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战报八百里加急往京城报去。
西疆集合了数十万军队突袭南境,来势汹汹,而南境将士人手不足,再加上这几年间里西疆的小进犯、小骚扰不断,让人根本无法有喘息的机会,甚至耶律肃的副将傅崇在南境时,西疆都敢直接来犯!
如今南境危在旦夕,请求朝廷支援!
这一封奏报写得字迹潦草,定是出自于慌乱之下直接写成的。
渊帝看后,手中的朱笔掉落,朱砂痕迹在上面晕开了一大片鲜红色,红的触目惊心。
他捏着奏报,整个手都在颤抖,视线死死盯着奏报上的每一个字,“南境……”
难道真要失守了……
老内官捡起掉在桌上的笔,不忍见渊帝如此表情,忍不住低声提醒了句:“老奴记得,骠骑将军应当也快到了兖南乡了才是。”
对……
还有耶律肃!
他陡然回了神,“耶律肃率领大军应当到兖南乡了!让他立刻去南境支援!务必要抱住南境!”
渊帝抬起手,握着朱笔写下加急文书。
兖南乡离南境不过是三四日路程,快马加鞭更是一天就能抵达,等到耶律肃递到后定能抱住南境。
写完加急文书后,当下就交给内官往南境传去。
接着,他又降下口谕,另派驻守在京郊驻地的三万大军前往南境增援!
老内官应下,忽又踌躇着问了一句:“请问陛下,由谁领兵前往南境?”
养在京郊驻地的三万大军皆是跟着耶律肃南征北战出来的将士,个个都比其他地方的散兵要强上许多。
只是带兵之人却尚未定下。
渊帝沉思片刻,最终落下一个人的名字。
写完交由老内官分发下去后,这两年渊帝身体每况愈下,今日更是在接到南境即将失守的消息后,更是怒极攻心、焦急难安,等到事情安排一结束,精神再难支撑,捂着胸口咳的胸肺一阵刺痛。
几声之下,竟是咳出了一手的鲜血。
整个宫中彻底乱了套。
消息传遍后宫,自然也传到了太后宫里。
渊帝遣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南境,但指派的人竟是一位老将。
太后听后,一脸怒容。
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圆桌上,“那老东西年轻时尚不如何,如今老了老了皇帝竟然想到启用他了?难道我南延真无人可用了?”
旁边的嬷嬷低声劝道:“听说骠骑将军就在兖南乡,两地离得近,想来南境出事,将军怎么不去支援。”
太后面色更沉了一分,冷哼了一声,“临到这时,才想起还有肃儿这一外甥可用。”
嬷嬷轻声道,“太后您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外头那些事儿都不与您相干了,何必愁这些心思。”
这是太后从将军府回来后说的话。
从此以后不管朝中那些事。
可如今听到皇帝如此行径,她心中终究不安,“那老东西老的说不定半路就会断气,三万大军群龙无首,若因此南延……难道皇帝还打算像以前那样求和?再送一个公主嫁过去?任由他们活活折磨死?”
话说到这儿,太后又想起禾阳,不禁眼泪阑珊。
许是人到老了,又许是这些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整个京城都乱糟糟的没有安生过,太后的情绪也不似以往那样平静。trip118.com
嬷嬷看着太后如此伤心,便提议去庙里住些日子,一来是为了朝廷祈福,二来也能远离朝廷的琐事。
太后便有些心动。
又听说渊帝龙体不佳,她恰好去看一眼,正好提出要去皇庙一事。
只是,等太后到了甘泉宫,见到了皇帝后,却发现渊帝早已卧床不起,形容枯槁,双目浑浊,看上去竟是比她还要老上几分。
母子虽有隔阂,但终究是她生下的孩子。
太后不敢置信,随即便是震怒,“你们陛下病成这样了,为何没有太医在旁服侍?!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哀家!皇后呢!为何也不在旁边侍疾?!”
一句句怒斥而下,甘泉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
竟是无人敢言。
太后气的脸色铁青,指着渊帝身旁的老内官:“去传太医来!”
训斥完了这些奴才后,太后才在龙床一侧坐下,眼中是为人母的一丝疼爱,“皇帝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怎的越发孩童脾气了,病的这么重也不召太医来,非一个人硬抗着。”语气稍顿,“皇帝不止是哀家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渊帝看着太后关切的目光,本来心中还有一份暖意。
可这份暖意,在太后的下一句中,瞬间消失殆尽。
他吃力的开口,久日的咳嗽令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如一破锣鼓般,“儿子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便是死……也不会现在死……至少……要看着南境……守住了……母后……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渊帝的话语,毫不留情戳破了太后的心思。
太后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帝,心中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丝茫然。
为何皇帝……会对她如此冷漠?
这些年,他们母子虽然说不上亲厚,但皇帝于她也是孝顺的。
寝宫里,诡异的安静下来。
而渊帝仿佛累极了,闭上眼休息,也不出声,任由两人间如此僵持着,这是在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直至太医匆匆赶来,在太后的追问之下,太医支支吾吾不敢如实回答。
太后哪肯这般放过他,正要逼问发落时,渊帝沙哑着嗓音道:“告诉太后罢……”
太医这才道出已然回天乏术,如今只能靠汤药吊着精神。
太后听闻,脸唇一片煞白。
受到的刺激过大,身子不稳摇晃,吓得一旁的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方才挺直的腰板瞬间瘫软了下来。
“太医下去……”渊帝吃力的开口,“若无朕的……允许,病情不得再对外……若问起……只说……染了风寒即可……”
太医如蒙大赦,仓皇退下。
太后将扶她的嬷嬷推开,扭头去看躺在床上的渊帝,刚一开口,喉间哽咽泛起,“皇帝你这又是何苦……若非……我今日来……怕不是你要瞒我到最后……不成……”
“不过是……不想让母后为我……担忧……”渊帝缓缓说着,眼神虚浮无力,言语平寡,像只是随口之言,并非是发自内心之言。
他喘息了一气后,又继续说道:“皇子仍未……长成……边境不安……朕怎敢轻易……死去……”
“肃儿——”
太后才说了一个名字,渊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虚散的眼神顺着声音,看向太后,凹陷的眼窝中,瘦的脱相颧骨高耸着,“那样厉害的将臣!朕——尚且忌惮——朕的皇子们,将来的皇帝……又如何能不对他心生忌惮?!若朕……死了……他怎会安心辅佐新皇?!”
这一个敏感的话题,在这对母子间又一次被提起。
太后皱眉,满是不解:“所以你才可以指派了那个老东西,就等着由皇子来为旁人请命,招揽人心,以为将来能与肃儿抗衡是吗?”
渊帝扯起嘴角一丝讽刺的笑意,在枯瘦的脸上愈发可悲:“是!”
“早知今日,当初你又何必!耶律肃身——”太后忍不住责怪。
“母后!母后!”渊帝忽然直起身子,嘶哑着嗓子,愤愤不平的看着她:“朕这些……年……当得又何曾容易!您……您……就不心疼儿子?”
太后愣住:“皇帝……”
渊帝苍老的脸上皱纹深深,眼神涣散着,但说的,却是当年之事,诉说的是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不甘:“儿子小时候,您与父皇不慕……一心只在……禾阳身上……儿子……从小就羡慕长姐,长大后……朕当了皇帝……您、包括满朝文武百官处处将朕与父皇比较……一旦有所差错,您看着朕的眼神只有失望、责怪……”
他喘息着,剧烈的咳嗽着,枯瘦蜡黄的脸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
可他仍未停止宣泄。
“就如刚才一般……母后啊,您看儿子的眼神……可曾有像看禾阳那般……即便、即便禾阳做出了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您、您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她一人……”
“父皇的决策……满朝的希冀……朕的忌惮……你们却只用你们自己的目光来评判朕……”
“罢了……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评判朕……朕……耗尽了一生的心血……也做的烦了……”
“儿子……累了……”
支起的身子陡然倒下,坠入柔软的床铺之中。
太后心中骤然惊痛,扑过去疾呼一声:“皇帝——”
但出手之后,发现渊帝只是昏睡。
闭着眼睛,眉目紧蹙。
方才渊帝的斥责,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令她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皇帝尚为太子时,有一回高热不退,她与先帝不慕,先帝将太子待在身边管教,她不常能见到。那次高热,先帝有事不在,身边的内官听他昏睡时呢喃着母后,便来请她去看。
她去了,守着他直到他醒来,皇帝看见自己吃吃的笑了,滚烫的小手拉着她一叠声的叫母后,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丝毫没有受到高热折磨。
可后来呢……
好像是因为先帝要回来了,她匆匆抽身离开,皇帝拉着她的袖子哭了,小心翼翼的说母后再陪陪我,我难受……
她是怎么说的呢。
像是……
“你是太子,储君之位,更是将来南延的皇帝,怎能如此软弱?”
念及记忆里这些往事,想起那双滚烫的小手,再低头看,此时放在被面上,瘦的青筋鼓起,骨节凸起,只剩下一层皮的手背,顿时眼眶一阵滚烫,胸口难受的像是刀子在割着。
原来——
这些事他都记得。
如今……
他甚至连病了,都不愿意告诉她了……
太后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甚至连哭声都哭不出来。
许久之后,她才收敛了悲态,整理了仪容。
在回到了慈安宫后,命人将皇后传来。
她,要亲自抚养六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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