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里的混乱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停下来。
魏翕摸了摸机械鸟的脑袋，从书架后探出头，看到加比雅和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抄着整只火腿疯狂互砍，你来我往，肉屑乱飞，打得火花四射。
一整支乐队正在台上奏乐，错落有致的站位让他们隐没进了阴影里，然而时不时就有人跳上台去，拿出自带的乐器拨出一串愈扬愈高的音符，用铿锵磅礴的重金属乐声轰炸大厅，摇滚咆哮，笑声此起彼伏，热闹中透着末日般的疯狂。
魏翕欲言又止地缩回来，巴斯特·威尔逊副所长始却终认真从缝隙里看向狂欢的人群，他倾听重金属噪音的时候仍然满脸温和，像是面对自己调皮的孩子们。
读懂了魏翕纠结的眼神，威尔逊副所长笑了笑，又轻声叹了口气：“战争开始了，永动所里大家压力也都开始增大，军部介入大幅度地提升了实验的密度和强度，所以实验事故的发生率也在升高。黑十字军团的调试，蒸汽单兵的改进都耗费了我们太多精力，所幸帝国短暂赢得了一点优势，永动所也可以暂时放松一下。”
“军部？我以为黑十字军团跟军部是平行的机构，只受皇帝陛下调派。”魏翕把机械鸟放置在自己肩头，轻声问，她当然知道优势是从何而来，那是她上次暗杀引起的连锁反应，不过这部分就不需要说出来了。
“唔，杀戮部队的装备实则也是我们在管理。”
威尔逊淡淡地说：“过去百年间，自第一台蒸汽设备诞生，帝国大部分技术革新都出自我们这个机关，我们不被世人所知，但我们解读真理，我们代表真理。而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需要抛弃很多世俗的观念，期间可能会因此遭到误解，就像旧时代中，解剖尸体的医生曾被视为被魔鬼操纵了心智的异教徒一样。”
或许是是因为能进总部的机械师们大多是天才，而天才总是特立独行的，因此几乎魏翕见到的每个大厅里的人都格外真情真性，他们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将情感藏进内心，所以总是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夸张感，就像是舞台上的话剧演员，无视观众的目光，将饱满而奔放的情绪尽情释放出来。
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显然机械师们在这里也见不到什么外人，有资格有能力来到议事厅的大多是同类，而他们不介意对同类敞开所思所想。
常人追求的“得体”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顶级的机械师们就如同艺术家，终身都在追求新灵感的眷顾，这使得他们的情绪大多数时候都在极端的区间里波动,敏感，暴躁，易怒，癫狂……
用目前的方法宣泄已经算很平静的方式了――想想看吧，这是一群能手搓机械单兵的家伙啊，在现在这个时代威能不亚于手搓核武器。
“神明为每个人的灵魂提供了选择机会：或是拥有真理，或是得到安宁，可以任选其一，但不能兼而有之。”*魏翕向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威尔逊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愚蒙者得愚昧为产业，通达人得知识为冠冕。且不可像那无知的骡马，必用嚼环辔头勒住他，不然，就不能顺服。”*
裹在黑色军服里的女孩儿从这句教廷典籍里听懂了巴斯特隐藏的意思，于是冲早年的红衣主教笑了笑。
她实在太年轻了，漆黑的发丝在室内显出鸦羽般丰密的颜色，“年轻”的概念与巴斯特相比近乎有形有质，那双同样年轻而漆黑的眼睛正向巴斯特·威尔逊投来似曾相识的复杂目光。
巴斯特想，这女孩儿确实跟早年的加比雅有点像。她们对待生命的态度都太过分明客观，缺乏同理心和羞惭感，少有明显的情感变化，注重精神层面的联结……仿佛冷静的疯子，生来就无法和正常人一样看待世界。
而和加比雅不一样的是，阿比盖尔是能够掌控毁灭性力量的人。
最初的惊讶过后，魏翕迅速适应了永动所的奇异氛围，重新露出了她惯有的礼节性的态度，甚至在某个水晶杯抛向他们时轻描淡写地透过书架的空格手腕一转，整杯酒水一滴不漏地被重新稳稳接好，避免洒在这些价值不明的书籍上。
她端着那支水晶杯，唇角抿出点笑弧,微微上翘的睫毛垂落，仿佛是在某个上流宴会上，姿态合宜。而这点仪态上的枷锁便因习以为常而变成了一件点缀她的珠宝发冠，沉重但也令她熠熠生辉。
“我想短时间内加比是解决不了她的战斗了。”巴斯特副所长本想让加比雅带领阿比盖尔参观展厅，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也不能让女伯爵平白浪费她宝贵的时间：“或许我可以指引您四处看看，有些东西您会感兴趣，阿比盖尔小姐。”
魏翕放下水晶杯，很恭谨地看着这个老人的眼睛，像个求知的年轻人，“好的，我想这是最好的安排。”
他们两人悄无声息地打开樱桃木的大门，离开时没有惊动狂欢中的人群。
在这座巨大的建筑中，议事厅位于中心位置，两侧都是房间组成的通道。虽然视觉上看起来通道像是笔直的，但在魏翕的感知中，这条每过一道门就是全新风格的通道有一个固定角度的向左偏移，偏移幅度完全一致，仿佛整条通道都只是是一条环形通道的一段。
无论从那边走，最终都会回到起点。
“我们把这里称作炫耀者之环。”巴斯特副所长微笑着示意魏翕去看旁边的巨大机械，“这是维护炫耀者之环的工具，加比雅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斯诺登巨人’，非常贴合，展厅的一些安全设备由它控制。”
“斯诺登巨人”几乎与大厅等高，巍峨如山，无数齿轮相互咬合，机簧和杠杆共同运作，还有许多在金属枝蔓间跳跃的机械鸟，像是传说故事里那座支撑中庭的世界之树，不过上面倒没有黑龙缠绕啃食。
魏翕进展馆前没有仔细看，现在想想，“管风琴”的正面似乎就有一面封闭式的钟楼，原来里头嵌着的是一座巨大的机械核心。他们现在看到的是机械核心的背部，它的一侧还有一间小房间，大概是维修工的工作间，房间旁边是一台怪模怪样的机械，机械连在轨道上，魏翕琢磨片刻，大概猜出来这是维修工修理核心时搭乘的工作台。
展厅内部只有一些穿黑衣的军人伫立在通道两侧，他们身上带着暗金色的支架样结构，紧贴脊椎和四肢，身后的金属动力包因为没有启动所以并无蒸汽产生。
这种情况实在有些不同寻常，连银月教廷外都有机械单兵把守，没道理在永动所这样的重地只有普通军人。究极的武力不用来守护它诞生的地方总归说不过去，魏翕心里怀着好奇，于是也就这样问出了口。18小说
巴斯特副所长并不为魏翕首先考虑攻防的思维奇怪，他从墙壁上某个暗格里拿出一本相册，和一本笔记，上面详细记载了“斯诺登巨人”启动时的景象。
过曝的照片上，四扇镌刻着〔固存之物〕仪式的大门落下，每一扇都有三道铲形面，嵌进下面的沟壑，封锁住甬道的出口。甬道上方降下异形的枪械，多根枪管组成的转轮旋转起来，雷霆般的枪声中，它吐出了暴风雨般的火光。
“极端情况下这个机关可以连续射击二十分钟，每分钟都有数不清的秘银和红纹钢制成的子弹倾泻而出，那些子弹有成人拇指粗细，每一颗都刻有灵能回路，即便蒸汽单兵在这种特殊的火力下也会被击成碎片，当然，那是因为它们在狭小的空间内无法发挥自己的机动性。”巴斯特说：“炫耀者之环里同样有联动装置，最紧急的状况下我们可以放弃这座建筑――‘斯诺登巨人’的暗室里存有足量的黑火药，但引燃的机关只有永动所正副所长一起才能开启，暗室位置也只有我们知道，开启之后这座建筑地表的一切都会化作虚无。不过因为机械师们还在，重建也只是时间问题。”
魏翕：“……”
她没有评价这种处理方式，只是摸着下巴，盯着“斯诺登巨人”看了一段时间，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
巴斯特·威尔逊耐心地等她打量，尽管他不知道魏翕是在复制这座机械的图纸到她自己的记忆宫殿里，老人的本性却一直让他对旁人保持足够的尊重和理解。
“抱歉，威尔逊先生，我看入了迷。”魏翕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月的光，但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并不冷、反而带着几分热切，足够证明她对这一切的兴趣。
“谢谢您的喜爱，阿比盖尔小姐，看来接下来的过程您不会觉得无聊了。”巴斯特来到已被打开的樱桃木门前，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仿佛在邀请人们拜谒神的御座。
魏翕依照指引走了过去，刚穿过门框，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如同一层薄纱，轻柔地从天顶飘落，落在魏翕身上，魏翕感觉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浸入她的身体。
还没等她猜测这是哪一种灵能仪式，下一刻第一个房间的水晶灯亮了起来，数以百计的巨大镜子包围了他们，镜子之间相互反射，光如潮水扑面而来！
房间串联房间，灯光渐次亮起——一种威严，一种如神明般的威严将他们笼罩：
这是机械师的神殿，是炫耀者的杰作，是傲慢者的根基，是背神者的追求！
魏翕见过很多蒸汽机械作品，但她从没在哪里见过如此之多的仿佛艺术品般的杰作大规模呈现：大大小小的黄铜零件紧密咬合,齿轮和机簧荡漾着清冷的光泽,明显是灵能相关的纹路镌刻在枪管上，流动着奇异的光芒；巨大的蛋状金属舱，表面镶嵌着圆形的黄色透明晶体，透过晶体能看到其中精密复杂的操作台；还有宝石和承轴构成的水母样“生物”，魏翕看了标牌介绍才知道它真的是某种神灵世纪遗留的产物，经过机械化改造后用以探测水下的珍惜矿藏……
比起现代科技的简洁轻快，眼前的蒸汽机械的确不能称得上方便，但这种风格让无数人为之心醉神迷也有它的原因，魏翕运气很好，不同于那些只能在各种影视作品里窥见他们想象中的蒸汽世界的人们，她可以切身感受它的魅力。
而她的第一感想是，这很美。
几乎在一瞬间她就被展馆的魔幻感所征服，就连无处不在的机械咔嚓声音都不那么恼人了，仿佛是一场能让人心神震动的盛大交响乐。
每一个房间都有不同的展示品，从冰冷的武器到奇幻的神代遗物，魏翕甚至看到一整个仿佛蝴蝶和花朵标本的展厅。
在巴斯特的介绍中她知晓这些是闪亮如晶石的小东西是波尔德女士的作品，其中有株兰花样的植株尤其显眼，名为阿森罗雾兰，含义为至美之物。
它通体金丝改造，花体根部有贝母般七彩折光，花苞呈宝石绿色的柱椎体，饱满且圆润，花瓣如纱如雾，镌刻着细密的灵能矩阵，激发后迷惑人心的效果尤其之好，用做暗杀无往不利……可惜暗杀者本人往往也会中招，跟同样中招的任务目标打得头破血流……
而在炫耀者之环的半途，与出口相对应的位置，有一间极其空旷的房间，这里没有其它地方常见的黄铜管道和架子，只有无数华丽的帷幕和精美的链坠装饰，地面则是平整的水银镜，踏上去如同踩在无风的湖面。
房间的中央是一座立像般的东西，被黑色的天鹅绒遮盖着，沉默不语，好似那不是能见天日的东西。
看到房间中央的东西后巴斯特·威尔逊也严肃起来，他脸上总是有的微笑消失了，神情如钢铁般坚硬。那只机械鸟也感受到了什么，歪着头望着立像，脑袋里的齿轮咔咔转动，眼睛亮着蓝光。
忽然，它展开翅膀，黄铜的光泽忽明忽暗，羽翼内侧的每一枚零件都在疯狂转动，支撑着它呼啸着飞起，冲向远方。
“这就是帝国掌握的究极力量，也是我们扒开神墓盗取的神骨。”巴斯特带领魏翕走到天鹅绒遮盖的立像旁，魏翕觉得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不知从哪扑来，像空气一样涌进了她的肺里，让她不由自主地急促呼吸了两声，方才感到自己的双足踏实地落回了地面。
“百年来正是这样东西保证了卡法帝国对半个大陆的统治力，也是我们从神学迈向真理的基石。”巴斯特注视着高大的立像，说：“阿比盖尔伯爵，坚定的人掌控力量，而迷茫的人被力量吞噬。军用的蒸汽单兵跟外头公司出产的并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们给它们起名为‘活灵骨’，预示着它是处于生死之间的东西，如若没有铁般的意志和出众的天赋，驾驭机械之人灵魂就会被吞吃掉，成为神骨的燃料……”
老人缓慢地讲述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军服少女漆黑的双眼中，似乎忽有某种压抑的奇异欲望向立像涌了过来，但她平静的面容是那样克制，使那欲望就像洋面上水怪游过的模糊黑影，更像是他人无端的揣测和妄想。
拍手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响起，高大的立像顶端似乎有机器震动，而后黑色的天鹅绒如同铺天盖地的阴影一般流淌下来，垂落到水银镜面上。
魔神般的身影终于显露人前！
机械巨人在水晶样的固态物质中隐约扭曲，仿佛千万年前的琥珀。那双空洞的眼染上了奇异混沌气息，明明在那么明亮的镜子中央，却显得阴郁而冰冷，凉气在人的骨缝间徘徊不散，一点一滴浸润进骨髓深处。
魏翕抬起头，与它漆黑的空洞对视。
房间吊顶的灯投下一蓬高光，沐浴在机械单兵上，端正的、压迫性的漆黑倒影滋生在光下，但并没有向前平直铺开，而是顺着天鹅绒堆叠的褶皱，黑纱般覆盖在魏翕平静的面容上。
寂然的狂喜在她心中炸裂开来，她乌黑的眼睛像沼泽上静静的雾，凝视过去的目光则像一阵若有似无的风，她心想：啊，我当然不会被它吞噬。
我会操控它。
我要操控它。
——我操控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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