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耶律夜天的案子便彻底被定性。
公公带走了维护秩序的禁军,凌曦等人则是一直忙到了晚上。
直到将近亥时,隔壁的沈逸航过来催促,凌曦才从伏案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两人吹息烛火,准备回府休息。
谁知刚走到院子里,却看到一道人影伫立在树下。配合着昏暗的光线,显得阴森又恐怖。
饶是知道自己身处大理寺中,沈逸航还是被吓了一跳。
“谁!?谁在那儿!?”
他这么一吼,提着灯笼的凌曦也立刻绷紧了神经。就在两人做出防御姿态时,人影突然开口道。
“沈少卿、凌寺正,是我。”
沈逸航眯起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才把人给看清楚。
“老朱!?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你这缩在树荫下面,灯笼也不点一个,真是吓我一跳。”
说话间,朱捕头已经从树荫下走了出来。两人这才注意到,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朱捕头竟然赤裸着上身,手里还拿着两丈长的棍子。
仔细一看,就能瞧出这是公堂之上用来责罚犯人的刑具。
沈逸航骤然瞪大了眼,“你这是在干什么?”
朱捕头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了凌曦的面前。
“下官之前鬼迷了心窍,做了许多蠢事。今日凌大人非但不计前嫌,还在景大人面前替下官说话,下官愧疚难当。思来想去,只能学廉颇负荆请罪,才能表达心中歉意。”
他说完双手呈上木棍,“请凌大人责罚!”
相比起沈逸航的震惊,凌曦就表现得淡然了许多。她其实在挺身而出替朱捕头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对方会向自己道歉,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出现。
凌曦垂眸看着对方,夜色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眸中那抹了然之色。
“朱捕头说的话,本官听不懂。”
对方以为凌曦这是不愿意原谅自己,原本就被冻得泛青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下官自知对不起凌大人的信任,既然大人不愿脏了手,那下官便自己来。”
说罢,他举起两丈长的木棍狠狠捶在了肩头。
沉重的闷响伴随着朱捕头吃痛的呻吟,听得沈逸航心惊肉跳。
“你,你这是干什么,快住手!”
朱捕头却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只有凌曦的话能够左右他的行动。眼看他又狠狠敲了自己另外一侧肩头,沈逸航龇牙咧嘴地向凌曦求情。
“凌兄,你快让他停下。”
然而凌曦还是没有开口,直到对方手中的木棍再次落下时,一只素手伸出,稳稳地抓住了木棍的前端。
“行了。牢里还有那么多胡人要审,你受了伤,明日如何当差?”
朱捕头痴痴地望着凌曦,眼中的期许一点点熄灭。因为从他下跪开始到此刻,凌曦都没有接受他的道歉。
“大人还是不肯原谅下官吗?小夏一事,是下官考虑不周。如果大人不解气,下官……”
“朱捕头。”
凌曦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在与他对视了片刻后幽幽叹了口气。
“你可记得今日在公堂上接了圣旨后,景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当然记得。”
朱捕头脸色变了变,惭愧地低下了头。
当时景煜想要追究他贿赂人证一事,是凌曦站出来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经过再三考虑,景煜罚了凌曦半年的俸禄,却并未对朱捕头做出任何判罚。
“既然景大人已经做出了处理,说明此事已经揭过。你若还揪着此事不放,不仅于你无益,对大理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逸航附和道:“是啊,老朱,你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了,应该最了解景大人的脾气。他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说明此事已经翻篇了。
你也别老惦记着这件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是,凌大人是替我受过。”
听到他这种言论,凌曦的神情再次变得严厉。
“什么代人受过?本官已经说过了,当初你是奉我之命前去清风院见了人证。出了事,自然该本官来担责任。
你说本官代人受过,可是在质疑本官对景大人撒谎?”
朱捕头被她透着寒光的眼神震慑,心中咯噔猛跳了两下。
“大,大人……”
紧接着却又见凌曦弯下身子,亲自扶着朱捕头站了起来。
“有些事,你扛不住,说了便是万劫不复。
你不行,我来。”
还是云淡风轻的口吻,还是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容。此刻落在朱捕头的眼中,却烫的他眼泪直流。
“凌大人,您的恩德,下官没齿难忘!”
凌曦勾出一抹清浅的微笑,“好了。快把衣服穿上吧,别真的冻坏了身子。”
也不知朱捕头默默在这院子里等了多久,遒劲强壮的身躯已经泛出不健康的青色,嘴唇也隐隐有些发白。
等他穿上了厚实的棉衫,才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凌大人,下官还有一个疑问,不知您可否解惑?”
“你是想问朱裴送给惜萱的那个木匣吧?”
说到此事,沈逸航也来了兴致。
“对啊,之前一直在忙着安置那些胡人,都没时间问。那物证不是丢了吗?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凌曦狡黠一笑,“物证是假的。”
“什么!?”
“假的?!”
两人同时露出惊骇之色。
凌曦不徐不疾地解释道:“虽然是假的,但却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在第一次勘验证物的时候,我就怀疑木匣不可能是凶器。在听到小夏的证词后,本想把木匣找回来再试验一次,没想到它却丢了。无奈之下,我只能派人去了一趟寰巧坊,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木匣回来。
经过反复比对试验,我确定这个木匣不可能是砸死人的凶器,所以才建议景大人释放了朱裴。”
朱捕头恍然大悟,同时心中惊骇不已。
他一直以为当初景煜释放朱裴,是因为唐锦骅私下在证物上做了手脚的原因,没想到却是凌曦一次又一次的试验证明了朱裴的清白。
“原来大人释放朱裴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如果只是缺失物证这么简单的理由,景大人怎么可能违背大理寺的规矩放人?”
“可是,卷宗上为何没有提到这一点?”
沈逸航嫌弃地咋舌,“你一个老捕快,怎么会问出这种糊涂话?那证物都是后来采买回来的,又不是朱裴真正送给惜萱的那一个。就算我们说它和原件规格样式一模一样,但空口无凭,如何作证?”
与此同时凌曦眉梢微挑,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朱捕头在大理寺的人际关系的确很好,本官明明说了不让你涉案,竟也不耽误你了解卷宗的内容。又是司务所的唐锦骅?”
朱捕头自知失言,立刻拱手道歉。
“凌大人恕罪,当时朱裴被捕,我们全家都心急如焚。当初是我老朱自己求到唐锦骅的面前,让他替我留意案情的。大人若是要罚,就罚我一人好了。”
虽然此事弄巧成拙,但朱捕头还是无法否认唐锦骅的一片心意。
他在说完这些之后一直忐忑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凌曦的眼睛。他以为凌曦为因此恼怒发火,没想到等了片刻,却见凌曦淡淡点头。
“患难之中见真情,你能护着唐锦骅,说明你有情有义。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醒你。”
凌曦深深看着对方,眸色晦暗不明。
“分辩一个人是敌是友,不能仅看对方表面的态度。大家出身不同,处理同一件事的手段也天差地别。
就拿耶律夜天来说,他连续杀了这么多女子,到了公审之日都敢嚣张翻供,正是基于他西凉国皇族的身份。
这个身份是他的免死金牌,是他作奸犯科的底气。
哪怕被证实了是几桩凶杀案的凶手,皇上顶多也只是下令将他打一顿再赶出国境。
但你不同。
你和唐锦骅也不同。”
凌曦说到这顿了顿,尤其注意观察朱捕头的神色。
“唐锦骅既然唤你一声师傅,那你应该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这次证物丢失,差点为大理寺招来大祸。
哪怕最后咱们将计就计,锁定了凶手,但在景大人追究其背后细节时,首当其冲的却是你,而非唐锦骅。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景大人查到他的身上,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撤销他司务的职位。但你,可是要吃牢饭的。”
凌曦一席话虽然语调平缓,但每一个字却如有千斤,压在朱捕头的心上叫他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沈逸航也跟着叹了口气,伸手搭在朱捕头的肩头上。
“老朱啊,凌兄说得对。你只看到唐锦骅对你好,却没发现这种好是要人命的。这次要不是凌兄出面,景大人可真是说不准会怎么罚你。”
凌曦正想接话,突然听到黑暗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淅索声。她猛地飞出一记眼刀,同时厉声呵斥道。
“谁?出来!”
正在勾肩搭背的沈逸航与朱捕头也惊了一跳,同时朝凌曦所望的方向投去目光。
片刻之后,一个人影提着灯笼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对方一现身,朱捕头就变了脸色。
“小唐?”
唐锦骅徐徐走近,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
“师傅,原来你在这。”
“你是来找我的?”朱捕头疑惑道。
“嗯。”
唐锦骅先是点了点头,随即才小心翼翼地看了沈逸航与凌曦一眼。
“徒儿听闻今日公堂上耶律夜天诬陷师傅一事,心中一直忐忑不定。本想结束了今日的轮值再来探望师傅,没想到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您。
还是今晚负责轮值的小五哥告诉我,您来了凌大人的院子。”
朱捕头刚听完凌曦对唐锦骅的分析,心中对她的感情十分复杂。就在他犹豫着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对方却抢先一步凑到了凌曦身边。
只见唐锦骅一脸崇拜地望着凌曦,眼睛里仿佛闪着星辰。
“小人听说,今日在公堂上是凌大人舌战群儒,斗败了耶律夜天和他的那群手下,叫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凌大人真是厉害,小人能够得您照拂,真是三生有幸!”
“……”
现场寂静了片刻,气氛尴尬。
凌曦直视着唐锦骅的眼睛,想要从她的神色中辨别出她究竟有没有听到刚才与朱捕头的对话。
然而唐锦骅在面对如此有压迫感的审视时,却顶住了压力,一直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纯粹笑容。
凌曦看着这样一张完美无邪的脸,心中了然。
“你什么时候来的?”
突如其来的直白提问,叫朱捕头与沈逸航都是心中一惊。
唐锦骅却只是歪了歪头,“就刚刚啊。小人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凌大人询问的声音。”
凌曦眯眼,意味深长道:“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凌寺正刚刚跟我们说完之前是如何找回物证的。”沈逸航最先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气氛,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他说着冲凌曦努了努嘴,余光瞄向朱捕头的方向。似乎是在提醒凌曦千万别当着对方的训斥唐锦骅,叫朱捕头夹在中间下不来台。
凌曦原本也没有想让谁难堪的想法,顺着沈逸航递过来的台阶便下来了。
“时辰不早,本官先回去了。”
沈逸航立刻附和,“就是,累了一日,我这骨头的都散架了。老朱,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别耽搁了明日的差事。”
“是!恭送沈少卿,凌寺正!”
朱捕头微微弯腰,恭恭敬敬地看着两人离开,直到黑夜吞噬了模糊的人影,才重新挺直了背脊。
唐锦骅注意到他对凌曦的态度似乎比之前更加敬仰,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师傅,您没事吧?”
朱捕头摆手,“当然没事。”
她低下头来,摆出一副忐忑心虚的样子。
“徒儿听说,景大人差点因为小夏的事情责罚师傅。这件事都怪我,是我不该自作主张,将案情透露给师傅。”
若是换做之前听到这番话,朱捕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算当初的确是唐锦骅主动跳出来撺掇他去见了小夏,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祸事。www.trip118.com
但在听完凌曦的劝诫后,再面对唐锦骅时,朱捕头的心态就变得有些微妙。
他开始设想,如果没有唐锦骅主动接近自己,说了那些极富煽动性的话。那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干涉案情?
只要物证得以保留,凌曦迟早会查出朱裴是清白的。而自己今日也可以挺直胸膛,坦坦荡荡反驳耶律夜天的栽赃陷害。
如此,凌曦也不至于挺身而出替自己担责,被景煜罚俸半年。
人生而不平等,唐锦骅背靠的是镇边大将军,他却什么都没有。一旦出事,所有责任只会落在他头上。
这是人生,是阶级,也是命。
眼看着朱捕头许久都没吭声,唐锦骅终于耐不住抬头看他。
“师傅,你怎么了?似乎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
朱捕头在她的询问中回神,克制地后退了半步。
“没什么,辛苦一日,有些累了。”
“那师傅快些回去休息吧!这么冷的天,若是冻坏了可没法办差了。”唐锦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手炉,里面还炜着一小块银碳,“您也真是的,有什么差事明日再来给凌大人汇报也行,何必熬到现在。”
这话虽然没直接说是凌曦耽搁了朱捕头回家,但语气中却是充满了对凌曦的抱怨。
朱捕头闻言脸色一僵,沉声提醒道。
“别胡说,今晚是我有私事来找凌大人。要说耽误,也是我耽误了他。”
唐锦骅愣住,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师傅?”
“还有,以后你还是叫我朱捕头吧。我不是司务所的人,也不是你的上峰。这么称呼,凭白叫人误会。”
唐锦骅慌了,“可您是领我进门的人!”
“领你进门的是景大人,若非他首肯,咱们大理寺也不会突然多设一个司务的职位。”
“师傅这么说,是不想认我了吗?还是说,师傅果然因为之前的事情生我的气?”
朱捕头对上唐锦骅逐渐浮上雾气的一双眼眸,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着牙狠下心来。
“我只是做对的事。大理寺中原本就有一条规则,明令禁止官差们拉帮结派。你我并非同一部门,本就不该往来频繁。
之后还是保持普通同僚的关系,即使对你好,也是对我好。”
唐锦骅眼中流露出震惊惶恐之色,好似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想要快走上去拽对方的衣袖,却被身形灵巧的朱捕头避开。
“师傅……”
“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府,免得唐副将担心。”
朱捕头刻意强调了“唐副将”三个字,就是想提醒对方,大家在身份上的悬殊。
看着朱捕头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原本上一秒还可怜巴巴的唐锦骅下一秒却变了脸。阴邪、不甘以及仇恨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双眸,扭曲了她平庸的五官。
唐锦骅泄愤似地将小巧的手炉扔在地上,狠狠踩在脚下。
“凌——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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