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到底是孩子,原以为自己会是今天主角的陈乘风有些失落。
赐了他一口好剑的元玺皇帝已经在两百龙吟营甲士的簇拥中起驾回宫,另外一个赐他好剑的王爷似乎准备死皮赖脸在镇国公府多呆一阵子,对此,面色平静的陈家三爷既不欢喜也谈不上什么反感,倒是裴锦绣拉着绸缎庄少年的手温声软语宽慰了几句。
从首辅杨公等四位大学士的贺礼都是一张银票上来看,至少朝堂的态度是并不看好陈乘风以后有能接掌观星楼的希望,怀安侯等人本来准备了些名贵礼物,比如华美玉器之类,但有几位大学士的做法在前,这些有爵无权的勋贵谁也不敢逾越,各自留下数额比杨公小很多的银票就匆匆告辞。
他们祖祖辈辈吃着李姓天家的恩赐,当然不愿看到大周王朝轰然倒塌,做富贵闲人做得久了,更不愿意卷进皇室内斗的漩涡里去,只恨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早知道元玺皇帝会有亲自登场演这么一出大戏的打算,宁可得罪陈季淳乃至整个司天监,也不会上赶着来观礼贺喜。
杨之清离去之前明显欲言又止,看到陈季淳脸色如常地将众人送出镇国公府,才稍稍放心。
老管家问过陈家三爷和张正言两人的意思,把得了两柄好剑却闷闷不乐的陈乘风安顿在水潭东边的清池苑居住,这处小院落是陈家四爷幼年时住过的,已经空置了许久,离着陈无双往日所居住的清音苑很远,也不如徐称心如今所占据着的小杏苑雅致。
陈季淳轻车熟路领着绸缎庄少年在水潭边绕了一圈,他低着头默不作声,陈乘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沉闷气氛,毕竟不是亲爹,说话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他暗自算了算就开始咂舌不已,今日收下的贺礼有三十余张银票,面额最大的是几张一千两,其余也有五百两、二百两,加起来有一万四千多两银子,够在吉象坊买一套两进的院子还绰绰有余。
裴锦绣看过他怀里的两柄剑,都是地品。
但元玺皇帝金口玉言,说那柄尽忠是天品就姑且当它是天品好了,无论谁问起来都是天品,不容置疑,反正对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行走江湖的乘风公子而言,地品就是了不得的宝贝了,更何况平白就得了两柄,拿回绸缎庄都得供起来晨昏三炷香。
陈乘风对老管家让人收拾干净的清池苑无比满意,处处摆设都看着新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去屋里坐下,早有指派来伺候这位小公子的丫鬟拿来几样时鲜瓜果,还泡好了一壶茶,四爷挥手让她们都去外面候着,又默默思忖了一刻钟,好像这才注意到少年一直在身旁恭敬站着等,终于展颜一笑。www.trip118.com
“今天的事情,吓着你了?”
陈乘风摇了摇头,说吓着倒不至于,但所见的一幕跟他想象之中的江湖完全不同,他以为修成五境的高人都该是一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也以为绝对不会有人敢在司天监这种威加宇内一千余年的威严地方交手,可一挥袖就化解了两位八品剑修攻势的林秋堂,出手实在没什么看头,也就剑光恢弘了些。
而另一位五境修士,居然从始至终没有要试一试的意思。
放了两句狠话就从容离去,这做派跟吉象坊一些自诩为地头蛇的无赖没什么两样,甚至往细里想还稍有不如,至少无赖是真会一言不合就伸手打人的,仗着身后有五城兵马司的关系撑腰,小商小贩都得忍气吞声,陈家的绸缎庄也得按月拿些银子奉承孝敬,不过以后再也不必了。
心里难免对他抱有愧疚的陈季淳嗯了一声,和颜悦色道:“没吓着是好事,没记在心里更好。乘风啊,你年纪还小,很多话为父不跟你明说也是为了你好,不要觉得是冷落了你。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着,我很少会来,嘱咐了那位张正言先生平日督促你多读些书,想家了也可以让管家送你回吉象坊看看,只是你身份毕竟跟以前不同了,能少去就少去。”
陈乘风很乖巧地一一答应,今日一早出门前,爹爹和流着泪的娘亲也是这么嘱咐过。
看了眼他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的两柄长剑,陈季淳又道:“司天监的青冥剑诀,要经过你二伯首肯才能传授给你,现在他远在南疆,你且耐住性子等一等,观星楼一层的藏书里有不少剑谱,你要是喜欢可以去翻阅,为父记得,其中有一本《大雪山静水藏锋录》写得还算精辟,无双早年最常看的就是这本。”
听见陈无双的名字,陈乘风的双眼顿时一亮。
少年人哪有不仰慕江湖豪杰的,而且京都城的说书先生都快要把那位年轻镇国公爷说成是仙人转世,实力能抗衡五境高人修士的凶兽南疆玄蟒都挡不住他随手一剑,斩杀谢逸尘之后,坊间更是把他称作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这样的传奇人物都看过的书,定然是好的。
陈乘风把那两柄剑放在桌上,从怀里摸出拿些银票,斟酌着语气道:“父亲大人,这些银子···”
陈季淳笑着摆摆手,“你有这份孝敬心思就难能可贵,银子你自己留着用就是,空闲了去崇文坊或是白狮坊这种热闹坊市转转,有挥金如土的无双公子珠玉在前,你出手要是小气了倒会让外人看不起,镇国公府不能丢这个脸面,银子不够了尽管去找管家拿,再败家,你还能比得上无双?”
少年笑了笑,有句话不好意思问出口,听父亲大人的意思,怎么好像镇国公府认为子嗣花天酒地的败家是好事,不仅不严加管束,反而有意纵容,难不成是这座能有四分之一个吉象坊大小的府邸里积压的金银财物太多,嫌弃堆在库房里明晃晃的碍眼?
陈季淳又交代了几句日常起居,最后道:“每个月的初一,管家会送你去乌衣巷礼部右侍郎府,为父会考教你一个月来的学识长进或是修为进境,不求你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势头,哪方面的长进都好,哪怕是在流香江多学了两首会哼唱的曲子也行,就是不能止步不前一无所获,记住了?”
疑惑不解的陈乘风还是点了点头,尽管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去流香江学两首曲子算是什么有用的长进,陈季淳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衣袖,“熟悉熟悉这处小院子吧,不用送我,为父跟你三伯还有些事情要说,说完就回乌衣巷。”
少年坚持送出清池苑,躬身说了声孩儿恭送父亲大人,陈季淳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笑着看了他两眼,好像是唔了一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水潭边走去。
陈乘风目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陈季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千折百回的小路上,少年刚要回身进这座以后属于他的院子,忽然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嗨,傻乎乎的,叫你两声了都听不见?”
少年忙循声望去,清池苑南侧低矮围墙边,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烙着六枚戒疤的光头,一个是扎了个道髻的少女,他在吉象坊画匠笔下见过这种道家弟子才会扎在头顶的发式,不禁愣住,怎么司天监会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而且,那道士竟然还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姑娘?
他愣神的功夫,刻意摆出趾高气扬架势的道士姑娘已经拽着嘿嘿傻笑的空空高僧走到近处,可惜徐称心的个头不如绸缎庄少年矮了些,气势不太够,否则一定要让这位所谓的乘风公子见识见识什么叫拿鼻孔看人。
“拿你那两柄剑来看看。”
手里提着一柄剑的徐称心说得理所当然,好像镇国公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她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这让陈乘风拿捏不准她的身份,反倒把更多的目光都放在空空小高僧身上打量,大周尊佛,空相神僧没有辞去国师之位前,各处坊市都不少见和尚们的身影,听说有年轻些的每天故意在流香江最热闹的时候去流香江畔坐着念经,说是磨砺定力。
陈乘风知道,修为越强、地位越高的和尚脑袋上的戒疤就越多,京都城妇孺皆知,空相神僧头上有十二枚,但看眼前这个小和尚的年纪分明只有八九岁,居然已经有六枚之多,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摸摸,试试是不是这家伙自己偷偷画上去以假乱真的。
徐称心皱起眉头,一把将空空小高僧护在身后,面色不善道:“你是个聋子?”
空空小高僧闻言信以为真,低低念了声佛号,难怪空相师兄说司天监不容易,无双公子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这位乘风公子又是个听不见声响的聋子,世态炎凉啊。
陈乘风尴尬地摸着鼻子笑了笑,“我不是聋子,敢问姑娘是什么人?”
徐称心没好气道:“你管我呢,拿那两柄剑来给我看看。”
伸出陌生环境而心存戒备的少年有些为难,轻声道:“那两柄剑,一柄是陛下赐的,另一柄是宁王殿下赐的···”
徐称心先是冷哼,然后吐了口唾沫,斜着眼瞧他道:“好了不起?看见没有,我这柄剑是无双哥哥送的,皇帝和那什么王爷,有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呸,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拿着当宝贝,不给看拉到,姑奶奶还不稀罕呢!”
说罢径直拉着空空就走,留给惊恐不已的陈乘风两个后脑勺,其中一个锃光瓦亮。
少年惊恐的原因是,她竟然敢呸陛下和宁王殿下,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听口气,那来头可都大的没边了,莫非是陈家二爷新收的弟子?不能吧,收徒就收徒,司天监弟子个个喜穿白衣,偏给她穿一身道袍做什么?
回院子彬彬有礼地问过丫鬟,才知道那小和尚的来头更大,陈乘风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清池苑这边不知道的是,被徐称心呸过的宁王殿下吃过晚饭才走,拒绝了陈家三爷想要护送一程的好意,借了一匹马洒然而去。
祠堂里只燃着一根蜡烛,夜幕降临之后就显得尤为阴森,这种发自内心的寒意不是多加一件厚衣裳就能抵御得住的,陈叔愚与陈季淳兄弟两人在先祖灵位之前默然对坐,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遮住了很多看不清上面自己的灵位。
外面的月光好像不敢照进来。
陈家四爷用一声叹息作为这场注定简短的谈话开头,“三哥打算什么时候给裴···一个名分?”
陈叔愚苦笑片刻,怅然道:“无双早就称呼锦绣为三师娘了,今日在祠堂外当着天子和朝中群臣的面,又受了乘风那孩子一碗茶,名分不名分的,也就这么回事吧,锦绣要是在意这些,就不会从越秀剑阁不远万里来京都。”
人家万里而来是人家的情谊,陈家三爷总不能就这么马虎打发了,陈季淳还想再劝两句,却被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的兄长岔开话题,“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陈季淳微微一怔,沉吟道:“远不如先帝的手段呐。这十有八九是那吴公公想出来的馊主意,史书上说每逢乱世群魔猖狂,诚不欺我,区区一个阉人也想跳出来指手画脚,贻笑大方。不过,他能有这样的举动,必然是有所凭恃,我担心无双···”
如今看来,陈无双就是司天监无可替代的孤注一掷,京都城最多是暗流汹涌,可雍州北境每走一步都是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他的处境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险百倍,能斩杀谢逸尘其实是侥幸所为,这种侥幸可一不可再,不能指望所谓的气运加身可以护住他的安危,却又对此束手无策,这种感觉让陈家三爷夜夜都睡不安稳,可又能如何呢?
陈叔愚伸手捏了捏双目之间的山根,“前些日子写给驻仙山的信件有了回复,白行朴已经让门下不少剑修都赶赴北境,声称司天监不用承他的情,这话说的很干净。为今之计,咱们兄弟两人只能期冀无双真像常老卦师说的那般命硬。”
陈季淳低头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三哥有没有想过,把司天监迁去云州?”
陈叔愚脸色一变,直直盯着面前至亲手足,后者坦然跟他对视,良久,陈叔愚才摇头缓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总不能让无双身后没了依靠。你想怎么下几步妙手我不管,但至少在无双平安回京之前,你不能再有这个念头,否则,二哥第一个不饶你。”
又叹了口气,陈季淳转头看向从上到下数十尊祖宗灵位,喃喃道:“我只是想,能给咱们陈家留下一个火种。”
陈叔愚的语气很平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况且,你不是已经在兰草坊藏娇巷留下火种了?”
一句话,问得陈季淳额头陡然沁出冷汗。
整整一炷香时间,陈家四爷才很是艰难地站起身来,“三哥,我愿意全力为无双谋划前路,这些年我也从来没有拿着他当外人看待,大周没了就没了,司天监没了就没了,沧海桑田哪有一成不变,我只是想为咱们陈家接续香火。”
陈叔愚哀声道:“我明白。”
然后,祠堂里就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枯坐,冷冷清清。
站在门外的裴锦绣,也是同样的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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