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四年,七月廿四,申时黄昏。
记。
此记录为针对未来即将施行规定草拟之明细要求与准则,乃针对六月下旬集会所提之案进行完善补充,非最终定稿。现发至船队总管竹村先生,请连同常帮办、文书及各位船长阅览讨论,如有何意见或想法,及时通信回复。
本令为对既成令中第五章第三节所做改动。本令发布之后,原第五章第三节作废。
新定。
关于如何处置作战过程中,为我方所俘明国官府所属战斗人员之律令。即本船队律令第五章第三节。
第一条,适用对象。
本令适用于已受我方控制,确认缴械投降,或者表现出无战斗能力的明国官府所属士兵、民兵、官员、使者、受对方指派的第三方力量等与我方正面接触或我方主动接触的敌对者。对非受对方指派而出于个人原因主动参与作战过程被俘的平民,在确认其已无战斗能力之后本令同样适用。
对身处危险处境,难以判断是否拒绝缴械投降或具备反抗能力的地方人员,可以考虑酌情施以救助并收押,准许俘获方自行处理,收押后适用于本令。
本令不适用于明确拒绝缴械投降同时具备反抗能力的明国官府所属士兵、民兵、官员、使者,不适用于非敌对境内俘获的敌对者,不适用于任意情况下的密探、刺客、叛徒,对此类群体处置措施无明文规定,准许俘获方自行处理。
特别,本令不适用于任意情况下的孩童敌对者。此类对象须在确保我方人员的安全前提下准许其自由远离战斗场地。
第二条,对待俘虏禁令准则。
上述适用对象被俘后即成为俘虏,俘获方不得直接伤害其生命,或者做出使其处于受生命伤害处境的行为。不得对俘虏使用不必要的暴力手段,如体罚、致重伤致残、不供应或供应不足量饮食等。不得进行言语侮辱、威胁等行为,不得遗失或主动丢弃俘虏,对于拒绝转变阵营者不得强迫或伪称其转变阵营。
本禁令准则仅于两种情况下不适用,分别见第三条和第四条。
第三条,俘虏处置流程。
俘虏于战斗场地被俘,在相应场次战斗结束之时即停止战斗信号发出后,将被收押于身处战场的我方队伍之中。其随身财物归我方所有。队长或队长指派人须向俘虏声明本令第四条及第五条内容,确认俘虏已知晓条四内容。从安全角度考虑,须对俘虏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施加约束,但不可造成重伤或残疾。滞留队中期间,俘虏的饮食及生命安全由队长负责。
五日之内包括五日,俘获队伍须将俘虏移交向上一级后方营地。移交时须配备一定数量的我方成员管理,须配备两名及以上成员为领队,携带由队长签字或画押的说明书。移交期间,俘虏的饮食及生命安全由领队负责。
上一级后方营地接收说明书及俘虏之后,再向其上一级后方移交,过程及责任归属同上。直至俘虏被移交至船队第三层营地,即各战场大营。
俘虏移交至战场大营时,将接受总管或船队总指挥委派的专门监察进行审讯,向其声明本令第四条及第六条内容,确认俘虏已知晓,确认俘虏是否有转变阵营的意图。
对于确定转变阵营者,参照船队律令第二章第三节,即入队意图存疑者处置令对待。
对于确定不转变阵营者,其将被收押于各战场大营中,其自由受限制,其活动处于我方监视之下,饮食及生命安全受我方保护。据本令第五节内容,有意向者可以主动参与从事简单劳动工作,工作报酬将以更好的饮食、金钱、通过总营监察许可的物资呈现。各战场大营指挥及监察对其行为负责。
在收押过程中,如若有中途确定转变阵营者,同参照船队律令第二章第三节对待。
始终确定不转变阵营的俘虏,在全体战事结束之时即停止战争信号发出后,将由各战场大营主导将其发送离营,恢复其自由身份,必要情况下可给予船只、金钱、食物等必需品。此类俘虏在离营时须对其进行断指的处置。
对于特殊情况的俘虏,另外参照第八条。
第四条,俘虏守则及违规处理。
以下要点须进行宣告,内容可根据实际进行调整,可添加新内容,但不可与文本相悖,不可遗漏。
俘虏不得做出或有证据表明试图做出如下行为:对是否转变阵营进行欺瞒诈骗、逃离收押、与明国势力通信、持有武器、煽动群体、聚众抗议、破坏我方财物、重伤人、致人残疾、杀人。否则不再被视为俘虏,不再适用于本令。
不得违背监管者合理的命令,否则将受体罚。体罚不致命,不致残,不致重伤。
不得保留随身财物,除非经监管者同意。否则发现之后没收。
不得斗殴,否则将受体罚。
绝食、自残、自尽,后果自负。
如有个人需求可向监管者提出,在条件许可前提下,合理需求可以得到满足。
第五条,战场收俘声明。
以下要点须由队长或队长指派人进行宣告,内容可根据实际进行调整,但不可与文本相悖,不可遗漏,不可添加其他信息。
俘虏不会被处死或者伤害。会被转移至我方后方收押,会提供饮食,可以确保安全。
如若愿意转变阵营,到后方向监察说明。
不愿意也不会被处死,战事结束后可以自由离开,但离开时要受断指的处置。
不要尝试反抗,否则不会被视为俘虏。
谨慎考虑。
第六条,战场大营收俘声明。
以下要点须由监察进行宣告,内容可根据实际进行调整,但不可与文本相悖,不可遗漏,不可添加其他信息。
俘虏不会被处死或者伤害。此处会提供饮食,可以确保安全。
如若愿意转变阵营,现在说明,亦可以后说明。
不愿意也不会被处死,战事结束后可以自由离开,但离开时要受断指的处置。
想工作可以工作,有报酬。
不要尝试反抗,否则不会被视为俘虏。
谨慎考虑。
第七条,责任归属。
俘虏的饮食及健康安全由其所在处领导者负责。若发生违背禁令准则的现象,其所在处领导者及相关人须接受总管或船队总指挥询问调查。发生禁令准则第二段提及现象亦如此。
船队总指挥和总管互为监督,一方违背禁令准则,另一方知晓后可以召会提出调查。属实亦须负责。
违背禁令准则者将受到惩罚。直接违背者,造成俘虏遗失、言语侮辱、威胁罚钱款。主动丢弃、强迫或伪称其转变阵营、体罚、致重伤致残、不供应或供应不足量饮食罚鞭刑。直接伤害其生命,或者做出使其处于受生命伤害处境,最轻罚离队,最重处死。相关人及负责人亦须受连带责任。
因未向俘虏宣告此令第四五六条内容或宣告过程中存在错漏及语意不明情况,使得俘虏对其中内容不知情,造成任何不良后果影响,相关人需向上级解释说明并对后果负全责,相关俘虏无需为其自身违规行为负责。
误俘孩童或者平民,并对造成任何伤害或威慑行为,相关者事后须向船队总指挥即本人解释说明。若船队总指挥违背,需向总管解释说明。处罚条例同上。
第八条,特殊情况及处理。
如若当地环境不允许收押或长期管理俘虏,在场领导者可以决定将俘获人原地释放,任其自由离开,其财物归我方所有。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少数有意向转变阵营者可以接收,照上文处理,领导者自行判断是否接收和接收人数。其余人现场进行断指处置,无论其意向。
对于特殊的俘虏进行特殊的处置,具体方法由上级下发命令至其所在处负责人。俘获人可以自行判断所俘对象中是否存在特殊情况并进行上报。所有特殊对象的处置方法必须经由船队总指挥批示方可施行。除非关系其生命安全等紧急情况,可在不违背禁令准则的前提下先自行处置再汇报。
在与其他友方同盟为战的情况下,此令对我方任何成员依旧有效,无例外。对此令是否适用于友方成员的问题需视具体情况而定,由船队总指挥决断并特别告谕。
以上拟稿,呈与竹村凉山先生过目,请与各位同仁仔细研讨,其中语义不明、文字繁冗、处置不当及疏漏之处,望能群策群力,加以完善修改,务必于下次与明国作战前成文,告谕众人照章行事。然亦无需仓促,毕竟来日方长,待谋定而后动。
此事若成,念想是否可将其延伸至其他对敌作战相关的律令之中。有此意向,目前未定,待日后研究。
致敬。
既往矣不咎,新文铸鼎留春秋,言必信无谬。
王红叶。
落日余晖一点点黯淡,红红的晚霞光洒在写字台上,此时也微弱得不再能足以视物。她抬起头,望着船前的黄昏残景,想了想,点起烛灯。
侧坐在高脚凳上,翘着腿,就着灯火,她看着手中的两页书信,细细阅读自己方才写下的文字。一边看,一边读,一边想。嘴里咬着鹅毛笔的笔尖,嘴角被墨水染黑。
考虑了许久,谋划了许久,研究了许久的方案。打过了多少张草稿,衡量了多少种因素,构想组织了多少次语言,才最终写成这一封信。
太晚了,或许。
也不晚,来日方长,谋定而后动。
“……断指。”
王红叶抬起头,望向天花板,咬着笔尖含含混混地自言自语,“作为惩罚会不会太轻了?他们可是始终都拒绝投降的敌人,这一次放过了那么下一次……嗯,砍断手或者打断腿或许……或许更合适,让他们无法再参与战斗。”
手指在桌面上点动。
“嗯,不。”
她将鹅毛笔拿出,舔了一下嘴角墨水,微微发苦,摇摇头,“有点过,说实话。断一只手指作为警告差不多。断了手脚……以后就算不想打仗也没法正常生活。当兵的大部分也都是服役听令行事而已,不需要做那么绝吧。”
不需要?
“先这样吧,看竹村总管他们怎么说。”她重新低下头去,继续阅读,读着读着不由得笑了笑,“以前做的可不比这绝?以前都是直接要命。怎么现在要收俘了,就开始考虑俘虏福利了呢?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啦,你。中庸一点吧。”
断指呀……
“如果她在这,看到这的话。她肯定还觉得这太重了呢。”自顾自地微笑,“断指呀……她已经断了几根了?哦,两根。那下次再见面,就要再断一根了,哈哈。”
王红叶笑起来。
回忆着,想象着。下次再见面的时候,那个人两只手加起来就七根手指,一脸无语表情的模样,真有意思。
再下一次,再下一次,更多更多次,直到最后就剩手掌心了。
“哈。”
她笑得更开心了。抬着眼睛遐想那副画面,手指点着桌面,感觉自己有点变态。
笑完了也想完了,回归现实。
摇摇头,叹息一声。
王红叶将信纸甩到桌上,暂时不想再看。
“……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问自己。
“应该不会吧,至少她是希望不会的。”18小说
那你希望会不会呢?
问。
“我?”
她望着桌上的信,昏黄的烛火映着她的双眼,在她的眼眸中跳动光芒,“我……不知道,大概……不,不知道。”
随便了。
“那就随便吧。”
王红叶说着,弯下腰,打开桌角的柜子,从中取出一个高颈瓶,“正事做完了,喝一杯放松一下。”
也许不止一杯。
但拿出透明的瓶子,只是空空的。
对了,上次喝完了,那还留着瓶子干什么当艺术品吗?她叹了口气。
“悲。”
摇摇头,她将酒瓶放回原处,将柜门重新关上,“明儿记得给威斯克斯写封信,再让她送两瓶来,从难波到这儿也不远。走路两三天,坐船也才一天而已。”
她想喝酒,喝白兰地烈酒。
现在就想,等不了两三天那么久。
“哼,不麻烦人家送了!”
王红叶冲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窗外,开口,“反正在这也没事做。我自己去找她。坐船也才一天,顺流向下一天都要不到,还不用等回程。”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了,温暖的红光,渐渐变深。
她看着消逝的晚霞。
站立许久。
最终还是走到一旁,那张吊床前,翻身躺下,摇摇晃晃地心有不忿。
“还是算了。”
一脸生无可恋地仰起头,伴随着长叹一声,“还是不去了吧。她一定还在那,她又不想再和我见面。遇上了可要怎么说?”
难波城也不是座小城,哪里会有那么容易见到?自己不过是去港口找外国商人而已,买了酒就回来。单纯只是为了买酒而已又不为别的,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就见到呢?
这话你信吗?
“鬼才信。”
她自言自语地嘟囔,“去了一定要顺便打听打听吧,你。一定会想再见吧。再见,还不知又会怎样,又会有什么交集,又会有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经历,更多的经历。”
叹息。
“唉,特别的人呐。”她说,望着窗外的天,“我们最好别再见。”
什么白兰地酒也暂时别想了。
咚咚——
两声敲击声,王红叶坐起身回头,看见敞开的门外站着的人。
“啊,你呀。”
她轻轻地摆出微笑表情,笑得很勉强,“回来啦?”
“对,是我,回来了。”
来人走入屋内,脚步沉重,低着头,话语声没什么气劲。腰间两柄空空的刀鞘摇动着,肩上提着包袱,来到她的面前。来人面对她,同样勉强地回应微笑。
还能是谁呢?
泷川俊秀坐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王红叶看着他,询问。
“没什么,累了。”俊秀摆摆手,说着,“刚刚才回来。”
“从难波?”
“不是,奈良。”
“你没去难波吗?”她问。
“去了。”男人双手捂着脸,按了按,“十五日到的,在那待了……四天,然后去了和歌山,然后从和歌山到奈良,再从奈良回来,路上换了两匹驿马,用了三天。”
“今天廿四,你是十三日早上走的。”王红叶计算日子,“十二天了。”
“对,十二天了。”
“才回来,还没进城?”
“没。”对面的人摇摇头,说,“我想先过来看看你,也许……在你这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再回家。”
“好吧。”
王红叶扭头,对门外喊了一声,让一位水手过来收拾一套客舱。
“有酒吗?”
对面人问。
“啊?”想了想,回答,“只有清酒,行吗?”
“行。”
于是她又对门外还没离开的水手吩咐拿瓶清酒给出云介先生。
水手离开。
很快又回来,带来了酒瓶和两个酒碟放到桌上,说床铺正在收拾。
水手再次离开。
眼前的俊秀一直坐在对面,胳膊支着桌子,手撑着额头,看起来确实很疲倦,最后的一点霞光映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脸罩上一层阴影。王红叶伸手倒了一碟清酒,然后坐回吊床边。她自己没打算喝。
对面人也没问她喝不喝,拿起酒碟一饮而尽。
然后又续上一碟,又饮尽。
无话。
“那么,你在难波见到她了?”
“谁?”
对面人问。
“你的仇人。”她立刻回答,“见到了吗?”
“啊,对,见到了。”
“完成了,复仇?”
“完成了。”简简单单的回复,平平的语气,微的沙哑的声音,仅此而已,“死了。”
“哦……你身上的大小一对刀呢?”
“毁了,丢了。那一柄太刀也是,全毁了。”
“哦。”
王红叶又点点头,又问,“那么……见到她了没?”
“没有。”
俊秀终于放下手臂,抬起头,看向窗外,双眼无神,“复仇的决斗是在和歌山进行的,直接从和歌山经奈良返回,就是为了不见到她,也确实没见到她。你什么时候对她说的?”
“十五日晚上。”
坦率回答。
“那她走得有点慢。”
男人计算了一下,看向对面,“正常应该是可以及时赶到的。也许因为她的伤还没好全不能快走吧,你为什么不陪她一起去,路上照顾她?”
“她的伤好得很好。”
女人回答,解释,“并且她不想让我陪同。”
“……抱歉,我没想过。毕竟秘密在你这里确实保留了三天,她因此对你有意见也——”
“和你的复仇没关系。”
王红叶打断对方的话,轻轻微笑,“是别的事,我和她之间的事,立场态度的事。”
“这样。”
俊秀叹一口气,“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了?”
“嗯……平冢左马助来了。”
回忆,“他在这遇到了一些以前武田的同僚,那些人计划对上泉秀纲老师不利,不过最终行动没成功。我从你们道场的人那里了解了这些情况。”
“对,对,我回来的路上听说过行刺的消息。”对面人点头,同时饮了一碟酒,“但没想到平冢也有参与。”
“她和那个人战斗过,在道场门外。”
继续说,“十五日晚,我当时就在场,我见到了全过程。”
“她没事吧?”
“没,她这次赢了。”
想了想,想再补充一点信息,想再说一说当时亲眼所见的不合理场景。
但王红叶最终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何必提呢?那些奇怪的事,什么血之类的事,眼前人恐怕也不知端倪。
看着眼前人眼前装清酒的瓷瓶,她也有点想喝了。清酒也行吧。
“没事就好。”
俊秀又倒了一碟酒饮下,“还有什么?”
“还有?”
王红叶坐在吊床边,身体一摇一晃,低着头回答,“还有……她遇见了一个认识的人,明国来的旧相识。”
“也在十五日晚?”
“对,也在十五日晚。”
“朋友?”
“……可以这么说吧。”
“那个人……和我有关吗?”
“无关。”微笑,“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有关呀。依然,是我的事。”
“……然后呢?”
“然后,她和那位认识的聊了一会。”回答,构思着语句,“然后,那位相识走了,她也想走了,想回家了。”
“然后,你对她说了?”
“对呀,说了。”
王红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瞒不下去了。若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我可不想替你保一辈子的密。”
“那一晚对她还真发生了很多事呀。”对面的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饮酒,“那么,既然如此。她这次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吧。她会直接回明国去吧,回她自己的国家,回家去。”
“是的。”
王红叶目光偏向一旁,“她最后走之前是这样讲的。十六日早上,她又来找了我,最后一次见面,她就是这样说的。”
“好吧。”泷川俊秀想了想,又重新伸手为自己添一碟酒,看着,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次没喝下去,“就这样了,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反正就算她现在不回去,而是回来,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或许以后不再见面,也是……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或许。”
看着那一碟酒,王红叶有点注意力不集中,抬起头问到,“你呢?你的……复仇决斗,经过怎样?”
“……我不记得了。”
“那……感觉怎样?”
“很累。”
“就这,没了?”
“就这。”
“哦,这样。”
王红叶望向窗外,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已经可以看见星光,夜晚的凉风从窗外吹入。她叹息一声,烛火给她的脸颊渲染上红光,“复仇成功之后,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对面的人没回答,看向一旁,注意到桌上的信纸。
“这是什么?”
“一项新的规定,我打算在船队中施行的。”她说,“你想看就自己看吧,没关系。”
泷川俊秀拿起信纸,借着烛火看着。
她沉默。
两人同时沉默。
她看着那碟清酒,想了想,趁对方看信的时候伸手拿起来,凑到嘴边自己喝下去。反正酒瓶里还有,对吧?
温温的酒,喝起来甜甜的,清清的,味道很不错。
只是,没有烈酒那么浓,那么冲。
平平淡淡,相比之下。
她有点不满了。
聊胜于无吧。
再来一碟。
她伸手向酒瓶,大大方方地拿起来准备给自己倒酒。这本就是自己的酒嘛。
一缕细细的酒浆落入碟中。
结果刚刚润了底就没了。
王红叶抬头,看着眼前安静读信的人。那脸上的红晕可不像是被烛火照出来的。
就算是清酒,这么短的时间将近一瓶,也确实有点急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现在没酒了。
“……嗯,你先看着啊,我……我再去拿两瓶酒来。”她说着,拿着瓷瓶站起来,对方没有抬头回应,“回来再说吧。”
依然无话。
她手握着空空的瓷瓶,走到舱房外。
留下泷川俊秀一人。
经过怎样?
不记得了。
泷川俊秀一边阅读纸上文字,一边在心中默想。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离开。
不记得了,确实是不记得了。
他记得决斗之前的那一段散步,记得抵达飞雪瀑布下的对话。
也记得决斗之后的离去,返回海边。
记得登上船,见到商人,记得对商人的吩咐。
记得在船上观察潮流,当时也是一个黄昏,已经开始退潮,浪朝远离岸的方向,无尽的茫茫大海而去。
记得伸手将那白布包裹之物丢向海中,任其随浪花一同流向不知何方。当时还在想这样做是否有必要?这样做似乎太过冷酷?复仇成功,杀死仇敌是一回事。令死者身首异处供人收敛是另一回事。那位曲小姐会因此憎恶吧。
既然如此自己当时又为何那样做呢?一具全尸又如何能令自己害怕恐惧?反正血都已经流干了。
这和血有什么关系呢?
回忆。
回忆。
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似乎印象中,曾有一段昏迷。
似乎昏迷时,见过一个黑衣的人影,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似乎那人影对自己说过许多奇怪的话。
似乎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似乎说,今后的路,只有自己一人行走。今后的决断,只有自己一人选择。
今后的责任,也只有自己一人承担。
有一些道歉,有一些警告。
但内容都不甚明了。
那就好像是梦。
在梦中度过的很长时间,醒来后发现只是短暂瞬息。在梦中发生的许多事,醒来后都尽数遗忘。
如此一说,整个复仇的过程,都像是梦。
在梦中,曾经自己拥有过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不知道答案。
友谊?
不是,那是现实中的答案,不是梦中的。
梦中的一切,都感觉很模糊。
现在梦醒了,复仇成功了,感觉怎样呢?
很累,仅此而已。
现实依然很累,未来同样如此。
以后会再见吗,或许以后不再见面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如果可以……
脚步声让泷川俊秀从遐想中回过神。王红叶晃晃悠悠地回来了,一手提着一瓶清酒,走回他的对面,坐回吊床。他回想起来,曾经,离开之前,两人也是在这个舱房中对话过。但当时两人坐的位置相反。
似乎就是在那时,自己知道了仇人的身份。
似乎。
似乎是第一次知道。
似乎。
“嗯,酒来了。”
对面人开口,将一个瓷瓶递给他。
“帮我做件事。”
他接过,说。
“嗯?”
“对我说句话,用外语说。别用汉语。”
“啊?”对面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是个很奇怪的要求,“说什么?”
“随便。”
“Howdothee?”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你好吗?”
“还没醉,所以……不太好吧。”
“我想也是,莫名其妙的。”
王红叶嘟囔着,坐到吊床上,举起自己手中的对这瓶口就饮下去,“这是那位外国商人教给我的,你上次也见过,和冈田家大小姐在一起的那位,还记得?”
“不记得。”
泷川俊秀眼睛垂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望着她,转移话题,“直接喝啊?”
“啊,嗯。”
她点点头,微笑。
俊秀想了想,也拿起手中酒瓶,伸过去碰了一下对面的瓶,然后喝了一口。
现在已经听不懂未知的语言了。
但那商人不能说不记得吧。
以后还会再见。
现在不想去想。现在,甜甜的清酒灌下去,甜味浓得有些沉重,令他感觉头晕。酒的后劲还是很大的,现在开始发挥作用了。
喝酒并不能令他觉得轻松。
读这一封信也不能。
“如何处置战俘……嗯。”他手握着信纸,看着眼前的人,装作漫不经心地微笑,“说起来,我们以前谈过几次这样的话题。你以前没怎么听过我的意见。”
“是啊。”
对面的人坦率回答。
“那,为什么现在会有新想法了?”
“这次回难波的时候,当时开会提到的。”她理了理脑后的头发,顺势在吊床上躺下来,握着酒瓶,“既然提出了就要实现,对吧?令不可轻出,一出必行。”
“对,是这个道理。”微笑,看着王红叶,“不过,为什么当时会想到提出呢?”
他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听。
“可以说是和她认识,对我产生的影响吧。”王红叶依旧坦率地回答,抬头仰望,似是在回想过往,“她帮过我,你知道的,在赤尾屿,可以说我的命也是她救下的。我对她有亏欠,所以就想着要回馈一些报酬。”
“这就是报酬?”
泷川俊秀扬一扬信纸。
“不足以抵偿,对吧?我也知道。我欠她的越来越多,或许这辈子都没法还清了。但,聊胜于无吧。总比一点都不还要好。”王红叶轻轻摇摇头,说,“同时,她让我对……嗯,对那个国家的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让我觉得,嗯……或许复仇没必要采用太绝对的手段。对于……敌对的群体,也没必要恨得太彻底。我是说,正当的目的是一回事,合适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对吧?”
“她改变了你。”
他说。
“……对,我想是的。”这次轻轻点头。
“特别的人。”
他微笑着,看向一旁,“我从没想过你也可以改变,我自己就从没能改变你。”
“再接再厉吧。”
一个带着调侃意味的白眼,但还是让泷川俊秀感觉有种不知名的不是味。
“行吧。”
他点头,转而看着信上的文字,“这篇令文写得挺好的。只是……断指?会不会有些……太重了?有必要吗?”
“有必要,我的船队可不像你们官府,有专门的囚禁设施,有物资保障,有专业队伍,可以长期囚禁犯人。我们抓了人也没能力养,也没办法管,更别提教化改造了。如果不杀那就只能放啦。最后总要留一个惩戒嘛,难道让人家拿我们营地当客栈住?断手指已经很轻啦,我还想过砍断手打断腿呢。”
“倒也是。”
“你还有什么意见?提一提,帮我想想呗。”
“既然这么说……我觉得你这个令要施行起来,一定还要有相应的保障吧,比如说提供给俘虏的饮食,还有专门安放的场所,场所安全需要保证,人多了会不好管理。”
“的确,这样一来以后队伍的物资就需要额外再多准备了。安放场地的话,那要看战场大营在何处,如果是在地上就要扩建一个,最好处于营地外的前端位置,要远离中心,还要配齐足够的人手。”
“关于监察……你自己选定人?这个角色有点像监军。那么这些监察一定要能尽到职责的,并且还能够和队伍其他领导相处融洽的。”
“是的,这会是额外设置的专门岗位。”
“我觉得令文的语言可以再简洁一些,并且我觉得可以将处置流程和责任归属放在一起。既然这律令是要让众人知晓,那么得让他们能听懂,并且能意识到责任和违规后果。”
“的确。”
对面人一边听着他的话语,一边喝着酒,躺在吊床上摇摇晃晃,“我想……这个要等确定内容后再修改格式,那一步就是康——哦,看来还得我自己做。”
“并且,我觉得……不乐观的假设。”
俊秀注意到她话中的停顿,未将自己的注意表现出来,只是继续,点了点额角,“假设最后这令真的发出去了,你的人一定会有很多意见。并且我想无论写得多清楚,责任多明确,在最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一定也还会发生许多违令行为。到时候对自己人的处置可不轻松,或许会产生一些矛盾。”
“可说呢。”
王红叶也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以往一直如此,以后不能如此,谁不会奇怪呢?只能希望早一点发,晚一点用,给他们留出足够多的适应时间吧。但到时候真要有人犯了事那我也没辙,只能照章办。”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对这律令的产生动机有质疑?”他的手在空中摇了摇,他感觉自己有点醉,话有点说不利索,“他们可能会说你是因为……因为……”
说不下去了,难以组织语言。
“那又能怎么办?”
王红叶耸耸肩,无奈地笑笑,也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质疑就质疑。真不行到时候我把我娘搬上台。说这人曾经救过主母,你们的红叶小姐是个大孝女,对恩人要知恩图报,所以以后见到明军网开一面,就这样喽。”
“那好像也说得过去。说到以往那倒还有一个问题,以往犯过的怎么办?”
“既往不咎啊。以前没发令,做了就算了,别人也如此……我自己也如此,都算了吧。还能怎样?”
“发布之后呢?”
“所有人都要知道,都要遵守,别人如此我自己也如此,不分贵贱。”
“那么这件事,是一定要去做了?”
“言必信行必果。”
王红叶点头,“麻烦是肯定很麻烦,但既然决定了,麻烦也得做。”
“的确。”泷川俊秀看着眼前的洋洋洒洒的文字,同样点头,“并且你做得还挺好的,做得很到位,考虑很细致。真放在心上了。”
“还不够。”
对面人又喝了一口酒,叹息着,眼睛望向一边,似在回想什么,思考什么,“还可以做得更好,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你知道。”
他知道是什么。
但他没说。
他说不出口。
是因为醉了吗?醉了,所以许多心事讲不出来,组织不好语言?
醉了,所以很久也似乎不久以前,遗忘的记忆又能再度浮现?
一直不曾忘。
泷川先生!
在那道飞雪瀑布前,那一个正午。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泄露的秘密。
出云介!
一直留存心中。
滝川俊秀!
不曾对眼前人提起。
也不曾对她提起。
向仇人泄密,也只为了贯彻自己的决心,为将秘密重新守住。
最终也确实做到了。
到如今,依然,秘密得到保留。
所以如今,此时,他说不出那个自己知道的答案。
会再见吗?希望不会再见。
自己不再见,对面人也不再见,这拟定的新律令也就自然无施行必要了。
更简单的解决方法。
但他说不出口。
对面人也不说话。
于是,两人间只剩下沉默了。
沉默。
曾经自己拥有过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会再有?
在现实之中,这个答案是友谊。
也是忠诚。
也是道义。
也是本心。
也是许多许多……
他执起酒瓶,饮下瓶中最后剩下的酒。不知还剩多少,一饮而尽。
“哦,对了。她有东西要交给你。”
对面的人,话语中也带着醉意,伸手,指向他的背后。
泷川俊秀回头望去,看到背后的墙上,挂着两柄……什么?看不清,夜色昏暗,烛火微明,自己已然沉醉。
“她……嗯,她十六日早上,最后离开之前来过我这。”王红叶翻身下床,从他的身边经过,走到墙边踮起脚,动作摇摇晃晃地,将墙上挂着的东西取下,“她交代我,要把它们交给你,等你回来之后。”
那人带着物件返回自己身边,泷川俊秀抬手接过,仔细地看。
终于才能认出。
两柄长长的,皮革包裹着竹条,制成的道具。
“啊,原来是这个。”俊秀看着捧在手中的刀具,微笑,“这是上泉老师曾经送给我,也送给她,一人一柄的。是老师制作的竹袋刀,剑术教学用的道具。”
“我知道,我听她介绍过。”
“我那一柄就放在家呀,她何必再带到这让你交给我?”
“仪式感吧,或许。”
对面,王红叶坐回吊床,回答,“她也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呢?”
“活人剑的奥义,她相信自己可以参悟,相信可以实现。”
“……哦。”
“她这样说的,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
“没关系,我懂。”
泷川俊秀伸手,触碰着这两柄竹袋刀,在柔软的皮革下能摸到坚韧的竹骨,“她自己的怎么也没带走呢?那是老师送给她的。”
“也许她不想带吧,我还不知道那是她的呢,以为都是给你的。”王红叶目光别转,“也许……想了无牵挂地回家,将这里经历的一切留在这里。”
“那我给她的那柄将军的太刀,她也没带走?”
“哦,那个倒是带了。我看到她带了。也许总要有个防身武器嘛,也许因为她看成是你送的东西所以更加珍视吧。就带着你这位朋友赠送的太刀,带着她那位朋友离开——说到这,你把尸体留在和歌山了吗?那她不是找不到?”
“没事,我雇了……人送回难波,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那里还有一位曲小姐在呢。”
“对,那,应该没事了——她现在应该还没走吧?”
泷川俊秀没有回答。
走与不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已经不希望会再见了。
他握着手中的两柄竹袋刀。活人剑……真的可以实现吗?
他不知道。
“红叶。”
“嗯?”
“陪我……打一会剑吧。”
“啊,现在?”
“现在。”
“可我又打不过你,我的剑术还是你教的呢。”
“没事,就打一会,随便打打。我想活动一下,就用这两柄竹袋刀,打在身上也不会疼,也不会伤的。”
“那好吧,手下留情,拜托。”
泷川俊秀将双手衣袖捋起,打上肩带,行到房间另一端。
王红叶站到他的对面,也将袖子绑好,挥一挥手中的竹袋刀,试一试份量轻重。
他双手握住刀柄,侧身站立。
王红叶也抬起双手,微微弯曲双腿。
房间狭小,两人之间距离很近,仅有五步。
窗外是夜空,夜空下传来水波拍打船身的响动,船轻微地摇晃,上下起伏。
俊秀上前一步,手中刀朝前递送出去,试探性地轻击一下。王红叶立时反应,转动手臂,试图拨开。
但刀并未如预期那样相碰在一起。他双手一翻令自己的刀举起向上,改变刀路让对方的挑拨落空,然后再向前方垫进一步,挥刀打下。
猿飞。
啪——
一下清脆响声,竹条与竹条相互击打而发。
王红叶抽身后退,拉开双方距离以令自身有足够空间挥刀,举手,将这一击挡下,然后推开,然后反击。
泷川俊秀向后退去。
啪——
啪——
又是两声响,两下刀的相撞。
俊秀将这两刀挡住,第三刀接踵而至,他举起刀,身体却向一旁避让,令这一下挥空,再次利用躲闪的技巧反击。
对面的人前进势头未停,来不及像方才一样后退。
他用手中的刀将对面的刀挡开,令对面人显出破绽。然后自己的刀顺势朝前打下,击向王红叶的面门。
猿回。
嘭——
击中了,但是他被击中。
王红叶快速反应,在刀被格开时便已看破他的意图,在他的刀打过来之前便俯身下沉,同时手中刀朝上撩起,击中对面手臂,拨开对面的刀势。
泷川俊秀的身体向旁侧歪了一下,他后退一步保持平衡,站在那。
王红叶也重新站起。
甩了甩头发,平静地呼吸,手指点一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面无表情。
对面,他的手臂被击打之处泛起红印。这是一记很重的击打,因为必须足够重才能用本身轻巧的竹袋刀将他刚才的攻击挡开。
若是木刀则已折骨,若是真剑则已断臂。
俊秀站在她的对面,沉默。
也是面无表情。
退后到五步之外,重新举起刀摆出架势。
王红叶同样做好准备。
船只不住摇晃。
泷川俊秀双腿微微弯曲,跟随着摇晃的幅度变化调整身体,让上半身保持不动。
王红叶面对他,盯着他,左右逡巡。
然后攻击。
刀直直落下。
他后退一步,躲过,然后向侧前方踏步,从对方死角位置回以一刀。
山阴。
王红叶左脚向右迈,带动整个身体向右旋转,左手上抬,右手置于肩头,将打出去的刀收回到体侧。对面的竹袋刀仅仅擦过她脑后的长发。
啪——
砸落在地。
她反手一甩,左手单手握刀在空中甩出一道圆弧,落下。
嘭——
打中泷川俊秀的锁骨,若是真剑则已深入肉中。
泷川俊秀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她恢复站姿,看着他。
俊秀抬起头,回望。
平静的眼神对上失意的眼神。
俊秀重新站起,从她身边走过,走到五步远的对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化为轻轻叹息。
再次摆出架势。
对面的她也再次准备,不说一句话。
准备好了,便又攻上来。
一刀劈下。
俊秀立刻弓步稳住重心,抬起手中竹袋刀,一手握柄一手按刀,将这一击挡住,顺势转换将对面刀按下去。
同时前进,手势变为横握刀,挥出去。
月影。
王红叶手中的刀还落在地上,见他靠近,后退一步,双手向后收于体侧,握住刀柄如提钓竿一般向斜上方抬起。
嘭——
对面横扫的刀尖在她面前晃过,她自己的刀打中对面腰间。
若是真剑已斩断肝肠。
同样的停滞。
同样的退回五步外。
同样的沉默。
同样的,再来一次。
浮——
——啪。
他手中的竹袋刀被打中,脱手而出,摔落在一旁。
同样的,落败。
“……”
“……”
“继续?”
“继续。”
猿飞、猿回、山阴、月影、浮舟、浦波。
这是你早已熟识的六式。
狮子奋迅、山霞、阴剑、清眼、五月雨。
这是我教你的五式。
但还不仅于此。
天狗、奥义、秘传……
柔术、枪法、棍棒、弓箭、马术、吐纳……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我也是。
也还不仅于此。
还有许多许多,许多可以学习的。
你也看过了,你也看到了。
添截乱截、必胜、向上、极意、神妙剑、无上剑……
……活人剑。
上泉老师的新招式,新构思,新设想。目录的新篇章,剑术的新境界。
你看过了,你学到了,你领悟了。的确如此吗?
活人剑的奥义,你相信可以实现吗?
我也想相信,我也想学习。
我也想做得更好……
可我做不到。
所以,可以请你展示给我看吗?
下次见面的时候。
我很希望能与你再见。
——看着吧!
好好看着,这是——
“——刹啊!”
泷川俊秀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击,呼喊,双手紧握刀柄将刀猛地朝前送出去。
对面人未及防备,心口被刀尖刺中。
他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压力通过刀身传上手掌,传上手臂,令他双手一震。
对面的人朝后倒去。
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
“哎。”
王红叶从地上坐起,一只手握着竹袋刀,一只手按着受击位置,眉头皱起,咬着牙,看来是受了很重的一击。
泷川俊秀听着这声音,如梦初醒。
对方握着的是竹袋刀,皮革包裹的细竹条。
自己手中也是。
所以这一击,看来并未造成多大伤害。
可若是真剑……
“啊,抱歉。”他走向对方,王红叶却把伸到面前的手打开,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没事吗?”
“没事。”
她看着他,不甘落败的强撑模样,“认真起来就是不一样嘛,那从一开始就别留手呀。我还真当你喝多了呢。”
“……抱歉。”
“道什么——没必要道歉。认输啦,甘拜下风,不管你想不想再打,我是不想了。”
“我……”
他看着站在对面的人,勉强地笑了笑,“……你认输?可,不是吧,你打中我多少次?”
王红叶回想了一下,伸出两只手,一只手伸五指,一只手伸三指。
“那就对嘛,我才打中你一次。”
他好言安慰,耍起自己的话术来,“并且在第一局我就被打,那就是我输。第一局输了就是输了,要是真剑实战,也没后面的事了。所以,应该你赢了嘛。”
“之前输多少局都没关系。”
对面这位可不会被这种鬼扯哄住,翻他一个白眼,“只要最后一局你还活着,你赢了,那就算赢啦。”
“……行吧,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泷川俊秀看着眼前人没好气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对她微笑了起来,笑得很勉强,很沉重。
可至少那还是一个笑。
笑着,对眼前的人,王红叶,长久以来共处的少女。
爱人。
带着爱意,微笑,也期盼能看到一个难得的微笑回馈。
她不常笑,但面对自己时,会笑,自真心而出的笑。
那是很美丽的。
秋叶落蔼蔼,君一笑风华绝代,令吾难忘怀。
他喜欢看到王红叶的微笑。
可对面人并没有微笑,依然摆着冷脸。毕竟对她这样一个要强的人来说,刚刚落败一场,认输总是不好受的。现在只怕是看不到了。
未来呢,未来会看到吗?
未来……
泷川俊秀微笑着,遐想未来,二人的未来。
于是,自己的笑也难以维持了。
未来或许也不得见。
也不得长久。
曾经自己拥有过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会再有?
许多许多。
也有爱情,也有幸福。
也有,眼前的人。
“老傻看着我干什么呀?喂,howdothee?”
“……我好吗?嗯……挺好的。”
经过刚才的对打之后,后背微微潮湿,身上那些挨打的地方微微发疼。可同时,运动了一场,全身活动起来,他也终于感觉轻松了一些,畅快了一些。自归途以来一直不散的消沉,先前饮下的许多酒,积蓄的许多醉意,现在都终于都已消散。
他现在感觉很清醒,所以,其实一点也不好。
“不再打了吧?”
“不了。”
他看着眼前的王红叶,说。
“那就好。呵……”
对面人掩口打了个呵欠,看向窗外,窗外夜色已深,“我感觉困了,你也一定很困吧?客舱应该准备好了。那,就这样?”
“……嗯。”
“嗯得这么勉强,还想再聊会天?”
“不,不,我也确实觉得……该休息了。”
“那就这样啦。”
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我……想向你提一个请求。”
“什么呀,这么客气?”
“你写的那封信,那篇新律令。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啊?哦,当然可以了,不过为什么?”
“我觉得写得挺好的,说实话,写得比我以前见过的还要好。很少有人会专门……考虑俘虏处置的问题,在这方面多用心思。将军府的军法就只是对此一笔带过,毕竟那法令很久没改过了,‘征夷’什么的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总之。我想抄一份回去自己研究一下,看……看以后会不会有机会用上吧。”
“哦,行啊。抄完了还给我呗。不过注意保密啊,这还只是暂定稿呢,还没公开。”
“当然。”
“……”
“……”
“还有别的事?”
“嗯。”
“又什么呢?”
“结婚吧,我们。”
“……”
“嗯……走之前说过,说回来时结婚。那么……现在我也回来了,过去的事也已经处理完了,所以……我是觉得……这话也提了很多遍了,你也提过我也提过,都约定好了。考虑了那么久,说了那么久,我觉得现在……现在也应该将一直以来都在说的话兑现实际了。我是这样想的。”
“……”
“……不过……突然说这个好像也很怪,确实。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总之……如果你觉得以后再行动更合适,那也无妨。或者如果你……嗯,有其他想法,犹豫不决,觉得现在这对你也不是最好的选择,现在想拒绝也——”
“好吧。”
“是,当然。我明白……没什么,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就说出口了……说实话,我也觉得或许我们其实并不——”
“——我是说,好的。”
王红叶再次打断眼前人的絮叨,回答。她神色平静,脸上没有笑容,眉头不曾皱,嘴角不曾上扬。语气平平,不显得有多欣喜,也不显得惊讶或尴尬。没有犹豫不决,也没有关心则乱,只是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好的,泷川俊秀,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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