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怀德郡城以东的官道上,一青一黄两匹骏马正趁着月色疾驰。
将家书托付给刘牧之后,齐敬之曾想过以孟夫子弟子的名义,厚着脸皮去余山所属的阴司求见老魏最后一面。
然而他转念一想,老魏英雄一世,死前又是那般豪迈洒脱,多半只是在黄泉之中洗个澡,随后直接进入轮回,根本不会去阴司受审,也就熄了这个心思,一心只想参加完焦氏姑奶奶的大寿,好去尽快完成老魏临终时的嘱托。
至于白仙教圣女,一如路云子一般被青铜小镜吃干抹净,两個白衣仙侍则是所知有限,倒是免去了许多麻烦。
说起来,齐敬之一路所杀妖魔之中,三只狐狸精太过弱小且不提,也只虎精没有引动青铜小镜出手,如今想来,多半是福崖寺里那座寄灵碑的缘故。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白仙教的底蕴远远比不上福崖寺,拿不出类似的宝物护住教中圣女的灵性。
反倒是刘牧之提及的天衣教似乎颇为不凡,而且其根本经文《机杼经》与白仙教的《虬褫乘云秘法》颇有渊源,但这家教门只在百余年前因为那位金蟾法王显露过行迹,眼下却不知到哪里去寻。
齐敬之在心里转着种种念头,同时极为娴熟地骑在一匹青骢马的背上,仿佛是个在骑术一道上浸淫多年的老手。
他在枕中梦里的一番经历,尤其最后劈杀人首巨蛇那一刀,为出梦后成就怒鹤心骨打下了厚实根基。
除此之外,齐敬之还意外收获了鹿栖云那马马虎虎的骑术,虽说剃头刮脸的手艺未及验证,但原本就会的剥皮技艺多半有了极大精进。
焦玉浪说青洪公玉枕能助人红尘炼心,乃是无价之宝,堪称一语中的。
马蹄声中,齐敬之似乎找回了几分在梦中骑乘雪螭兽冲锋时的感受。只不过这次他的身边只有焦玉浪一骑跟随,眼前也不是什么人喊马嘶、血海烽烟的战场,只有一条寂静无人、仿佛无有尽头的官道。
官道北面不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江流向东而去,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据小娃子说,此江唤作曹江,在大齐的江河湖泽之中不算大,但也不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齐敬之扭头看向焦玉浪:“夜色已深,咱们再跑半个时辰就歇马,明早继续赶路。”
“好!”
骑乘一匹黄骠马的焦玉浪应了一声,又忍不住称赞道:“兄长初次骑马,当真是好耐力!”
在他这个自小骑马的军侯世家嫡脉子弟眼里,齐敬之的骑术算不上多好,赶路勉强够用,反倒是这份耐力更加令人惊讶。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加起来足足在马上待了好几个时辰,便是焦玉浪自己也已经浑身酸痛,不想齐家哥哥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
齐敬之闻言一笑,摇头道:“我这两条腿早就木了,不过是骑马时心中颇觉畅快,不以为苦罢了。”https://www.trip118.com
说话间,前方数十丈外的官道中央忽然凭空耸立起一个庞大黑影,看形状竟好似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巨大而低垂的树冠四面伸展,非但将本就极宽的官道遮了个严实,还向外延展出老远,彷佛一顶硕大无朋的青罗伞盖。
齐敬之遥遥看见,心中立生警觉,当即一勒缰绳,让胯下青骢马放缓了冲势。
焦玉浪也瞧见了,一边跟着减速一边低声道:“我可不记得这条官道上还有这般大的一颗树,怕是来者不善!”
齐敬之点点头,沉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绕过去!”
说罢,他拨转马头,驱使青骢马小跑下了官道,在曹江的江滩上缓步前行。
焦玉浪连忙跟上,同时不住地朝那颗突兀拦路的大树打量观望。
随着两人不断靠近,那颗大树忽然就从官道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两人眼前陡然一暗,只见前方的江滩上,一颗亭亭如盖的巨树正缓缓舒展身姿,庞大树冠甚至探到了江水上方。
此时齐敬之与焦玉浪相距拦路巨树已不过十余丈,已看出这是一颗很有些年头的老樟树,树身呈黄褐色,树皮纵裂如鳞片。
尤为醒目的是,老樟树的树干乃至许多粗大的枝杈上都绑着密密麻麻的红绸和红线,青翠苍劲之中颇有几分喜庆之意。
“竟然是个樟树娘!”焦玉浪忍不住叫出了声。
他见齐敬之面露疑惑之色,立刻解释道:“这是江水之南许多地方的风俗,父母怕家里的子嗣养不活,便会寻找十里八乡最古老最壮硕的樟树,让年幼的子女认其为娘,不但年年祭拜,还要给‘樟树娘’拴上红线以求庇佑。”
“嗯?这是邪神淫祀吧?当地官府难道不管?”齐敬之闻言讶然道。
“谁不希望家中子嗣兴旺,子女个个都能长大成人?”
焦玉浪摇摇头:“据说这法子颇为灵验,连不少吃衙门饭的人物都偷偷参与其中,官府不愿犯众怒,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上头查问,就推说百姓不过是让孩子认个干娘,算不得供养邪神……”
“哦?听你这么一说,这樟树娘倒是良善的灵木了?”
齐敬之打量了一下焦玉浪,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它拦住咱们必有缘故,没准儿是想给你这小娃子当干娘了。”
闻言,焦玉浪把嘴一撇,不乐意了:“我家才不信这种玩意!子弟中若有人胡乱供奉和结交异类,是要受家法的!”
齐敬之点点头,收起了脸上笑容:“你还记得黑驴精死前说的话么?青洪公祠内有颗老樟树,怕玉枕失窃之后被迁怒问责,连夜逃之夭夭了。”
“自然记得!难不成就是这厮?”
焦玉浪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旋即促狭一笑:“好啊!没胆子阻拦黑驴精,却来这里剪径,这是把咱们余山鹿氏兄弟当软柿子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忍不住横了小娃子一眼,无奈摇头:“你这是扮魔君扮上瘾了?”
他猛地勒住坐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老樟树,扬声喝道:“你这老货好不晓事,竟敢拦住咱们鹿氏兄弟的去路!真当我剥皮魔君的刀不利吗?”
话音落下,老樟树的树冠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紧接着,树冠上浓密的枝叶深处竟钻出了数十个不过一尺来高的小人。
这些小人身上皆着白衣,伸手拽住绑在树杈上的红绳,像是果实一般悬在树枝上,小脚丫飘来荡去,嘴里更发出婴儿般的欢笑。
与此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树身上传出:“两位鹿家小哥儿恕罪,老婆子斗胆现身拦路,是有一句话想问,不知两位身上是否带了一个玉枕?”
见鹿氏二魔君的名头没有唬住对方,焦玉浪立刻板起了小脸:“哼!带了如何?没带又如何?”
“若是两位小哥儿带了玉枕,可否割爱相让于我?老婆子感激不尽!”
闻言,焦玉浪当即嗤笑一声:“越发像是个剪径的毛贼了!实话告诉你,玉枕就在我身上!这宝贝已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你空口白牙的就来讨要,当真好厚的面皮!”
老樟树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这些赤虾子乃是老婆子吸纳草木土石精气,再辅以香火功德结出的善果,食之可调和脏腑、补益心神。”
它顿了顿,似乎是权衡了一番才再次开口:“若是两位肯帮忙,老婆子愿以十枚赤虾子相赠!”
闻听此言,树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讶异之色。
齐敬之仰起头,仔细打量那些名为赤虾子的小人,见它们除了身躯矮小,眉眼肢体连同笑声皆与婴孩无异,只是似乎憨傻得很,就只会笑,听不懂人类的言语,浑不知自己所依赖的老樟树要将它们送给外人吃。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先就多了三分不喜。
他冷眼看向老樟树,沉声说道:“它们长得太像人,我们兄弟可下不了嘴!至于玉枕,自会被送回彭泽水府,就不劳你费心了!”
“两位既然提到彭泽水府,想必是知晓内情的。老婆子一念之差,被那头天杀的鬼龙唬骗,平白担了个盗窃的罪名在身上,任凭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既然两位亦是要将玉枕送归原主,何不与老婆子结个善缘?彭泽水府固然财雄势大,给出的谢礼却未必强过十枚赤虾子。即便两位不吃,也大可拿去与人交换,终归是吃不了亏的。”
听见这话,齐敬之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称奇。
他近来也见过不少精怪,这颗老槐树的性情是其中最为温顺的,无论是被焦玉浪出言讥讽,还是被自己当面拒绝,对方始终不曾表现出半点儿戾气,这一点连山魈前辈也做不到。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齐敬之的语气便也温和了几分:“你的事情,我二人也知道一些,归还玉枕时可代为向彭泽水府分说,还请让开道路,让我们兄弟过去。”
老樟树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缓缓开口道:“二十枚!”
齐敬之轻轻摇头:“与多寡无关,说不要便是不要!”
一旁的焦玉浪也出言附和:“我这哥哥最重信诺,说了替你分说,就绝不会食言!”
闻言,老樟树却不说话了,连同那几十个赤虾子也闭上了嘴巴。
这些奇特的小生灵纷纷松开手里的红绳,仿佛果熟蒂落,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才一触及地面就立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老樟树的树躯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枝干变得愈发粗壮,本就庞大的树冠更是肆无忌惮地舒展开来,直欲遮天蔽月。
须臾之间,老樟树竟是独木成墙!
原本就松软的江边滩地迅速隆起,难以计数的粗壮树根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如活物一般向着四方攀爬,直教人看得头皮发麻。
一青一黄两匹凡马发出惊恐的嘶鸣,不住地向后退去,仓皇躲避着紧贴地面蔓延而来的狰狞树根。
眼看这些树根飞快地从身侧绕过,头顶更有厚重浓密的树冠压盖下来,隐隐对己方两人呈包围之势,齐敬之立刻取出银烛台在手,冷声道:“当真没得商量?”
“老婆子从不害人,只是想请二位稍稍留步,再好好思量思量!”
老樟树闷声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息,枝叶和树根的动作却又加快了几分,明显是要将两人重重围困起来,也当真没有直接对两人出手。
对于老樟树的话,齐敬之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即便对方所言是真,也绝不可能将自己二人性命交在一只陌生的精怪手里。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点燃银烛台,抬手举在头顶,将银煞血焰探向几乎要触及自己头顶的枝叶。
一枚青翠欲滴的叶子登时便被引燃,继而是整簇叶片、整条枝干,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血焰顷刻间便蔓延开来。
本就纵裂如鳞片的黄褐色树皮被烧得炸裂开来,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
“啊!”
直到血焰已经布满了一小片树冠,老樟树才终于反应过来,庞大树躯剧烈颤抖,惨叫声连绵不绝。
方才消失不见的赤虾子们纷纷从树冠的各个角落冒头,站在高高低低的枝杈上,个个面露焦急之色,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快帮老婆子灭火!”
老樟树的惨嚎愈发响亮,密密麻麻的粗壮树根疯狂拍打着地面,已有大半燃起血焰的火红树冠更是在空中狂舞。
听见命令,赤虾子们仿佛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将嘴巴咧开到最大,朝着血焰吐出一串串或青或黄的气泡。
青色的气泡落在燃着火的树枝上,立刻化为泛着绿色荧光的汁液,渗透进被烧得裂开的树皮缝隙之中,将血焰隔绝开来。
黄色的气泡明显更为沉重,皆是径直砸向猎猎舞动的血焰,旋即无声碎裂,化作如同泥水的浑浊雨滴,暂且压住了血焰蔓延的势头。
见状,齐敬之一手高举银烛台,一手控扼缰绳,驱使青骢马围着老樟树兜起了圈子。
原本如此骇人景象,只是凡马的青骢马见了必定惊惶无措,然而它被血光照在身上,竟然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步履再是从容不过。
此时四下里血光大盛,将附近一大块地界都圈了进来,无论是焦玉浪还是老樟树都能清楚看到齐敬之手里烛台上的殷红焰光。
于是,举着银烛台的骑马少年所到之处,老樟树的树冠枝杈和根系纷纷避让,不敢直撄其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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