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清茹的决定,汝霖未有从此消沉了下去,向皇帝一再续假,而目前他只是小官,皇帝也就没将他这个新晋郎士放在眼中,便也由着他去。
一日雨夜,他登门拜访李家,李石默默的将他带到清茹的房中,再支走了仅有的几个祗候人。
清茹暗自静静的在榻上锈着花,望见他俩走进,便放下了手中的布绷,望着满屋陈旧的家具,再探了探汝霖的神情。
“爹爹,我这里破破烂烂的,你怎么将张家哥哥带进来了!”
他两人在苍旧的圈椅旁,对视又笑,再轻坐。
“三丫头,汝霖要回京城了……”
“他想带你回去,你看你是怎么想的,”还没等到她开口,李石便再说了下去:“其实,汝霖前途无量,爹爹觉得,也是一个好去处。”
再劝,他身站了起来,手扣在腰间:“汝霖是个好孩子,你随他去了,把娃娃好好生下来还给英王……”
说起,清茹捂着肚子,红着眼圈:“不,不可……”“这是我的骨肉,我不给英王!”
汝霖看着她这样的姿态,将眉头的愁绪收了又收,渐平缓的沉默。
“茹妹妹,你来我身边,我会照顾你和孩子!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随着你,我实在是不肯看着,你为了这个孩子,做一辈子孤妇。”
她楞着,顿时觉得口中酸涩无比,挥手将床帷拉下,拒不再说话。
汝霖站在床帷前,望着室内熊熊的暖炉,听着她凄美恸哭的声音,再有那窗幔下探出的她白皙的酥指,他愁的呆在了原地。
良久,她在帐中睡去,李石便拍了拍汝霖的肩,带他去了前厅。一路上,北国的早春并未进入这百景皆衰的静园,枯黄的苍竹还无精打采的垂着,越走着,人的心情便也随着景物一般衰落了,夜色如水,寒浸漫上了人的骨头,匆忙的细雨浸润了眉宇。两人围好了披风走着,迎面就碰上了刚在私塾下学回来的李献可,那献可正左右提着一大袋豆饼和栗子糕,与侍女翠荷说说笑笑的阔步而走,迎面见了李石与张汝霖,他便收了笑容轻轻揖礼:
“爹爹!汝霖哥哥!”
李石细细探献可的衣着,站在原地望了他半天,再探他手上拿了许多东西,而侍女翠荷的两手空空。再闻他满身的肉烟味,李石撇嘴道:“你两人到哪里去了?”
献可笑嘻嘻的回一句:“爹爹,我上街和翠荷姊姊一同买些好吃的茶点子,晚上要做炙肉与拨霞供,您晚上要来吗?”
石提着眼皮道:“若想吃,便叫下人做便好了,献可你一个公子哥倒和下人天天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石未曾提高音量,只是将双手插在袖笼里,傲慢的说话,他再望了望翠荷说:“翠荷曾是清雅身边最得力的小鬟,怎的到了伺候公子哥儿,如此不知体统,那大包小包倒叫我儿拿着,他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翠荷将头压了再压,便揖了个礼,伸手就要去接过那两包糕点,却被献可拦下了——“不必!你替我研了一天的墨,手儿都冻红了!”
献可再驳:“是我要提的,爹爹不必在意!”
石听此,瞥了瞥翠荷就想痛批一番,但瞧了瞧身边有外人,倒也不便呵责她,而是笑了笑对献可说:“你倒是为下人考虑,但献儿你定要知道,你是公子哥,上下尊卑有序,今个张家哥哥在这儿,倒要叫你张哥哥笑话了!”
献可则揖礼而笑对张汝霖:“汝霖兄定是明眼人,这初春最是比冬寒,我这小鬟鬟替我研了一日的墨,手都要冻的脱了皮儿,应当好生塞在荷包里暖着,我手上这糕点也不重,我提着便是了,翠荷是女儿家,冻坏了手可就不好了!”
翠荷便站在他的身侧,抬头望他那双真诚的眸子,听他那稚嫩又有力量的声音,她将手中的丝绢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汝霖点头微笑表示明白,再道:“是,献可你体恤小鬟,实在是温良之人。”
“我并非体恤小鬟,而是仅疼惜荷儿一人!”献可再回一句。
张汝霖觉得他此话在其他仆人面前说有些不妥,会引起其他下人的不满与谣言,便先左右探视,然后从容笑起,打着圆场似的——“害,我是见过这丫头做人做事如何的得体,若我是你,也定要疼惜他的,这样善解人意的小鬟,也难怪你这样为她考量。”
李献可乃点头。
这时,石复言:“反正,翠荷你且不必做越距事情便好,你是以前跟在二姑娘身边的老人,伺候公子,必不能懈怠与恣骄,可知道吗?”
“虽四哥儿器重你,但你与其他下人无异,有功自然奖有过必然罚,明白吗?”
石将手被的很紧,傲慢无比。本是作为主子一句十分平常的话,献可听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似往常那般的沉默,直接便冲他面前的亲爹道:“不劳爹爹操心,荷儿在我身边五年多了,她温柔体贴,又低调明理,实无爹爹那般说的恣意无礼,还有,她是我的小鬟,我愿意偏疼她是我的事情,也从不曾将她当作下人对待!”
“四哥……,”石将眉头一皱,愈要说些什么,却被李献可突如其来的辞别打断。
——“爹爹,且不与您多说了,我先回房歇息!”
他辞别的目光那样从容而有力度,便那么一刷而过,完全没有将父亲那诧异的目光放在眼中,便迈着快步子示意着翠荷跟上他矫捷的步伐。
石转头望向献可那远去的背影,一顿疑惑。他完全不会料到从小沉默而乖巧的李献可今日会为了一个下人与他顶嘴,这不仅仅是在藐视他作为父亲的威严,更是在抨击他一家之主的身份。m.trip118.com
这一次,在李石的心里,埋下了深深的种子。
得春一日,阳光真好,李献可得闲便与翠荷在院里的亭子中摆上了烤炉炙上了肉。这俩人,一人在碗中调着酱汁与小菜,另一人在烤架旁冲着碳火慢慢扇着风,身旁的圆木盘上各放了羊肉片、胡饼、金笋还有一些麻椒佐料,另一侧的壶中烧着热酒,蜜热的炙烤与浓郁的梅酒相伴,似雾似烟般缠绕在院中上空,引的四下仆人闻起垂涎三尺不可作罢。
翠荷见手中酱水调好,便要接下献可手中的小蒲扇,准备由她来烤,却见献可轻轻将她手别过:“谁要请你来忙活这样脏的差事,每次不都是我来烤就好了吗?我说了,你是女儿家,要好好护着手和脸颊,被烟熏了被火烤了,可就不好看了!”
翠荷渐收手,蹲在一旁看他烤着肉,明晃晃的暖焰照着少年的脸,那橙色闪动的火苗映在他清澈的眼中,恰似他正值年少青春内心的那簇热火。
翠荷是看了一会,便再不敢看了!就忙低头下去,在那双新做的鞋上迷茫的寻找着什么。
“你在寻找着什么?这双鞋不好看吗?”献可见她这样认真的低头看鞋,便问起。
“好看,好看,奴喜欢!”她笑起,浅浅的梨涡映上脸颊。
“你喜欢,便给你多挑些好的料子做鞋和衣裳。”
不待献可说完,翠荷就忙摆手称拒:“不,不必了,奴的鞋和衣裳够穿了,添置多了倒觉得浪费!”
“这浪费什么,千金难买你喜欢!女儿家,不就喜欢漂亮衣裳吗?我姊姊在雍王身边,那是一日三套衣裳的换,雍王便是想尽办法的给她置办,我虽不能像雍王一样给你一些金贵的,但这最起码的,要给你的。”
翠荷未曾表示明白,继续看他那双眼,低头下来——“奴明白,可终归雍王与娘子是夫妻,奴……与四哥儿,是主仆,这本就意义不同。”
“奴知道四哥待奴的好,但……尊卑有别,您待我这样好,别个有心人看了去,说些对你不好的话,自然是不妥的。”
献可听此,慢放下了手中的火钳与扇,对着那热火苗看,刷红了脸庞。
此时,他不敢看翠荷那双诚挚的双眼,只敢对着面前的暖炉。
半天才小心翼翼说一句:“我……对你的心思,你应该了解的。”
“我之所以待你好,也是对你情意真切才至!”
翠荷惊愕不已,仍然在怀疑着什么,却在他忽然流转的目光中了解了一切。
她未曾去反驳与辩论,而是默默的走到烧酒水的炉子旁道,静望着他,后将头低了一寸:“四哥儿,你如今正当少年,对儿女情意初有了解,也是难免,可万不能将我二人防作是如同大王与娘子一般的。”
“奴心里实在将四哥儿当做自家弟弟对待的。”
献可闻此,稍稍扬起头,望着义正言辞的她,又低下了脸庞,继续着手上扇火的动作,翻着铁架上的炙肉。
两人倒直至吃完,再未说过一句话,食罢,献可便回了房间,泡在了书阁里。
他自小沉默寡言,不善表达,只习惯与诗书为友,笔墨为伴,而自从五年前母亲去世,他在父亲的严教下成长,对那层薄薄的亲情已是模糊不清,他唯一便是有翠荷常年左右,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甚至于现在,他对翠荷的特殊感情,愈加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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