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我姨娘的人不是序之,是先皇。
序之是太子弱冠之时,缠着我给他起的字。
后来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让皇帝亲口赐了他这个字。
序之登基成了新皇之后,大越上下都有股不安。
放荡不羁的太子真能统治好一个国家吗?
我笃定,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可以。
年少相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个风姿绰约的男人,他的大脑有多么惊人。
他的天赋,每每都让我吃惊。
他是想当个好皇帝的,登基之后一系列的政策直击民心,大家越来越爱戴这位新皇。
我这个摄政王愈发无足轻重。
我给他的女儿下了毒。
不为什么,只是害怕了,怕没了权力之后,自己又回到几年前那个模样。
又回到小时候那样,受人欺凌,反抗不了,一遍遍撑着残破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一遍遍扯着有淤青的嘴角安抚姨娘,一遍遍的,将内心的自己碾碎。
小时候的经历和姨娘离去的记忆,都让我深深明白,权力只有握在手中,才是最真实的。
很多时候,看着书房里新皇批阅奏折的意气风发,和大臣们讨论朝政的游刃有余,我都会很不舒服。
新皇样貌绝美,指点江山之时那瞬间的风华次次都让我惊艳至极,让我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他总会询问我一些政务,我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
我想着新皇聪慧,聪明如他,次数多了就会明白过来。
我们二人,只有一个,可以成为大越真正的皇。
他背后里的动作我不是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才会慌张地切断他的手。
他天资过人,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能撑起整个大越。
他若是太强了,我这个摄政王就必须得弱下去。
我和他就像在比跷跷板,一方高,那另一方就要低。
我比不过他。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知道,我比不过他,他三岁能文,我三岁还在嗦手指头挨饿。
他年少名动京城,我却去捡剩菜剩饭。
连我最光辉的时刻和身份,都是因他而有。
他不能强大起来,否则我就要死了。
我给他最宠爱的孩子下了毒。
用以警告,告诫他安分点。
我给奶娘喂了毒,喝了有毒的奶水,那个女孩上吐下泻了三日,养的白白胖胖的身体也瘦成了骷髅,最后哭的嗓子里都有了血丝,哭的喉咙红肿发不出声。
那日皇帝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房间,掀翻了我的桌子。
笔墨挥洒一地,留下一片狼藉。
皇帝咬着牙,压抑着怒火:“把解药给我。”
我笑着脱下沾染乌黑墨渍的外袍,说她太小了,吃不了解药。
他怒极了。
我也冷了脸,告诉他她必须死。
他魔怔了好大一会,忽然踉跄几步,大笑了几声,看向我的目光让我有点心慌。
他说,我变了,变得冷漠残忍,变得没有人性,变得自私冷血,变得任性妄为。
说我被权力迷了眼,说我心胸狭隘不配为君子,竟会对一个无辜小孩痛下毒手。
说我没了小时候的纯善。
我疑惑。
我小时候很善良吗?
我不争不抢,被欺负不哭不闹不委屈,真的是因为性格善良吗?
不是。
我只是看透了一切,我知道我争不过抢不过,哭闹没有好下场反而还得受累。
我不是不在意,只是在意没有用,所以才去不在意。
就连小时候救他,都是因为站在假山上看见一群锦衣奴才们向这里跑过来才有的举动。
我从来都没变过。
我讥讽地笑了,又是笑,他很崩溃,大吼着说你能不能不要笑了,你总是在笑,生气时笑,高兴时笑,受伤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笑,像一张假皮披在脸上!
我还是笑,笑着摇头,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变过。
从来没有人对我纯善过。
儿时别人欺负我时没有顾及我是一个孩子。
先皇杀死我姨娘时没有顾及我是他忠心的臣子。
他人践踏欺辱我时没想到我之前对他们的恩泽。
是这世道造就了我。
他口中喊了无数遍的阿政,其实一直都没变。
机关算尽。
他绝望了,跪下来祈求我,只要我救活那个孩子,他保证以后只做一个听话的皇帝,一个好的傀儡。
我知道他说到做到。
权势在他心目中从来就不是执念,那只是他可有可无的东西。
可以随意交易出去,也可以去交换别的东西。
好似地位权力都是他想不要就能不要,想要就能要的东西。
我心中升起了别样的怒火。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气往日风光霁月的他如今狼狈不堪,气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像个奴隶。
气时间改变了一切,气权势带来的残酷。
气我自己,亲手断送了我们儿时的情意。
我知道,我多年来的噩梦不是儿时的欺凌,不是姨娘的惨死,是那个雨夜,我放下尊严在他面前跪下。
所有人都认为我和序之是君臣关系。
但只有我们二人知道,从一开始认识,我就不愿当那个地位更低下的人。
所以序之总会不把自己当皇子,只当一个普通的世家少爷,给了我足够的尊严。
下跪,就是一个男人尊严破碎的象征。
我招来下人洗了手,一边睨他:“你当真愿意为一个孩子做到这个地步?”
序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说:“阿政,是我们欠了她的娘,也欠了她。”
我心下一怔,心底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洞,冷风嗖嗖。
“我答应你,此生护她周全,任何人不可动她。”我说。
序之也苦笑着,站了起来:“我也答应你,今生不再踏足朝政。”
这是我们最后一个约定。
我莫名其妙的生气。
我掐着他的下颚,死死看着他的眼睛冷笑:“好。”
多可笑,我曾经跪在他脚下,为了求权。
现在,他跪在我脚下,为了放权。
至此,那个孩子平安长大,皇帝真的做了一个无实权的皇帝。
我们相伴走过了十数年,从年少走到如今,可以说我们是彼此最熟悉最了解的人。
但现在,我们也成了在朝堂上遥遥相望的陌生人。
我们的关系再次降到冰点。
许多年来,他宠着那个孩子,即使有了很多别的孩子,他还是最宠大公主。
谁都不可以伤害那个女孩,包括我自己。
这是我对他做出的承诺。
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也成了普通的君臣关系。
我对他下跪喊陛下万岁,他睨着我说平身。
我以为一辈子就是在这样了。
直到苏碧瑶打了大公主一个耳光的消息传来,我绝望多年的心竟开始死灰复燃。
当年皇帝肯为了大公主和我恩断义绝,此次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他罚了苏碧瑶,毫不留情。
我兴奋极了。
我温柔地告诉苏碧瑶,她犯的错就要自己承担,就去找皇帝。
我想听他再次喊我“阿政”,像小时候那样。
十数年前,他把权力给了我,做了两袖清风的皇帝,断了一切接触朝政的可能。
我现在,把权力还给他,只为了重新开始。
他不愿。
年少时的时光,到底还是让人怀念的。
大公主养了个狼崽子。
我一眼就看出了那小子是匹饿狼。
我当然懂十三皇子眼里那熟悉的暗芒,和多年前的我一模一样,对那高高在上的椅子有种强烈的执念。
不像他爹,像我。
狼崽子表现不错,也和我当年一样争相着突出自己,可惜大公主是个女子。
当年被我下过毒的女孩现在成了一个有些小聪明的女人。
有时候手段很劣质,多还是让十三殿下擦屁股。
不然一个对朝政敢指手画脚的公主,早就被蹉跎嫁人了。
我惋惜。
但也只是惋惜,两个蚂蚁,还不至于让我去在乎。
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十三皇子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归顺到我旗下,只要让大公主不成婚。
我笑了。
这孩子是真的疯了。
我不屑,却也玩味。
我说他不像皇帝的孩子,倒像我的孩子。
十三殿下不明所以。
独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和我一样陷入了沼泽泥泞,却不愿爬出来,宁愿永世沉沦,脏了双手,心底却也渴望那一抹光亮。https://www.trip118.com
如果序之知道他的儿子,竟然投靠到我的麾下,不知道脸上表情是什么样的。
哈哈哈哈!苏家,苏氏!
我将挑选出来的奏折让人送进皇宫,果然得到皇帝又把折子送给十三皇子的消息。
太逗了。
有时候很累,还会很无聊。
天下苍生都在我的手里,就像玩过家家似的,玩久了也太无聊了。
我莫名其妙想到小时候。
序之啊,阿政这一生大起大落,浮浮沉沉,辗转多年,最想的,还是小时候在书房里,点着一盏烛火,火光摇曳,我提笔练字,你心疼地喊:“阿政,你不要练了。”
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是世界上唯一会保护我的人了。
我不再出面,多数时候窝在摄政王府里。
我会在傍晚时刻一遍遍绕着院子走,哪哪都是年少时的回忆。
秋千已经锈迹斑斑,当年荡飞上天的木椅长满了青苔,我会坐上去,轻轻地摇晃。
阖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聒噪声。
“阿政!阿政!”开朗的少年兔子一般地跑到秋千旁边,兴奋道,“快看,这有个秋千!”
我当时不耐烦极了,身份有别,我也只能跟着他,闻言不耐地点头:“嗯。”
少年一屁股坐了上去,“快推我!快推少年一屁股坐了上去,“快推我!快推我!”
“……”
我不太愿意,但还是走了过去,懒懒散散地推着。
“推高点!”少年咋咋呼呼。
我真想把他推下去,忍了又忍,还是妥协般地加大力道。
秋千越飞越高,支架发出咯吱声。
“好了好了。”少年咯咯咯地笑够了,停了下来,“现在换你坐,我帮你推。”
我嫌弃幼稚,不愿,但他不在意,推着我走到秋千旁,把我摁了下去。
他鼓足腮帮子,用出了吃奶的劲。
我第一次飞了起来,渐渐看着熟悉的景象在我眼中一次次变小。第一次感觉自己仿佛可以摸到风,触碰到树顶。
鸟儿从头顶飞过,我几乎能感受到它翅膀扇出的气流。
这一切太过于新奇。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玩乐,我不自觉地笑了。
被下面的小屁孩看见了,他缺心眼似的松开手,原地蹦了几下,高兴地喊叫:“阿政笑了!阿政高兴了!”
没了人力扶持的支架,在我荡出几次后,终于支撑不住,噼里啪啦地断裂。
我惊呼一声,飞了出去。
在空中的那一刻,我甚至还在冷静地懊恼:身上的伤刚好,又要摔一次。
“哎呦!”
身下突然多了一个软乎乎的垫子,“垫子”还惨叫了一声。
我从“垫子”上爬起来,正对上他呲牙咧嘴的表情。
他一看我,立刻收起吃疼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吃力的安慰:“我也保护了阿政一次。”
我静静地看着他,默不作声。
他不安,“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回忆到这模糊了,少年的脸和昔日的秋千碎成沙砾飞散消失,我回过神来,想着那时的我怎么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不欠我什么了,却在往后的一年又一年,将我对他的恩情挂在嘴边以此为理由对我好。
原来,这么多年,不知好歹的人,是我。
后来,大公主暴毙,十三殿下一夜疯魔,抱着大公主的尸体疯疯癫癫地到处喊你回来。
序之也白了不少头发。
我这才惊觉,我们老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对大公主那么好。
他说,年轻时少不更事,赌气娶了花魁,怀了孩子。
但先皇不准太子妃是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分娩那夜,接生婆活活掐死了太子妃。
诞生出来的大公主因为是个女婴免予一死,剪短了脐带,草草一裹就放到了她断气的母亲旁边。
等他感觉不对劲冲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死不瞑目的太子妃,上吊的接生婆,和弱的跟猫儿一样的大公主。
序之说,他那时对太子妃起誓,绝对会保护大公主永生平安。
誓言发完,断气的太子妃才闭上了眼睛。
诡异。
序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总自嘲,是他没保护好大公主才会遭到报应。
十三殿下也年纪轻轻痴傻了。
我又回到了幕前。
摄政王府的实力再次得到拔高。
序之临死的时候,叫我过去。
他虽然垂垂老矣,但依旧不减风华。
他死死盯着我,说:“我不爱她,只是有愧于她。”
我笑着点头:“我知道。”
他耳朵失聪,眼神浑浊,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我不爱她”。
我只能站在他的床前,一遍遍的回复我知道。
说了有无数次,他终究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笑着送他离去,嘴角却尝到了眼泪的苦涩。
序之,我们都是懦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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