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圣人许久,无处可得,却未尽思及圣人于花园之中停留,真乃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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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留意间,上官婉儿因有事要寻圣人,一路追随而至,此时正自西内苑入口进,唇边喘喘,拂开因疾步而散乱的发丝,缓步行来。
“因何事寻朕?此时你岂非当随皇后往太庙去,至晚间才归。”
“圣人当真记事如神,今日原正该行此事,然安乐公主殿下突至,欲见韦后,便由她随韦后同往太庙,故而婉儿有了闲暇,却未曾确实闲下,正为一事,替他人讨圣人示下。”
“安乐当本气于住处反省,怎三番五次特特入宫,再草率行如此之事,朕便要下旨将她这阵足也禁了。”
圣人将手中的树枝丢开,拂开内侍呈递上来的水盆和擦手帕子,自顾自不耐烦地双手互搓,以去掉指尖灰土。
“女儿欲见阿娘,缘由何等寻常,以婉儿之见,既圣人已将安乐公主殿下禁足于长安,再不使她离开住处,于殿下而言,实属太过于严厉,若圣人只是欲稍行惩罚,如今便就足矣,何须再下旨或口谕,断了殿下仅余之这番行动。”
“若圣人还以婉儿所思确存些用处,眼下安乐公主殿下之事,便于当下止,以现状持续即可,圣人以为何如?”
“既你来寻朕,不是为此事?又是因何而至?”圣人于原处立定,手肘微抬,内侍片刻内便将一张早已备好于不远处、五尺见方的坐榻移动于面前,由他安坐下。
他稳妥坐定,惯于盘腿打坐,因此双腿交盘,闭目静息,“只以为你方才前来,所谓为之寻朕之事,即为安乐求情而来,故而先一步否了此事,何曾想过并非如此。”
“则,是为何事?”圣人养神之中,吐纳极为缓慢,熟悉此状的婉儿,既知此刻便是与圣人有事相商之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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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没有理会,只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双眼,恢复常时坐姿,内侍此时将一盏煮至恰好的茶水呈上,由圣人饮下小半。
“除此之外,还能看出何事来?之中可有解法?可有将鳞症一事平下之法?抑或如何寻那盛延德其人?”
“圣人所言,令婉儿醍醐灌顶,”婉儿面色仍如初至时既有波澜,又迟迟不敢轻易戳穿事由之根源的犹豫,“正是如此。”
“自然,奏折朕将择时批复,而所谓择时,仍须查验清楚后,才得确定。”
圣人此一句,婉儿伺候于案台之前,已听过无数次。
所谓择时,全然非圣人自己所指须查验清楚,而是要待此一件事,或是某一件事,其中所涉之人、细节,皆再难构成何困扰,再难起何势头之时,顺其自然,消磨于时辰之中。
而这般“择时”,无论武后在朝,当今圣人代政,或是过往圣人继位之一年有余之内,曾无形中将无数人命、无数时机皆澌灭一空,平添多少不堪于世中。
婉儿脑中闪过数不胜数之此般瞬间,又暗自讥讽自身之软弱,无论异骨案为韦后摆布,抑或僵血案中之沉默不语,她自身从未立于“上官婉儿”这般立场,主动对同样遇事难决、畏首畏尾的圣人,说过之言半语之真实想法。
眼下之婉儿,忽地回想起源阳、源协于异骨案中的直白表现,那般敞快爽朗,是年岁甚于倍之两人年岁的婉儿所不及的。
因此,婉儿此时调匀气息,唇口微张,直视圣人前,却不自觉事先躬身,圣人亦反为困惑地俯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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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面色平静,内心却为此初一回乍然而至的“仗义执言”恟恟不止,“圣人……”
她直觉唇口发干,喉咙发紧,此一声“圣人”更是让坐于榻上的圣人不禁直起了背脊。
“前侍中源乾煜,家中此一双儿女——源阳、源协无论于长安异骨案,东都僵血案,所呈显之能,所立之功绩,实非韦巨源所述那般易于抹消,而将鳞症一事归于姊弟二人,婉儿以为,更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至最后一句时,婉儿咬字分明,似只为圣人将其中含义听清,“婉儿只恐迟迟不行批阅,以韦巨源往日所为,恐终将对大狱之中的这双姊弟,行多不端。”
“以源府于东都之名望,以及过往两案之中,源氏姊弟二人于百姓之中,更是心存目识,口碑极佳,他时韦巨源所行得逞,无论朝内朝外,定又对朝堂之上此般事由,更行不信任,婉儿恐到时连圣人都要为之牵连,望圣人明断!”m.trip118.com
上官婉儿将方才心中所想,一气说完,面容多有舒展,说得兴起之余,却暂未留意圣人自一开始至眼下此刻的面色变化。
待发现之时,已然晚了,圣人未留给婉儿为自己稍行辩解的分毫时机,怒喝一声,一掌重拍于坐榻之上,“大胆妄言!跪!”
“婉儿并非不知言之过重,可忠言逆耳,圣人经异骨、僵血后,身边可以实言相谏之人,少而又少,至眼下每每上朝之时,群臣如非唯唯诺诺,便是心向往别处,长此以往……”
婉儿说罢这些,才方跪下,圣人一动不动,只以双目逼视她,良久不移开。
“往日不见你言说这些,今日怎见一封奏折,便生出这许多言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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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见婉儿张口欲答,眉间一皱止住她嘴边的话,继续说道,“那韦巨源与静德王向来询谋佥同,这封折子乃韦巨源呈递,想来如何又不是武三思之意?你今日言韦巨源有意寻源氏姊弟私仇,岂非连武三思亦一同归拢进去了?”
“圣人……婉儿不知圣人何意?”
“武三思与你之私情,偌大宫中还有谁人不知,你此刻倒遮掩起来。朕对此并无留意,只是欲知你方才一番陈词,究竟因何而起,又是为何人声张?”
在一旁的几名内侍目睹眼前一切,欲退避又未得圣人命,留于原处,生怕知了太多,终落个身家性命之忧,只得稍行挪步,向圣人坐榻后端,退而又退。
但言及眼下武三思、婉儿之私情,几人又纷纷向前移动——毕竟此般宫中密辛,若非圣人亲口说出,但凡吱声一句,都或将招致杀头的罪过。
其事可观,其言不可谈,乃是长久留于宫中,却安然无恙之定则。
而眼下的上官婉儿,只以前朝武后侍女、如今圣人侍寝之身份,却向圣人如此造次进言,自是破了这番定则,如何责罚,皆是咎由自取。
将来如何,只听她如何辩解,便知一二。
“婉儿自然知晓韦巨源之奏折,定亦受武三思示意,婉儿以为曾经私情,是为私情,如今人命,方亦为人命,不可混为一谈而论。”
她见圣人尚在听,便换了番言语,重说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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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血一案,若非安乐公主殿下肆意妄为,只以颜娘其人之力,如何得早时最终彼般结果,其中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定脱不了干系,伤人害命,又怎能与彼时一番脑热而生的私情相提并论?而如今源阳、源协一双姊弟,本是一解僵血案之要角,此番东都又生异事,却偏巧再遇他二人,此岂非天意哉?若要如韦巨源如今所呈奏折,投二人入狱不止,甚欲定罪用刑,此般行动,与逆天而行又有何不同?!”
见圣人脸色再露不快,婉儿连忙下拜,俯身几近贴地,“婉儿又行造次,致龙颜难安,望圣人恕罪……”
“你所言,倒未尝不是一番道理……”圣人欲饮茶,才方微抬其手要茶,内侍皆离得远些,又听得入神,迟迟未送茶至。
婉儿见状,试探着站起身靠近前,圣人未言语,便是默认她可行动,婉儿绕至坐榻后,亲自舀起一盏茶,双手捧来,置于圣人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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