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深的黑暗里,有人唱歌。
尤里尔·卡欧里希向着歌声的尽头蹒跚走去,脚下是被潮水冲刷的嶙峋黑石,他知道自己在梦中,他很困,很想这么闭上眼睛睡去。可是他做不到,歌声那样轻柔又那样熟悉,就像是一只手在远远的地方对他招着。
然后黑暗褪去了。
光明尽头是个年少的女孩,女孩穿着绣满合欢花的丝绸长裙,脚踝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泛着浅淡的红色,她眺望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嘴角噙着微笑,轻轻哼着歌,在阳光下,她看起来纤细而透明,仿佛精心雕琢的水晶雕像,有种不真实的脆弱。
“你为什么又到这里来了?”女孩听到脚步声。停止了歌唱,回过头看着尤里尔,轻柔地说,“还没有放弃吗?我是没办法跟你回到人间的,尤里尔。”
她的头发是紫色的,裙摆是紫色的,发间的鸢尾也是紫色的,瞳孔瑰色幽深,仿佛藏了落日前最后一刻漫天的余晖。她的紫层层叠叠从新到老,漫卷如新绽放的罗兰。
尤里尔摇摇头。他的胸口分明满溢着复杂情绪,像是火焰,像是海水,冰冷和灼热一同被注入模具,迸发出接近爆炸的激烈反应,却又……那么黑暗,那么深邃,如同绝不愿归于六尺之下,游荡在人间的亡魂。
死去的应该是我啊!你要是从来没有遇到我该多好啊!尤里尔看着眼前的少女,感觉心底的深渊正在将他吞噬,有个声音在低低地制止他,告诉他该走近她,这是最后的机会。但那悲伤的深渊却在叫他该说另外的话。
“我会带你回来的。”他低声说,上前一步握住了女孩儿的手,他握得那么紧,好像那就是他的命…一旦松开手,他就会死去,“我跟树生教派的人做了交易,我全力配合他们完成联邦的要求和野心,灭亡银月帝国,他们要以掌控了神灵遗物的圣女为仪式的素材为你更换血肉,把你从沉眠中唤醒。”
他老老实实当树生教派的圣子根本不是为了劳什子信仰,他们的约定只是尤里尔在战争里出力,而教派的人则要把死者拉回人间。世界的本质就是当你获得一样东西的同时,无形中就在牺牲另一样东西,他卖掉自己换了一个希望……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个希望他也早就厌倦人间了。www.trip118.com
“我后来去看了一眼特罗西,它很美,但是太阳很大,你不会喜欢,所以我选了一个中立国的湖边小镇,有很美的草甸和马樱花,我们将会平静地在那里生活,弥补此前失去的时光……”
尤里尔说了很多,但他没有跟女孩儿对视一眼,生命早已离开了这个女孩的身体里,但梦境中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还隐隐有着光泽,她看起来脆弱,其实远比尤里尔坚强,这晶莹而坚硬的女孩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凯撒,神情哀伤而怜悯。
“我们从来没有以后,尤里尔。从我睁眼起,便看到家族的纹章。我所衣所食所学所行,皆来源于家族的支持。我的一切,皆是家族赋予我的。‘李斯特’这个姓氏便是我的骨骼与血液,我接受了家族的给予就必须承担家族命运的责任,所以我来到了你身边。”女孩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个李斯特啊!尤里尔,你完全不必为我悲伤。你难道不懂我被送到你身边的意义?我被当成你的缰绳,你的牢笼,你无法走出的噩梦;但我也是你的盾牌,你的袖剑,你随意休憩的港湾。不要再试图唤醒我,我救你,我为你而死,都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利益……”
随着女孩的讲述,四周的气氛隐约发生了变化,晴空渐渐晕染上了乌云的深色,云海翻涌,冰冷的雨水连成了银色的线,光与影的界限不断变化,冰雨挟着刀光剑影,如同风暴般向着四处席卷。
狂风把尤里尔·卡欧里希狠狠地抛了出去,砸在布满藤壶的礁石群。下一刻,一颗子弹从无尽远处飞射而来,笔直地击中了风暴中心的女孩,巨大的冲击把她推向大海深处。
她随着风雨,像轮熄灭的太阳向下坠落,底下是浪潮汹涌的大海。女孩的伤口没有流血,无数裂纹从伤口蔓延开,仿佛她并非人类,而是水晶雕成的人像。风暴中她的美如被荆棘刺穿的荆棘鸟,她耳垂上挂着李斯特家族的家徽耳环,坠落时带着水波般的光。
晶莹的碎屑从空中飞扬。尤里尔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向那些即将飞走的碎屑,好像那些碎屑是他的爱人,他要强行从死神手里把她抱回来。那些冰凉的石质物在他掌中化为流沙,他的双臂间空空如也。
……
水声潺潺,小船破开地下河冰凉透彻的水面,向前行进,船头挂着一盏燃烧紫色火焰的灯,灯光笼罩住不大的小船,若有若无的风声从宽阔的甬道里吹出来,丝丝缕缕,像是来自地狱的哀鸣。
哀鸣中撑船的人唱起古老的圣歌,那是树生教派歌颂死亡的名曲,伴随他的吟唱,甬道里原本模糊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仿佛有人在用听不懂的语言轻声应和,诡秘的雾气从黑暗中慢慢游来,在砖石巷道里弥漫。
“日坠黄昏,光华已逝,无情分化中的飘零亡魂,为死亡唱响赞颂之歌……”
撑船人穿着黑色的袍服,衣领绣着金丝的巨树,在树生教派这是神官才能有的打扮,接骨木逆十字架在他胸前摇晃,上面的焦痕一直蔓延到他的手背,除了服饰,他看上去和神官这个身份没有任何关联,就连身形也高大得像是恶魔,即使是半弯着腰,依然像是一座巍然的阴影。
神官的新任助手打量着四周,这是他第一次来树生教派的圣地,他看见的每一块石砖、每一根石柱、每一堵墙壁,都比在外头看到的大上好几倍,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只蚂蚁,不小心误闯了人类的宫殿。
助手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这条不为人知的地下河,黯淡的灯光下,他的面容倒映在上面,时间久了似乎有些扭曲。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种种幻觉,好像河面下冒出无数有腹胀如鼓双眼凸出的恶鬼,要把他拉入黑暗冰冷中与他们为伴,一会儿那些恶鬼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巨树,它并非遮天蔽日,却又足够高大,周身燃着黑色的火,枝桠遍布凸起的棘刺,崎岖得像是山脊,藤蔓和树身上长着无数眼球一样的东西,影子里也有无数根触须在蠕动,分明至凶至邪,助手却生出了看到母亲笑脸的那种安心和温暖感,仿佛倦鸟投林,乳燕归巢。
他甚至嗅到了香气。如今的提炼技术已经足够发达,贵族们热衷于购买各种调配好的昂贵香水,助手也是参加过很多贵族晚宴的人,不是这种身份他也不能如此年轻就成为神官的助手,他熟悉龙涎香、麝香、檀香和各种昂贵的植物精油味,但都不能与这种香气匹敌,它温柔而从容,入鼻的瞬间就像温水那样漫过四肢百骸,让人不由自主地张大鼻翼。
香气的氤氲中,巨树看起来更加可亲,年轻人在巨树的倒影中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他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于是想要拼命地在空气中摸索什么,他把手伸到了河水里,那河水也突然温暖起来,一如出生前的羊水,原来它就是安心的归处。
助手的神情变幻莫测,一时朦胧得像是弥漫水雾,一时清醒得像是擦亮水晶,仿佛刚从梦中苏醒。他的身体渐渐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河面倒去,想要投进死亡的怀抱。
撑船的人猛地发现了这异状,他鹰爪一样有力的手扯住助手的领子把他拉回来,助手一个踉跄倒在船舱里,阴毒的寒意瞬间从手指侵袭了他的身体,仿佛冰霜封住了灵魂,连血管都像是被寒冷冻结。
“你最好更靠近那盏灯一些,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手。”撑船的人淡淡地说,“对于普通人,这流淌着神力的水是至毒的,它会让你回忆起一生中的不幸,再用幻觉构建出你最渴望的场景,在那里不安得到了宣泄,仿佛在装满感情的水桶上打开了一道小口,那些积压许久的洪流不顾一切,从这个出口倾泻而出,最后压力过强,水桶崩裂。”
“神力?”助手从僵直中回过神,爬向灯火的同时悄悄地打了一个寒噤。他已经算是离这教派核心很靠近的人了,却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地界。
“是啊,神力……狂热的信徒向他的神明献上无数祭礼,渴望到达没有欲望,没有烦恼,没有色相,没有业障之地,神明于是投下它的根茎化为河水,收下祭礼满足圣徒们的愿望。这里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祈祷堂,它原本……是一座祭坛啊。”神官轻轻地说,好似害怕打扰河水中千百年积累下来的亡灵。
“到了目的地不要发出声音。”神父提醒他,“圣子应当还没有苏醒,但万一他醒了,不要试图抵抗,一心逃跑就好,他不是现在的你能抵挡的,我会去救你。”
助手觉得身上略略恢复了温暖,手指也渐渐能够动弹,他终于爬起来,却不敢再去看河面,而是把视线投向四周。他们已经穿行到新的河道,突然光亮大盛,通道几乎有六七层楼高,四周壁烛燃烧着暖黄色的光焰,烛光铺成漫长的光带,向着远处的门扉延伸,一根根立柱支撑着绘满壁画的穹顶,在烛焰的光晕里忽明忽暗。
真是奇特,明明这里有超过百年未曾修缮,它们早该腐朽的一切灰飞烟灭,那些壁画却依旧灿烂如新。画家用凝重的笔法描绘树生教派的神明在人间显圣的故事,有沉疴的病人经历了刮骨的痛苦,灵魂升入天界;有盛大的祭典来临,大祭司和神官挑选最虔诚的信徒把他们送到神的身边。死亡在那个时代是平常而温馨的东西,人们相信人生的终极价值不取决于获胜的方式,而取决于毁灭的形态。
“那些画……?”助手的语气有一些疑问。
“非常美丽对不对,但这些东西没办法出现在人前,他们只能被深埋在墓穴中,绝不能被常人所见。你看到那些颜料的色彩了吗?它们这么鲜艳持久是因为混合了神血金银和桐油,只有教派中最虔诚的人触碰它们才会安然无恙,所以这些壁画大多是一代代大祭司和圣子们描摹补全的。”神官把船划入火光中,淡淡地解释。
但如今已不是如此了,人们挖掘神的埋骨里,啃食神的遗骨,觊觎神的遗产。这些壁画便像是人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星光,作为本体的恒星搞不好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毁灭了,如今这个圣地流露出来的神灵世纪的色彩,更像是那业已毁灭的恒星所投射过来的光。
助手被那些画摄住了心神,完全没发现船什么时候靠岸的。小船的船头撞在石岸上,披着黑氅的撑船人扔掉长杆登岸,揭开了自己的兜帽,他的头上戴着一枚鹿头骨面具,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嘴唇和下巴,鹿角苍白而修长,如同光下繁茂的树枝。
助手屏息、亦步亦趋地跟在神官身后,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抬头只能看到神官黑色的背影行走在火焰颜色的通道里,好像孤独的灵魂走进地狱。
终于他们来到道路尽头的门扉,这座门扉也足足有四五米高,像是专门为巨人打造。大门并没有合拢,神官和助手能看到门后是一座开阔的殿堂,殿堂中间打造了一座水池,水池边的台阶上高高低低放满了蜡烛,此刻所有的蜡烛都在燃烧,殿堂里烛光成海。
水池很大,烛光的范围只有边缘一圈,中间还笼罩在黑暗里,看不清那里有什么,模模糊糊是一个方形的物件。神官将手放在腰间,嘱咐助手留在水池边,不要靠近,接着如临大敌般走向那片透不进烛光的黑暗里,他步伐越发缓慢,警惕性提高到了极致,预备着可能的攻击。
如海的烛光在黑暗中晃动,助手的目光在四处搜索,依旧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池水只是普通的水,不冷不热,也没有外头的河流那样的神力。
水池池底镌刻着助手看不懂的文字,一圈圈缠绕,像是某种诡秘的花纹,旁边也设置了循环系统,池水从出口流出,在殿堂地面凿出的水渠里循环一周,重新流入水池,潺潺的水流声像是设置好的白噪音,听久了,让人意识忍不住模糊起来。
助手看着水面上倒影的烛光,以及烛光里的自己,慢慢陷入了沉思,接着他身体探向水池,想看清那些诡秘的花纹排布。
就在这时,助手无意瞥见水池的倒影。
——他身后多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自然界的动物捕猎时总会挑弱一些的下手,因为它们收拾起来更省力,自己受伤的机会也更小。
助手也是大家族出身,按最标准的贵公子流程培养出来的完成品,马术绘画音乐无一不精,在来到圣地之前他一直相当自信,被选为神官助手后他更是能看到飞黄腾达的未来。
但现在他感觉到汹涌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把他的自信都摧毁。这一瞬间从苍白人影那里袭来的气息就像战场中那样让人屏息,人影袖中滑出笔直的利刃,毫无疑问他下一个动作就是将助手断喉。
“尤里尔!住手!!”神官大声吼叫如同鹰隼一样扑击而来,一直放在腰间的手拔出一柄重型佩剑,利剑陡然出鞘,向人影背后劈砍而去,这一招是绝对的杀招,如果尤里尔不想被劈成两半,他就必须放弃杀死助手,回防或者闪避。
人影果然退开了,神官趁此大吼:“快退开,他还没完全苏醒,现在我们两个都是这野兽的猎物!”
助手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根石柱后面,远远望去水池中水花四溅,两个人影立于水中,中间隔着烛光无法照亮的黑暗,他们的影子倒映在烛光粼粼的池水里,像是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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