到的?”
杨宸在楼梯下停住,向去疾笑道:“傻小子,跟了本王这么久这么还是这么蠢,这还用想么?冰天雪地里月鹄带着大军北征,胜败先不说,若是没有林海长了个心眼遣四关兵马出关,让木波那小子不敢北上,南诏早输了。可月鹄真要是在藏司吃了败仗,弄不好是全军覆没,木波也看咱们这边没什么动静,势必会席卷北上,到时南诏两面受敌,不亡国,还能做什么?”
但去疾并不认同杨宸此言,当即认真地反驳了起来:“南诏也不是无路可走,王爷想想,云单家一口吞不下南诏,木波也不行,所以只要南诏求和,云单阿卓一定会答应,木波只是能讨到些好处,也不多。反正两家是世仇,等过几年月家喘过了气,东面是咱们大宁,北面不与云单家结恶,这南北受制于人的,还是他木波。”
去疾能想到的事,杨宸如何能想不到,他不置可否,只是脸色难看了许多,大宁一旦坐视不理,如今看着像是局外人的木波便没了后顾之忧,一旦木波北上,月鹄再吃个败仗,在亡国和求和之间月腾会如何选,杨宸不敢去想。
“南诏和月依,孰轻孰重?”
杨宸远隔千里,已经问了月腾许多遍,如今的他不能插手此事,只能从问水阁给自己送来的消息里知道,南疆边事,到了哪一步了。
只是一番话,惹得杨宸几乎一夜无眠,即将在阳陵与自己的生父见面的青晓也只是装着合上双眼,心事重重,颇为奇怪的是,两个人都察觉了枕边之人未曾睡下,却也都是心照不宣的没有开口。杨宸的心事无外乎是对南疆边患的担忧,可更多的,是对月依的担忧,自是不便说于青晓。而青晓担心的,是明日该以何面目与自己的生父见面。
无论世间这人心事几何,这天色,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在杨宸带着青晓踏上阳陵之前,众人见到了天和二年的第一个朗朗晴天,或许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定。
宗爱是昨夜便听说阳陵卫里来了五百楚王府的亲军,心里正狐疑不定,这究竟是何意时,太祖皇帝的阳陵伤口,却有宫人来报。
“干爹,楚王殿下来了”
“还有谁?”
“还有楚王殿下的侧妃,和一队侍卫”
“阳陵卫里那五百人呢?”
“还在山脚,没有动静”
听到此处,原本顿觉不妙的宗爱又将那颗悬着的心徐徐放下,他本在阳陵经营多年,可前年北奴蛮子兵至阳陵,朝廷在阳陵卫一场大败,也不知不觉间让宗爱借着阳陵值守太监之任还有和晋王府的你来我往所积蓄的力量大损。
这一年多,又碰上先帝驾崩,未曾完工的桥陵一时间成为整个大宁庙堂之上最为重视的先皇陵寝,宗爱在阳陵,再讨不到永文年间的那番银两。晋王兵败,晋庶人被羁押在阳陵为太祖守陵,也成了他的一桩负累。
晋世子不是外人,他很清楚,自己皇祖父曾经的贴身太监宗爱,乃是被他父王苦心经营方才从晋王府捧到了那个位置,纵然虎落平阳,但被拘禁在高墙大院之中的晋庶人,也并非他宗爱可以肆意凌辱的花架子。
第一次来阳陵的青晓看着这座大宁朝开国之君的身后福地,也不由得被以山建陵的气势所折服,一时间不知该看向何处,而阳陵上的宫阙殿宇,也丝毫不比长安城里的长乐宫逊色。
阳陵自太祖立国,从广武二年开始兴建,至永文五年皇太后薨逝为止,历二十七年大建,民夫上万,在推行新法,朝中府库不充时,无论是广武帝自己还是永文帝杨景,都从未停过对阳陵的大建。
明明是一番尽孝之举,在有心人的口中,却成了先帝因谋夺大位而对太祖皇帝有愧,想借着让太祖皇帝陵寝为万世崇敬,好来日泉下父子相见,可免于责难。
马车和坐骑停在了阳陵的福殿之前,当初奉安阳陵时,杨景曾在此处,让杨宸站在殿外,守了自己一夜。
而北奴人一年多前兵临此地,虽不敢太过放肆,盗掘皇陵,却也将此处供奉的诸多宝物,席卷一空。
“奴婢宗爱,见过楚王殿下,见过娘娘”
宗爱穿着和司礼监的太监们相差不多的红色锦鲤宦官服,跪在地上,重重地向杨宸和青晓行了礼。在天崩地裂之后,能够识趣的离开司礼监,全身而退为驾崩的先皇守陵,是皇城内宦们最好的出路,即便权势盛如陈和,残缺之身,可染指前朝,在杨景驾崩后,也只能做一个桥陵值守太监。
“不必多礼,速速起身吧”杨宸微微抬手,让宗爱站了起来,而起身之时,宗爱与青晓四目相会刹那,又速速避开。
他们俩像曾经在宫中相识的旧人,又像久别重逢的仇人,独独不像父女,不像带着前朝皇族血脉的天潢贵胄。
杨宸将一切尽收眼底,也只是笑而不语,当着宗爱的面故意牵着青晓的手问道:“她从未来过阳陵,前些时日总是和本王吵着要来此处给太祖爷和皇祖母敬敬香,磕几个头。本王烦于军中俗务,未得闲暇,这几日讨得闲暇故带着她来阳陵散散心。宗公公可愿给本王和爱妃指引引路?”
宗爱把头又埋低了一些,不曾想到竟然是青晓将杨宸引来了此处,可引来此处,究竟是何用意,他不知杨宸早已知晓了父女二人的身份,今日看他宗爱,不过是一个煞费苦心却注定徒劳无功的一个戏子。
“王爷和娘娘的孝心,太祖爷泉下有知,也必是欣慰,王爷这边请”
去疾和王府侍卫一步不离的跟在杨宸与青晓身后,一行人也在宗爱指引之下,拾阶而上,先在福殿祭祀行礼,又登高往皇陵封山入宫,极目远眺。
“昨个儿奴婢听闻王爷的五百亲军去了阳陵卫,正是疑心,没承想今日王爷就到了。王爷怎么不事先派人知会奴婢一声,奴婢也好命人准备,陵上的粗茶淡饭,恐怠慢了王爷和娘娘啊”
“公公才离开长安几年?怎么忘了国朝新年肇始,总是旦日大朝的规矩了?”18小说
宗爱没懂杨宸话中之意,仍旧站在身后告罪一般地说道:“奴婢愚钝”
“若是让外人知道,本王放着旦日大朝不去来了太祖皇陵,该如何看本王?”说来此处,杨宸还不忘再演得逼真一些,又攥着青晓的手说道:“陛下要夺了本王的虎符,贬去江南之地,若不是有爱妃陪着,人生失意,该与何人去说?”
这一次,连青晓也不曾看出杨宸的话里话外,真意几何。宗爱将一切收于眼底后,对杨宸的戒备之心又少了两分,只是想着入夜后,找青晓问个清楚,此行,究竟是何意。
整整一日,杨宸在阳陵上只是忙着各处走走看看,阳山本就是风水绝佳之地,他还领着青晓去看了一番被高墙囚禁的晋庶人。四面没有出口的红色宫墙里,宛若另外的一个世界,里面的人见不到墙外是如何风云变化,也只是在里面知道这世间尚且有四季变换。
而曾经刚刚在上的高皇帝血脉们,如今虽也有奴婢伺候,侍卫看守,但终究变成了阳陵卫守军站在高台之上看守的囚徒。
里面站着的人里,有人认出了杨宸,颇为兴奋的用手指着,把自己的亲人三四成群的唤来到宫门口,当初正是杨宸奉诏把他们押来了此处。
神情呆滞的血亲们,看得杨宸心里有些悲悯,他们指指点点,像是有人在咒骂因为他致使晋王兵败,让他们被夺去了皇族的身份,贬为庶人,成为非死不得出的囚徒。也有人在杨宸的跟前痛哭流涕,问是不是当今天子记起了他们这群血亲,要开恩赦免。
曾经的晋王妃站在跪着的人群正中颇为显眼,而跪在晋王妃身边的晋世子,也抬头望向杨宸,又绝望的跪了下去,嚎啕大哭着问道:
“七哥!求求你,让陛下饶了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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