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正是一祗候人立于堂前,垂着头不敢看,奉上一封花笺。
正是岐国府书房内,完颜亮卧于围子榻上拟着明日要上呈的表书,他自前日夜间回京已然三日闭门不出了,身旁的案子上放着七八封信件。
“清雅还是退了回来?”他揉了一张字张在手问。
看了祗候人点头,他便深叹一口气下了榻子,慢走于金阑干旁,望着庭院中依红柱而种的几棵桂树,再自祗候人手中取过花笺,轻抚摸着上头的精细梅花纹,再将它塞入衣襟中。
“三日了,送出的信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这姑娘是怎么了?”他双肘倚在栏上,使劲揉搓着自己两腮许久未修剪的胡须。
“奴儿见到了惜意姑娘,也问了许多,但也未曾问出什么,她只叫我回来带话给大王,说是日后便莫要再写信了!写了她也不会看,”祗候人长揖在后。
“你可探其神情?”他问。
“惜意姑娘面无表情!”
他失落的将手垂下,望着阴沉沉的天出神:“是孤王太晚回来她要故意惩罚吗?可三日也够了啊!清雅到底怎么了。”
“大王,奴儿今日自李家回时,轻瞥了一眼门前,发现门前的灯笼换了朱红喜灯!”祗候人说。
完颜亮一听,便如震了脑袋一般,翕张着双眼,屏住了呼吸:“喜灯?”
“李家似是有喜事!”
“什么喜事?是清雅要嫁人吗?必不可能,她说等孤王会来娶她的,她怎会嫁?”完颜亮冲动起来便上前拧住那祗候人的衣领,冲着他呵斥着。
“大王,您息怒,李家人口风紧的很,奴儿也不知啊!怕……还是要大王亲自去,”祗候人吓的头缩到一起去了,趁他放下便连忙伏在了地上磕头。
他再回头时,眼中纷纷波光映射秋景,不安的那份神情迫使他迈步远去,一袭玄色长衫穿过廊榭,便如一匹骏马飞驰,匆匆带下两边的绯红花蓓。他心急如焚,驾白骝而往城西奔走,到李家门见了李石自小驾而下,便立刻上了前去。
“李石!”他唤他,下了马来走于他身畔,背着手仰着头。
“久违大王,下官有礼了,问大王安康?不知大王光临微臣这寒舍,有何贵干?”李石长揖在前。
“你心里乃是明镜似的,孤王乃是寻清雅的,清雅现在何处?”他说话的样子骄傲很。
李石抬头瞧了他,颜色不似旧日好,两鬓的散发有些凌乱,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两腮的胡须许久未曾修剪了,竟衬的他老了好几岁。
“大王,微臣小女正在家中习礼仪,她正与雍国王有婚期在下月初十,说来,微臣与雍王两家都敬备薄酌,只恭候大王光临!”
他得意洋洋的说着话,完颜亮听了私下要将衣衫给撕碎了:“不可能!清雅必不会嫁乌禄,定是你们诓我的。”
“大王息怒,下官不敢欺骗大王,此乃圣上的意思,让微臣小女入雍王府邸,下月大封宗室,她亦要入宫受册定号,拜谒皇后。”
“她不愿意嫁给乌禄,她不愿!是你们逼着她嫁的,孤王要见她,孤王要见她!”他说罢便迈进了李家的门。
李石见他匆匆脚步,便不急不慢的站于原地长揖着身子说话:“大王,您即便是进去,她也不愿见您,姑娘家婚前见他人,名誉不好,望您慎行,若是大王硬要私闯下官府邸,那微臣也不介意在圣上面前参您一本,孰轻孰重,大王您心中有数!”
他停下了步子在门槛前。
“大王,您才被圣上召回,还未曾回朝,必是不知圣上最近的脾气了吧!微臣也是为大王考虑,望大王三思而后行!”
他听后,却步不前,斜头来,看了那曲径通幽处,那方高高的朱恒碧瓦在这秋日的迷雾间模糊可见,重檐叠瓦层层远处,是她的绣楼。
“我走时还好好的,她怎么就要嫁人了?”他呆站于原地,眼眸间不断有泪泛出,两个执戟人见了,连忙低头下去不敢看。
“清雅!清雅!”他在门口喊着,冲着那篁竹间唤着她的名字,久站不去。
“清雅!”
一声声呼唤,她还是未出来。
李石瞧了他站于门口,便迈步于门槛内:“大王,下官今日冒犯,一为大王安危着想,二为小女名声思考,其中道理,相必您也明白,下官便在此恭送大王!”
他便再唤了她,她还是未出来,未曾听了那一阵清脆的磬音,也未曾见了那袭娇艳鲜衣。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那马前,洒脱的踏上马鞍,临去一转,他望了那远而模糊的檐角,心碎的远去。www.trip118.com
而那绣楼里,寂寞空冷,失了往日的那份温暖,透亮的明窗前,清雅正蜷缩在围子榻边上,围着被褥看着窗外的风景,边看边绣着花。近日来,她显的憔悴不堪,脱簪散发久坐于窗前,面颊无一丝血色,眼中更是无一点灵光。
“姑娘!喝药了!”翠荷撩了帷幔,将端盘中的药置在了案上。
她还是在绣着那方花,那方鸳鸯戏水图。
“姑娘!”翠荷再唤她。
“我一会自己喝了,你下去吧!”她轻声说。
翠荷瞧了她不厌其烦的拼命的绣着花,眼中泛了轻泪。
“姑娘,岐王殿下方才来找过你了,但行到了门口又回了!”
她还是一言不发,郁郁寡欢的绣着那方花。
“姑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若与他说了实情,他必然会冲动找了雍王,到时候传到皇帝耳中,便不好了!我不想他再受罪,”她绣好了之后,便将线绕了一圈,望着那素绢上的鸳鸯出神。
“我并非要瞒着他……哎!”她叹息着。
“我想他平安顺遂!”
翠荷点点头,便将针线整理了放入了一小箱中:
“姑娘,……您那日的事,不查查吗?”
她轻嗤一声:“这还需查吗?别个不清楚,我自个还不清楚吗?按晓慈说的,我自己迎上去的,你信吗?”
她将那张绢子从布绷上取了下来:“我与雍王,那夜都是爹爹的棋子儿罢了……”
“罢了不说了,我不想再追究下去,再下去整个李家便都要散了,我自个心里明白便好。”
她将那盏苦药一扬而尽,握着热乎的盏,望着窗外乌沉的天儿,转了转眼中的泪花,浅笑了笑。
“我这几日,在绣楼里想了许多……”她轻手将翠荷拉下坐自个身边来。
“我与岐王,许是情深缘浅罢!如今我失了贞洁,陛下也已下了旨意,形势大于人,无论我怎样都是徒劳,”
她撩了撩长发,扣着双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便嫁吧!我想着,相爱之人并非就要做了夫妻,古来十爱九悲,我若是能看着他幸福快乐,我也满足了!”
一时间,她哽咽不能语,携了素衣长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这样的结局,也是美的。我想,我便将这副身子给了雍王,成了爹爹的一番心愿吧!也将元功藏在我心里,遥遥的看着他笑,便就好了!”
“姑娘!”翠荷将她搂进了怀中,下颌抵在了她柔软的长发上。
“姑娘,您如此隐忍,奴儿瞧了真是心疼,姑娘也要过着好日子,这样岐王殿下瞧了您开心,也是极好的!”
“是,是极好的!”她说着,便拿了两袖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珠,一头扎进了翠荷的怀中。
“主君这样,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大娘子还在月子中,全府上下的人都瞒着她,若是哪一日她知道了,还不知有多痛苦,”
“四少郎也知晓了,明里还是波澜不惊的,可每晚来瞧你您之后,回去都要哭一场,他总怨着自个无能,不能保护姊姊,”她将清雅垂落的发拢了拢。
“大少郎因此与主君起了争执,说待明年一开春便与少娘子搬了别院去,三姑娘最近因着夫家的事,也未曾与主君多说话,可这心里头,怕是也在怨他,”
清雅想起了那日他在自个受辱之时还那样骄恣的样子,便心生憎恶,冷不丁的道了句:“人在做天在看,这十多年的痛楚,哪一点不是他给我的,自私自利只会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便等着瞧吧!”
“只是……”她说着便顿了顿。
“我的事还是要瞒着姐姐,不知为何,姐姐生产之后每日都郁郁寡欢,人都瘦了许多了,”
“荷儿,我下月嫁了,我不想带走你,你便留下来替我照顾姐姐和五弟弟可好?别人,我信不过!”
她扬起头来瞧了翠荷那双清澈的眼问她,翠荷楞了一下,点了点头。
“四弟弟爱与你说话,你也多加照拂他,莫让他愈发像了爹爹便是,”
“好,姑娘便放心嫁了吧!有翠荷在,”
清雅伏在她的膝上,摸了摸颈上的玉坠,再望了望手腕上的那方七宝璎珞镯,轻动一下,便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还如最初那样。望着望着,她眼前浮现了岐王的样子,泠泠的盈泪已然模糊了双眼。
“元功,如今,我是进退两难而,才要嫁了人,你的那份爱,我便留在心里,永不忘记!”她于模糊之中,轻声勾起一抹笑,含着泪,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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