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的一座带庭院的小屋后院,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蹲伏在墙角,给一株文竹修剪枝叶。这远渡重洋来到此处的外来植物,在这个地方扎根,看起来有些水土不服,还未能完全适应当地的气候,一些老叶已经开始枯黄。
守宫觉得这是因为日晒造成的,决定在修剪之后将它移到阴凉处。她弯着腰,一只手拨弄着丛生的细枝,另一只手握着剪刀。
前天从卡罗尔·威斯克斯那里接收到的植物,已经安置妥当了。气候炎热的盛夏,这可不是一个适合大动干戈的季节。她已经将马铃薯的块茎埋入土壤,为西红柿株苗换了盆。这些植物在船上的闭塞环境中保存了将近半年,经过炎热也经过严寒,初到她手上的时候已经病恹恹的了。她给自己放了点血,希望这样能帮助植物们恢复,但是血也不是万能的,更多时候还得依靠自己专业细致的照料。
并且,放了血,手臂上包着纱布,也很影响工作。
守宫觉得自己做的这活实在是垃圾到家了,帮老板料理这些外来植物。那女人完全不懂园艺还多事,真是外行领导内行。
一边工作,她一边哼着歌。
修剪完文竹的枝叶就没什么事了。她想去给自己冲杯咖啡,悠闲地度过这个下午。
“喂!”
背后传来一声喊叫,让她转身,站起,将手中剪下的文竹枯黄的细枝扔掉。什么人啊,进屋都不敲门。
她转身,看见,是那个和夏玉雪一起的少女。
“哦,曲小姐,欢迎。”
守宫说着,勉强地笑了一下,“有事找我?你们要走了,找我搬那些苏女士的植物?”
对面的少女脸上可没有笑容,走近她,伸手。
“叶子给我。”
“叶子?”守宫皱了皱眉,“我这可没有。”
“有的,就是上次那片。”
曲秋茗的手依然伸在她的面前,“给我。”
“呃,曲小姐,可别突然就跑过来找我要那种东西。”
守宫握着剪刀,“以前果冥玲倒是在我这存过一些。但是苏女士已经让我把它们全扔了。我这可是真的没有了,我可是守法良民。”
“……”
曲秋茗没听懂她在讲什么,对方好像也没听懂自己在讲什么。她不想跟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废话,“守宫,是吧?”
“是啊。”
“让我和那女人说话。”
“哦……”
女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的伤口,那里还有一块血痂,还有刺伤的痕迹,“……你又来找她啊?抱歉,我可联系不上。”
“上次可不是这样的。”
曲秋茗盯着她脖子上的伤口,还有手臂上包起的纱布。上次来时,有这一道伤吗?
“上次你来的时候,她就在呢。她能联系我,但我联系不到她。”守宫耸耸肩,“血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才只是个实习的,管不了那么多事情。”
麻烦。
曲秋茗心想,看着眼前这个人。怎么所有的麻烦事都能被自己遇上?故意的吧。
“上次我来找你,那女人给了我一片叶子……烟草叶子,泡过血的。”
她压抑着内心的不满,用最耐心的态度慢慢讲,“我当时没要。现在我想要了。”
“哦,你说那片烟草叶,我还以为……嗯,对,幸好没扔。”守宫说着,走向自己的小屋,“我夹书里做书签了,我去拿给你。”
“我和你一起走。”
曲秋茗说着,跟随。和守宫一起走到屋里。
她来到书房,书架上摆了许多书,桌子上也摆了许多书,守宫翻动其中一册书,从中取出那片曲秋茗先前见过的叶片。
看起来还是和原先一样,带着墨绿色,带着暗红色泽的叶片。
“给。”
她接过叶片,握在手中,没觉得有任何异常。
“这真有用吗?”
曲秋茗问,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它能让我听懂别人的语言?”
“我也不知道,也许有用吧。”
“它不会乱翻译吧?”曲秋茗摇了摇叶片,“把黑的译成白的,把坏的译成好的?”
“我不知道。”
守宫说,“我都没用过这东西,哪里知道它有什么用途?曲小姐,你爱要不要。”
“啧。”
曲秋茗低头,又看着手里的烟草叶,据说可以翻译语言的烟草叶。自己竟然真的跑过来接受这种东西了。上次见女人的时候,自己可是明确表示过,不信任她的赠予。
拿着叶片,她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什么盯住了一样。手捏着叶茎的断口,她仿佛能感觉到这叶片中储存的些许鲜血,透过皮肤渗入指尖,这怪异让她不自在。
她当然还是不信任眼前的人,也不信任女人,也不信任这奇怪的赠物。
然而,现在的情况,自己也没别的可信任的了。考虑到她这个下午,以及未来几天都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向人询问打听,有个便于沟通的物件,总比没有好。
“你那天登上那艘船,是不是见到过一个小女孩?”
她问。
“没!”
对方答得那么快,一听就是说谎。
“一个头发蓬松的女孩,眼睛很大。”曲秋茗说,“长得很瘦。”
“哦,那黑皮肤的小孩。好像……是见到了,第一次见吓了我一跳。那小孩好像也被我吓到了。”
“你不是说没见过吗?”
“我以为——”
“以为什么?”她盯着眼前的女青年,对方的自作聪明让她笑了一下,“你以为我问的是谁?杀手小孩?你的同事?披着件红斗篷?身边还有一只黑狗?”
“你都清楚嘛。”
守宫回答,靠在书桌边上,手里还握着剪刀,“是啦,我是去找她聊天的。没聊几句就走了,我也没见到狗。”
“是这样吗?”
曲秋茗想了想,盯着守宫,将叶片收入衣衫里,“你可别对我隐瞒什么。以后有事,我还来找你。那女人来的时候,转告她一声,我以后还得找她。”
“OK.”
女青年满不在乎地回答。曲秋茗听懂了这句外语的意思,拿到了东西,已经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她转身离开。
拿到了叶片,那样曲秋茗就可以听懂这个国家的人说的话了。这样或许自己就能搜集到一些信息,那对自己是有帮助的。不过,她依然在怀疑烟草叶的翻译效果,这是毕竟是血的功效,是女人的血的作用。谁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陷阱。
但是现在,自己也只能选择这样做了。
今天下午,她要在城里四处游走,去探听,看是否能够发现一些关于阿库玛的事情。那逃亡的,来自遥远世界的姐姐,神智不清的姐姐。她必须要将其寻回。
因为最一开始就是她将阿库玛放走的。
她得负这个责任。
曲秋茗离开。
“什么人啊?连句谢谢都没有。”
守宫看着她远去,不满地哼了一声,拿起手中的剪刀,“管她呢,算了。我继续我的工作,等会冲杯咖啡,可别再有别的麻烦找上门。”
傍晚,夕阳西落之时。
夏玉雪在自己的房间中,独自一人。又一次的,她的双手在空中拨弄,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弹奏自己听不见的音乐。
然而现在,她手的握法不是以往那样的平放,而是像抱琵琶,弹月琴那样斜握着。双手来回,在想象中的五根弦上移动。
她低着头,弹奏着。
感觉音乐声很清晰,这是不同以往的。音乐声清脆,节奏快速,这也是不同以往的。此时,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琴音了,可以看见一副想象中的画景。
她在试图弹奏诺玛的那首曲子。
关于草原的曲子。
这不是容易的尝试。用对自己来说陌生的乐器,去弹奏一首对自己来说陌生的曲调。完全凭借想象,凭借自己的乐感。
夏玉雪专心地,试图,从自己的脑海中挖掘那熟悉的感受。
一副图景,慢慢浮现轮廓。一开始是透明的,是线条。渐渐地,开始变得丰富,开始充满色彩。渐渐地,变得复杂,变得多样……
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尝试,学一首新的曲子,从未听过的曲子。
只要再专注一点。
门闩拨动的声音响起,夏玉雪知道是有人回来了。这房间的钥匙,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同行的人才有。
门打开,曲秋茗走入屋内。
夏玉雪停止双手的动作,手放下。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很疲倦,看起来很劳累,额头上布着汗珠,黏着额角的发丝。少女没理她,走到放茶水壶的地方,倒了杯凉水饮下。
“你回来了,秋茗?”
她说。
“嗯。”
曲秋茗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继续喝水。
“下午去哪了?”
“四处乱走。”她说,“去找阿库玛了。”
“找到了吗?”
夏玉雪问,心里明知答案。
“没。”
她放下杯子,“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一点线索也没有。”
“下午威斯克斯和冈田小姐来了。”
“是吗?”曲秋茗看向她,“她们来做什么?”
“她们听到一些阿库玛的消息。”
夏玉雪说,“中午有人在当地官家的府邸前袭击了下人,听描述是阿库玛。威斯克斯来找你,想让你和她们一起去官府说明情况,确认消息。你不在,我和她们走了。”
“你去了?”
“是的。我们去了当地的衙门。遭受袭击的似乎是个大官,听那个衙门的官员语气,似乎这件事情很麻烦。那个下人伤得很重,凶手逃跑,现在在全城搜捕。”
“确定是阿库玛吗?”
曲秋茗问。
“确定,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夏玉雪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衣衫中取出一柄短剑,“并且,在现场发现了这个。我见过,这是你的武器。威斯克斯知道了之后设法要回来了。”
曲秋茗走近,接过短剑,上面还沾着一点未擦干净的血迹。这的确是她的短剑,那天晚上被阿库玛拿走了的那柄。
事实可以确定。
阿库玛今天中午出现在一个当地大官的家门口,伤了人,现在被追捕。
她的责任。
曲秋茗将短剑上的血擦干,收入鞘中。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因为自己的劳累,也因为确认消息后的震撼。
她觉得现在的情况很严重,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但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感觉什么也不能做。
“秋茗?”
夏玉雪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关心地询问。
“嗯?”
曲秋茗抬起头,用疲劳的双眼面对眼前的人,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
“在想,昨天冈田小姐说过的话。”
她轻轻笑了一下,“现在看来,我好像的确是错了。我对那商人的看法是错的,对诺玛的处境判断是错的。现在,在阿库玛这件事上,我也是错的。”
“别这样自责。”
“这不是我的责任吗?”曲秋茗继续说,“如果不是我一开始多事,跑上那艘船,把阿库玛放跑了,现在会有这些事情吗?她现在会受到追捕的危险吗?”
“你是带着善意去做事的。”
夏玉雪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伸手,碰上她的肩膀,“即便现在的情况证明你一开始的判断有误。也不代表你当时是多管闲事。如果我是你,像你一样发现了某些端倪,某些异常,我也会像你一样去行动,我也会去质疑,去采证。”
“如果你是我,你可不会像我这样行动。”
曲秋茗将她的手轻轻推开,疲倦地笑着,“你一定会更加仔细,更加稳重,考虑更加周全地处理。把情况都了解清楚后再做判断。而不是像我这样冒失,结果惹出一堆麻烦。道理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现实是,我什么也没做。”夏玉雪站在她的对面,回答。
“那样或许更好。”
“不。”
夏玉雪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绝不是更好的做法。”
“总比乱做一通要好吧。”
曲秋茗望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苦笑,“现在,对于眼前的问题。对于阿库玛,我,还有你,我们能做什么呢?”
“或许现在只能等待。”她想了想,回答,“我们两个在这陌生的地方的确,现在是什么也做不了的。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要找一个人——即便是一个被通缉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尤其,天就要黑了。”
“是啊。”曲秋茗望向窗外,夕阳已落下,东方的天空,已出现一轮明月,已出现星星,“可如果官府的人找到了阿库玛,我担心……她会受伤。”
“威斯克斯也派了手下寻找,希望他们能先发现。”夏玉雪想了想,说,“我晚上也出门去寻找一下吧。”
“你?”
“嗯,也许碰巧能遇上。”
曲秋茗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感觉复杂。m.trip118.com
“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她说,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见过阿库玛,清楚她的体型长相。”
“……两个人一起找,会更有效率的。”
“那行吧。”
她不太想继续争论,她感觉很累。
“吃完饭再去。”对面的人说,“休息会,现在你更需要休息。我已经让旅舍准备我们的晚饭了。”
“好吧。”她也确实需要休息。
“那我去拿饭。”
夏玉雪说着,走到门口,推门离开,留下曲秋茗一个人在房间里。
“你为什么要去?”
在她走后,曲秋茗看着关闭的房门,自言自语,“这关你什么事呢?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你何必忙活?我可不是很喜欢接受你的帮助。”
虽然不喜欢,但曲秋茗还是接受了。
因为确实,两个人寻找,总是比一个人寻找要更加容易一些。眼下自己的确是需要帮助的。不仅是自己,诺玛,阿库玛,也是需要帮助的。
可夏玉雪为什么要去?
“是为那对姐妹?还是为我?又或者,为了你自己?”
曲秋茗说着,从衣衫中取出那片叶子。经过一个下午烈日当头的奔波,叶子也因为沾了汗水变得软焉焉的,颜色变得更深,看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一个下午,她尝试着和遇上的人交流,问问题。结果证明这叶片的功效是真实的,她能够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意思,也能够听懂别人的意思。但是,真实与否,无从考证。这物件本身就是很不寻常的,血的作用也是很不寻常的,她很难信任那个女人的馈赠,但她还是选择信任了。
真奇怪,她曾经不信任卡罗尔·威斯克斯,不信任冈田片折,同样的也不信任守宫。此时,却选择信任那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女人给自己提供帮助。
因为自己现在已没有其他选择了。
身边人呢?
夏玉雪呢?她可以信任夏玉雪吗?
曲秋茗还没有告诉夏玉雪,自己下午去要来了这物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说明,想了想,还是别说了。她知道夏玉雪对那女人的态度,说出来肯定又有一堆事情要解释。
这种隐瞒让曲秋茗感觉不太舒服。就像夏玉雪的关注和主动参与,让自己感觉不舒服一样。动机,她无从了解,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她不知道。这个人冷漠的一面,她曾经见过。温暖的一面,她也曾经见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曾经爱过这个人,也曾经恨过这个人,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许许多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很复杂。冷漠与温暖交织在一起也很复杂。她讨厌这种复杂,这让曲秋茗不知该如何应对。
“何必应当对呢?”
曲秋茗心里想着,又重新将叶片收回衣衫里,“你想帮忙,我就接受。你不想帮,我也无所谓。对于你这个人,我是真的不想再去多想了。你愿意做什么事情就去做,我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就好,直到最后结束。对你,我只想做个见证人,就这样吧。”
不久,房门再次打开,是夏玉雪回来了,带着她们两人的晚饭。曲秋茗觉得自己的确是需要补充体力了。吃完饭,她会再出去,继续寻找阿库玛,夏玉雪也一起去。
两个人参与总好过一个人单独行动。
这是为阿库玛着想。
现在,曲秋茗只希望能够快点找回那失踪的女人。身处异乡,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受到官府的追捕,受到伤病的折磨。
必须要去快些寻回阿库玛,在她伤害到其他人,以及她自己之前。
这是曲秋茗的责任。
傍晚,夕阳西落之时。
城中的那座天主教堂的门口,一个老人,身着黑色的法衣,踱步而出。向身后的执事打了声招呼。他要前往育孤院,为那里无家可归的孩童授晚课,让执事给他留着门。
年轻的执事弯腰鞠躬,而后,年老的神甫便走出院门,离开。执事将教堂的大门关上,虚掩起来。日落之后,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便不再接待信徒。
神甫弓着腰,一步步地,沿着街道走去,转过一个街角便消失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天边,夕阳的余晖在一点点消逝。最后的一点光,斜照着这座建筑,在它的身边投下长长的影子。钟楼的顶端,尖尖的塔顶上,树立的十字架,也在地上映射一个十字的阴影。
一个黑色的,衣着褴褛的身影,从教堂边的巷口窜出。警觉地张望着四周。
脊背上遍布鞭笞的痕迹,蓬松的卷发乱糟糟的。她迈着蹒跚的,有气无力的脚步,如同失神恍惚一般,拖着手中的长矛,向着教堂走去。
经过十字的阴影。
阿库玛抬头,望向天空中,直指苍穹的十字架。她迷乱的头脑中,闪烁起一丝来自过去的回忆。为数不多的清晰回忆。
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醒来,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四周唯有黑暗。
她躺在一张并不十分舒适的床上,侧卧着,她感觉脊背火辣辣的疼痛,感觉到粘稠的血液在伤口四周淤积,感觉到血脉的跳动。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味,以及,古怪的草药味。
试图移动双腿,发现那已被结实的绳索绑缚。试图伸手,发现那已被铁质的镣铐锁起,她动弹不得。
她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晃,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摇晃。她在海上,在一艘船上。
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然而也并不需要记忆。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果然最终还是未能逃离出白人的魔爪。
背部的伤口传来阵阵异样的刺痛,她转身,发现在床边,站着一个女人。一个白皮肤的人……那是谁?她不知道,在她看来,这些人都长得一样,这些人的身份也都一样。白人主子,暴虐的陌生人,还有那些和自己肤色相同的,同样暴虐的奴才。
她终究未能逃脱。
这白皮肤的女人又在对自己施加何种酷刑?又在以什么样的借口惩罚自己?她已经被绑缚,已经被鞭笞,这女人又在做什么?
床边站着的,除了白人女人,还有谁?
一个矮小的人,披着红色的斗篷。帽子遮掩住面孔,那是谁?会是阿莫克耶,那迎接亡灵的老妇吗?自己是否已经死去,然而即便下了黄泉,依然要做白人的奴隶?
不,那只是另一个白人。她想起来了,她见过这个人,这个白人的帮凶,白人的监工。
她还活着。
诺玛在哪里?
她的妹妹,唯一的血亲不在这里。
她呼唤起自己的亲人。
白人女人发现自己醒来,暂停了手里的动作,对她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她从未理解过白人的话语,就像白人从未理解过她的话语一样。
监工开口了。
她听见来自家乡的语言。
“别动,阿库玛。”戴红帽子的监工说,声音沙哑,苍老,一如既往,“医生在给你上药。乱动的话,你的伤可好不了。”
医生?
白人医生?不,这只是另一个诱骗的手段。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死去而已,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接受更多的殴打,按他们的吩咐做更多苦工而已。当她第一次乘上一艘拥挤的船远渡重洋之时,船上的白人,还有他们的帮凶就是这样做的。将他们关押在黑暗中,用镣铐绑缚,用鞭子殴打,给每个人灌下酸涩的汁水,给每个人喂腐败的烂肉。
她是一个奴隶。她曾经试图逃跑,但是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她又回到了黑暗的运奴船上,又一次失去了自由。身边又是白人和白人的帮凶。
诺玛在哪里?
诺玛不在自己身边。
诺玛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关押?被折磨,被虐待,被束缚?
不。
不!
她奋力挣扎着,那未被镣铐栓锁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向眼前的白人发起进攻。她不要再做奴隶。
那白人惊诧地向后退去,但是没有躲开。她的手抓住白人的衣衫,一阵纠缠,她在黑暗中看到那白人的身前,悬挂的项链从衣衫下出现。
“嘿!”
帮凶叫嚷一声,转身向旁侧让开,她能听懂那红衣人的话语,“冈田医师,你就非得戴着这东西吗?我讨厌见到它!我的狗讨厌它!”
白人说了什么,又将项链重新收回。
她认识那形状。
那十字的吊坠。
那是白人信仰的神。
十字架。
十字架。
阿库玛结束了这短暂的回忆,盯着眼前,那建筑物的顶端,悬挂大钟的塔楼顶端,高耸于天空中的十字架。她记得自己第二次见到这东西的时候,在昨天夜里,在另一个白人的身上见过。她也还记得……那只狗。红衣矮子的那只黑狗,一只嗜血的,比豺狼,比花豹,甚至比狮子更加凶狠的野兽。
目光,逐渐变得迷茫。
阿库玛向着四周不安的张望。这陌生的白人的城市,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她也不曾再听见红衣人的叫喊,也不曾再听见犬吠。
她的身形摇晃一下,阿库玛伸手,用长矛拄住自己,以免跌倒,她感觉自己很虚弱,从昨夜至今还未曾饮食,本已糟糕的身体如今很难在支持得住。
她又一次,看向眼前的那巨大的十字架。意识混杂在清醒与迷乱之间,躯体依然脆弱,受着疾病、伤痛与饥饿的折磨。阿库玛迈着蹒跚的脚步,拖着长矛,向着教堂走去。
入夜了。
又一次出门寻找,结果仍然一无所获。曲秋茗和夏玉雪返回了客栈,忙碌了一天,虚耗了一天,曲秋茗头沾到枕头便沉沉睡去,内心因为失望与担忧而沉重。
夏玉雪独自一人,靠着窗户站立。她将窗板打开,俯瞰着这黑夜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如过去每件事情一样,无能为力。唯有等待,等待明天,等待太阳再度升起的早晨,等待另一个新闻,另一起事件的发生。
她的双手,依然拨弄着那不存在的琴弦,她依然在想一首只存在于脑海的乐曲。
入夜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结束算账。
吃过晚饭,算完账,她发现最近有点财务困难。诚然,在售卖商品货物,以及运送劳工上,她赚到了钱,但是最近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了,商品的原价,船上水手的伙食,以及劳工的伙食,缴税,工资,这些必需的支出也在增长。两者一相抵,她发现自己根本没赚到多少。
现在什么都在涨价,自己卖东西的时候涨价,自己买东西的时候也涨价。毕竟,往来的都是商人,自然都想赚钱。
这是不是就产生一种矛盾?卡罗尔心想,如果所有人都在涨价?那样岂不是所有人都赚不到什么钱?然而涨得太多,超出买方能力之后呢?又会怎样?到时就不可避免的会被迫降价,被迫亏本了。然后再涨价,再降价,开始一轮新的循环。
降价,亏本,这真是可怕。她心想,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卡罗尔想起曾经和苏女士书信往来的时候,听到的某种理论。描述某种社会关系,群体共同劳作,共同享受劳动成果,消除金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没有买卖,没有个人私利,自然也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也就不会存在物价变动的隐患了。
没有个人私利?这比亏本更加可怕。
卡罗尔心想,那个理想的社会,自己是不会愿意加入其中的了。不过苏女士的构想现在听起来还挺不切实际的,或许自己现在不需要考虑到那么远的未来的事情。
现在还是想办法赚钱吧。她的一位老客户很快会前来了,另一位新的客户也已和她联系。卡罗尔决定在这两位的身上弥补一下自己的亏损。抬抬价,敲笔竹杠。这不是什么难事,考虑到日本这个国家现在的战事如火如荼,帕拉斯号上的存货是很紧俏的。她有信心在其中赚一笔暴利。
然而眼下的商业风险,还是令这个商人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下午去往官府,不出所料的,她挨了一顿骂,如果阿库玛的问题她不能很好处理的话,这可能会影响到她未来和当地官家的关系,对方说不定要查她的账,要她补税,那可是很糟糕的事。
这都得怪谁?卡罗尔心想,都是那个多事的曲小姐惹出的麻烦。
善意的麻烦,啧。
然而这话也只是放心里想一想,冈田片折还在她的身边,她可不打算在对方面前说别人的坏话。至于阿库玛,那下落不明的女人,她已经安排水手去寻找了。并且船僮也一定在行动,她相信船僮可以在更加严重的麻烦出现之前将阿库玛带回。
希望如此。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也做不了什么。无能为力的事情,卡罗尔·威斯克斯不愿意花费心思多想。等待着顺其自然就好。
于是她向身边的冈田片折说了声晚安,先去睡了,算了一晚上账,她也感觉有点疲劳。
冈田片折只是点点头,依然站在窗边,将窗板打开,望着不远处黑夜里隔壁的一艘船,平静的目光下,掩藏的是感同身受的悲悯。那艘船是拉谢号,仔细听,能够听见在对面,船的甲板上,传出音乐声。是琴声,还有歌声。
那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弹琴唱歌。
入夜了。
明亮的白蜡烛点起,孩童们,围坐着一张长方木桌,齐声歌唱。
他们穿着并不合身的旧衣裳,他们的头发凌乱,他们的身材瘦小,营养不良。育婴堂及其附属的学塾。资金来源除了拨款,唯有依靠捐助。孩子们身着的,是教民捐赠的旧衣,吃的,住的,是教堂提供的食物和房屋。他们在这里的生活说不上非常富足,但是至少在此处,他们可以免遭流落街头的困境,至少在此处,他们是活着的而不是街头冰凉的弃婴遗体。至少在此处,他们还受到成年人的照料,他们还可以读书学习,他们还有同伴。至少在此处,他们并不孤独。
因而,他们歌唱,用稚嫩的嗓音,凭借一颗纯真的内心,为他们的主歌唱赞美的诗篇。
洛伦佐神甫,这位平时看来年迈体弱的老人,此时站立于方桌首端,身处于孩童之间,也直立起腰背,一只手抱着从不离身的经书,一只手在空中情绪激动地挥舞着,用他苍老,低沉的洪亮嗓音,引领孩童唱歌。
让他们感受到主宰一切的仁慈,让他们感受到这世间的幸福,让他们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此时的老人,看起来是如此高大。
那饱经岁月风霜的脸上,此时已没有平时惯常的严肃神情。那双四周遍布细纹的眼中,带着温情,带着亲切,带着关怀。
“他难道不是一位伟大的人吗?”
在育孤院中负责照顾孩童的一位年轻少女,望着引领孩童的老人,微笑着。她受洗后拥有了一个教名,叫做格丽塔。她本是这育孤院弃婴中的一员,成年之后依然留守此处,“想想一年前,里卡多神甫离开的时候,我们还都很难过。不过洛伦佐神甫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善人,经常来这里为孩子们授课,还替我们筹集善款。有他做我们的引路人真是太好了,不是吗,莉迪亚?”
“我想是的,格丽塔姊妹。”
另一位更加年轻的少女,和她一样是这育孤院中照料孩童的人。然而与格丽塔不同,她是前不久才来此处的,并不曾见过里卡多神甫。与格丽塔不同,她并没有自己的同伴看起来那样高兴,她的回应有些冷淡,一向如此,或许是受过去长年乞讨的生活影响,还未彻底摆脱那苦难岁月影响的缘故。
“莉迪亚,我记得就是洛伦佐神甫在街上找到了你,带你来此的吧?”
“是的。”
那少女再次回答,目光一直低垂,“也是神甫为我取了教名,让我在这里帮忙,给我一个住处,教育我读书写字。我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远离街道的危险,都是因为神甫的好心。”
“的确。”
格丽塔点点头,望着身处明亮烛光之中,孩童围聚的老人,“这世界上有太多像你,像我,像这些孩子一样在尘世中受苦受难的人们了,无能为力,只有等待救赎。我们应当感激,还有洛伦佐神甫这样受主差遣的善人存在,为我们引路,给予我们希望。”
“是的。”莉迪亚,又一次轻轻点头,赞同她同伴的话语。少女望向背后,窗外。此时已入夜,天边的夕阳余晖已经完全消散,点点繁星缀满夜空,那早早升起的满月,也已过了中天,渐渐西落,“格丽塔姊妹,孩子们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我们该去准备了吧?”
“嗯,也该去烧热水了。”
格丽塔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准备开始工作,“带领孩子们唱完诗之后,神甫也该回去了。我去烧水,你等会送神甫出门,然后把门锁好。”
“还是……好吧。”
少女犹豫着,想说的话又没说出来,“希望神甫早些回去。这么晚,走夜路很不安全。”
“善人总是会得到保佑的,莉迪亚。神不会允许一位引领众生的使者受到人间任何罪恶伤害的。”
入夜了。
天色已暗了,星星也亮了。
今晚又是一轮满月。
教堂的门扉关闭,只是掩起,并未锁住,在等待一位外出的神职人员归来。
旁侧,阿库玛曾经经过的道路。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身材矮小,孩童的身高,披着破旧的麻布斗篷,像个乞丐。
她的面容隐蔽在破布之下,她的身体隐藏于黑暗之中,不曾被月光照住。她望着对面的教堂,看着那窗口中映照而出的微微烛光。
那矮小的黑影伫立在那里,并不曾前进一步,也不曾离开,也不曾抬头去看塔顶的装饰。
“她在那。”
“呜噜——”
黑暗中响起阴森的低吼。
“耐心,同伴。”
“呜——呜——”
“不,这次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已经陪伴了我许久,为我做了许多。”
衣衫褴褛的孩童乞丐,从斗篷下抽出一柄匕首,刀刃反射寒冷的月光,映照阴影中一双野兽的眼眸,“我不想让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骚动,威斯克斯不会喜欢那样的。那个女人就由我来应付。我会按命令,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去,不会让她受伤……得太严重,也不会允许她再伤到别人。但是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只有等待。我们现在只能暂时隐藏于黑暗之中,同伴,耐心等待。”
入夜了。
夜已深了。傍晚时分初升的满月,此时已沉入西边,今晚月亮升得早,也落得早。
天空中唯有星光。
心事重重的人,会在这样的夜色中勉强地支撑着困乏的眼皮,愿意牺牲睡眠的时间来想一些自己的事情,想想未来,过往。想一些逝去的爱恨,想一些离散的至亲,想一些断绝的友谊,想一些需要被关心需要被念想的孤独者。
然而即便是他们,最终也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困意,从苦涩的清醒中暂时抽身而出,在梦乡里放下心事。
夏玉雪睡着了。
冈田片折睡着了。
诺玛的琴声也已消散于海浪之中,女孩已睡着了。
育婴堂的莉迪亚也睡着了。
孩子们都睡着了。
在这一座静谧的城市中,从港口,到集市。从民居,到官邸,人们都已熟睡。即便是那报时的更夫,也在趁着两个时辰之间的空档,倚靠着墙壁闭目歇息。
点点繁星之下,教堂高耸的钟楼尖塔,塔顶的十字架,也蒙上了阴影。
大厅之中,燃烧的蜡烛,此时火光轻轻地跳动,扑烁着,在融化的蜡泪中升起青烟。
教堂内的光明又减弱了一分。
寂静。
原本虚掩的大门,此时已是紧闭。
空气中似有低语,压抑着的模糊字词。是否是一篇祷文,发自一位潜藏的不速之客,在这对其来说是异教的场所之中,向其信仰的不同的神祈愿?
还是,其他?
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是否有一双并未闭合的眼睛。正如这教堂供奉的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那样,静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世界?
还是,其他?
昏暗之中,一切都难以分辨。
那位年轻的执事,西尔维奥,此时早已安歇。平日穿着的法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肩带也仔细地叠好放在椅子上。他躺在后堂自己的房间之中安睡。
寂静。
“铛——”
响起一下清脆的声音。某种金属制品落地的声音,会是什么?
“Huh——”
某个苍老的嗓音,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疑惑的感叹,却戛然而止,会是什么?
“嘶拉——”
一下轻微的声音,布料或纸张撕裂的声音。
“咚——咚——咚——”
紧接着,沉闷的,连续不断的巨响,似是许多沉重的东西摔落于地。
西尔维奥执事于他自己的卧房之中,惊醒,身着白色的单衣,坐起,手伸向床头的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如今燃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坐在床铺上,紧张地闭气凝神。因为内心的疑惑,以及本能的恐惧,一动不动。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是自己的同事回来了?又或者,是某位擅闯的凶徒?
西尔维奥的双眼盯向房门,不住地转动,不知该做什么。是该去查看,还是暂时,待在自己上锁的卧室之中?
“Yaaaa——”
一声吼叫,沙哑,如同野兽。并非愤怒的咆哮,也并非警觉的呵斥,更像是,被追捕,被伤害,被围猎至穷途末路的猎物反击时的疯狂吠鸣。
西尔维奥听见脚步跑动的声音,轻快地踏在教堂内的青石地板上,时而紧促,时而停滞,似是落入陷阱的猎物不安地躲避危险。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被褥,另一只手握着烛台。灯火,因为手臂的颤抖而跳动。
他要怎么做?
西尔维奥在内心做起一篇祷词。
“Silvio……”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前厅传起,在门廊下回响,透过锁闭的门扉,传入他的耳朵。那是他的名字。
年轻的执事更加紧张地祈祷。
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他祈祷,希望自己侍奉的那位至高存在,能在此时庇护自己安全。
“Silvio——!”
又是一下高声叫喊,然后,渐渐微弱。
那是神甫的声音,老人的声音,自己共事的同伴的声音!
西尔维奥从卧床间一跃而起,落地,连便鞋也顾不上穿就跑向卧室的门口。
祈祷那位至高存在能给予自己勇气。
他伸手,又犹豫了一下,而后,拽开门闩,打开房门,冲入走廊。
“洛伦佐神甫?”
年轻人手持烛台,一边快步小跑,一边叫嚷,“发生了什么事情?洛伦佐神甫!”
没有回应。
一切又重归寂静。
他向着方才声音的来源跑去,推开通向大堂的门。
眼前出现,昏黄的光明。
正堂,在神龛前,一柄黄铜烛台倒在地上,蜡烛在石板地上燃烧,熏黑了邻近的白布桌台的边角。
对面,一列供教民就做的长凳向后倾倒,一个接着一个的,歪斜在那里。
正堂的一侧,是告解的小隔间。此时,告解室的门被推开了。
西尔维奥看见,那位年迈的神甫,摔倒在地上,背朝着天花板,歪着头,白发凌乱,面对着自己,那张开的口保持着发出最后一声呼唤的状态。那双四周遍布细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
不曾眨动。
在老人那穿着的黑色法衣下方,向着四周,蔓延开一滩红红的血迹。
年轻人向后退去一步。
地板上,有被撕落开来的,那老人从不离手的经书。一片片写满神圣话语的纸张落在地板上,浸泡在血液中,被染成了红色。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烛台摔落。他想要叫喊,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老人身边,他看见一个影子般的人。
头发蓬松,皮肤黝黑,周身披着破烂的布料。
那人蹲伏在那里,抬起头,一个女人。那两只被一圈眼白包围的黑色眼睛,望着自己。
表情冷漠,一言不发。
如同一只猛兽,来自古老异域的猛兽。
那女人的背后,是敞开的大门,屋外,是一片黑夜,唯有星光点缀。
误入的猛兽,凭借本能杀戮的猛兽。
那一只黑色的手,执着一柄长矛。闪烁寒光的锋利矛尖上,沾满了鲜血。
另一只黑色的手,伸向老人的脖子,手中,握着地,悬在空中不住摆动的,是老人身佩的十字架吊坠。
那上面,那雕像,也沾了血。
年轻的西尔维奥执事,看着眼前这陌生的黑皮肤女人。他想要叫喊,内心祈祷着至高存在能点触他的喉咙,给予他叫喊的能力。
女人,站立起来,迈步,毫不在意地跨过神甫的尸体,朝他走近。
树立的矛尖,血沿着木杆流下。她每走一步,杆尾就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圆形的血点。
手中的十字架,那上面,那雕像,也沾了血,也滴着血。
那双眼,始终盯着他,像盯着另一个猎物。
一步,一步,不急不慢,从容不迫。
她靠近了。
执事的双脚麻木,钉在地板上。他双手不住地颤抖,向后仰着身体。他张开口喘着粗气,感觉呼吸不畅,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
叫喊。
他必须叫喊。
请一定要让他叫喊。
全能的——
“啊!啊——啊——!”
他叫喊起来。
黑皮肤的女人脚步加快,一跃,来到了他的面前。在西尔维奥执事有任何反应之前,挥动起手中的长矛,狠狠地,重重地,击打。
“噔——”
一下沉闷的声响。
年轻人倒落在地板上,连带背后的神龛桌布滑落,其上的烛台,铜杯等物件落下,凌乱地,在石砖地上摔落,或是倾覆了,或是打碎了。
那叫喊声也自然消失。
一切又归于寂静。
死亡的老人,尸体依然躺在告解室的门口。
昏厥的年轻人,背靠着凌乱的神龛。
唯有那黑皮肤的女人,一手持长矛,一手握着十字架吊坠,伫立在这教堂穹顶之下。
阿库玛。
她低头,望向脚边的执事。
抬头,看向眼前,那被钉于十字架上的一位她不熟悉的陌生神。
阿库玛,她伫立在那里,和倒伏的白人同处于此。身在这白人的神堂之中,手握着白人的信物,面对着白人的神。
她又一次低头,看着眼前的白人。
而后转身,望向敞开的大门。
望向大门边的一道侧门。
她朝侧门走去。
推开门,看见,一道道盘旋的楼梯。
抬头,不见顶。
她又站在原地,不知此时神志是清醒还是迷乱。她就这样站了一会,而后,伸手,将白人的信物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十字吊坠,在她的身前,闪烁光芒。
她一言不发,一声不响,面无表情地,又一次回到死去白人的身边,停留,拾起那被撕开的经书。那经本是很厚的,但是现在,被撕下了,只有薄薄的十几页纸。
封皮上,十字架的印记。
她将那经随意地卷起,塞到腰带上。而后,再次跨过尸体,走回年轻白人的身边。
伸出那空处的一只手,揪住白人的衣领。
那白人还昏着。
她扯着白人的衣领,像牵着一只山羊那样。长矛扛在肩膀上,一只手臂有力地拽着白人,拖着白人走过石砖地面,走到侧门前。
而后,踏上阶梯。
身后拖动的白人,双手垂落,被台阶碰撞。双腿,也同样,被台阶碰撞。拖着一个人上台阶有些费劲,阿库玛的脚步有些慢,但她依然在行走。
戴着吊坠信物,腰带上别着卷起的圣经残页,拖着一个被打昏的执事,她踏着台阶,向着高处,向着那尖塔顶端巨大的十字架靠近。
深夜,寂静的城市。
寂静的教堂。
而后,响起一声沉重的巨响。
吵醒了熟睡的人。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互相询问着,警惕着。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了先前的扰动,但是依然,对于发生何事,一无所知。
家里有灯的,房户的窗口亮起灯,人们探出窗外,四处张望,疑惑中带着恐惧。
终于,那空中的繁星不再是黑夜里唯一的光。
“咚咚咚——咚咚咚——”
“谁啊?”
急促的敲门声,让守宫从熟睡中醒来,身处黑暗的室内也并未点灯,非常不满地对着门口喊到,“三更半夜的,我不用睡觉的吗?打烊了,明天再来!”
“我!”
门对面的来人,用沙哑的声音命令,“让我进来,实习生!”
“怎么什么人都往我这跑?”她嘟囔着,穿上拖鞋沓沓地朝门口走去,打开门,“你怎么又来了?”
“我需要包扎伤口。”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用那双与其年龄不匹配的眼睛盯着她,一只手揉着一团破布按在肩膀上,“先让我进屋,快点!”
“好吧。”
她朝门口让了让,“请进。”
那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到里屋,可见已对这屋子的布置很了解,动作娴熟地走到书房,拉开抽屉,取出包扎的绷带和膏药。
守宫在她身后将门重新锁好。
“你们船上没有医生吗?每次都来我这?”
“我不想应付威斯克斯的问话。”
女孩揭开按住的肩膀,鲜血沿着她的手臂流下,滴落在地板上。从进屋开始,已经滴了一路血的踪迹。
房屋的主人站在那看她自己处理伤口,望着地上的血,叹了口气,等会又要拖地了。
“那你来我这,就得应付我的问话喽。”
“我去找那女的了。”
女孩回答,“和她打了一架,被她捅了。”
“又一次?”
“她上次捅了我的同伴,这次又捅了我。”女孩将绷带缠紧,恨恨地咬着牙说,“两次了。两次被反击,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猎物。”
“你和那只狗的战斗力好像也没传说中的那样神嘛。”
“威斯克斯的命令,不允许我伤到她。”
伤口包扎完毕,女孩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余怒未消,眼睛瞥向一旁,“不然她早死了。”
“你怎么说都行。”
女青年抱着手臂,揶揄地冷笑。
“别废话,给点血。”
“没门,小朋友。上次来这就要了我一杯,这次我可不会再给。”
“给我血,守宫。”
女孩依然盯着她,命令,“不然我就喊我的同伴过来,你不想再见到她吧?”
“拿狗威胁我。”
守宫摇摇头,叹口气,拿起抽屉中的小刀,在茶几上找了个杯子,“啧,你可别把这当做灵丹妙药了,血不是万能的,苏女士也不是万能的。”
“有用就行。”
“给。”
她递过来半盏茶杯的红色鲜血,手臂上原先纱布包裹的伤口,又添了一刀,又一次包扎,“那么你恢复后又去做什么?再去找那女的?”
“现在不行。”
女孩接过茶杯,饮下杯中的血,嘴边沾上红红的血迹,“我知道她在那,但我现在接近不了她,愚蠢的迷信……她在城里的教堂,今晚在教堂闹出这么一场风波,明天那里肯定围满了人。”
“什么风波?那女的杀人了?”
“不关你的事。”
“所以……”
“我在你这里住几天。这几天,不要让别人进屋,你也不要外出。”
“你们船上没你住的地方?”
“我不想应付威斯克斯的问话。”
“小朋友。我可不像你,是个要工作的人,我的顾客要上门来这买花买草。”
“别让人进后屋。我的同伴和我在一起,你不希望上门来这买花买草的顾客被吓到吧?”
“又威胁我。”
守宫翻了个白眼,“和夏玉雪一起的,姓曲的那小姐今天到我这,提到你了。”
“你告诉她我的事了?”
“用我提吗?你以前的名气,她见了你的狗,还不知道你是谁?”
“随便。”
女孩的手指点着椅子扶手,眼睛四处转动,凶狠的目光盘算着,“爱怎么样怎么样。最一开始就是那小女生惹出的祸端。明天教堂的风波传出去,够她忙的呢。”
“你怎么说都行。”
守宫转身,去拿拖把来将地上的血迹拖干净。一边拖地,一边心里暗想,你来这也够我忙的,我这一晚上是别想睡好觉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往我这里跑?有事都来找我?放我的血?拿我当工具人使唤?
(能者多劳,小宫。这对你的成长是不可多得的历练,是宝贵的经验积累。你要从中多留心学习,以后走上正式岗位才能顺利开展工作嘛)
“画饼吧你。”
“……姓苏的在跟你通话?”
(没)
“啊,对。”
“挂了,让我跟她联系。给我外派这么一个恶心的职务,早想跟她说道说道了。”
这一夜并没有更多的事情了。
过了两个时辰,黑暗的夜空,东方渐渐出现白光。星星渐渐变得黯淡,消失在蓝色的背景之下。东方,又出现了朝霞,又升起了旭日。
第二天的清晨。
曲秋茗起床之后,简单洗漱一番,准备再次出门,进行另一次无用的搜索。她又将那片烟草叶藏在衣服里,答应了夏玉雪另一次共同行动的要求。今天早上,旅舍外的街道一如既往,行人们走着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似乎昨夜并未发生任何情况。
然后,敲门声响起。她打开门,又一次见到了冈田片折。
“秋茗姊妹,早上好。”
“早上好。”
她对来人如此回答。再见到这个人,和这个人对话,总是令曲秋茗感觉不适,“冈田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发现阿库玛了。”
冈田片折回答,一贯的礼貌腔调,但是神色看来已经有异,或许是因为对方和自己说话也感到不适,或许,是因为别的。
“在哪里?”
她急切地询问。
“教堂。您和我一同去过的,那家天主教堂。”
“教堂,她去那里做什么?”曲秋茗疑惑,感到不安,“阿库玛……现在安全吗?有没有别人知道她在那里?”
“很多人都知道了。”冈田片折说,“昨天夜里教堂四周的居民察觉到了响动。今天早上,我们的水手听说了消息,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占据了教堂的钟楼,手里有武器,以及可能有人质。教堂里的执事去向不明,或许被一同掳上钟楼。”
“那,那位神甫呢?”
“在大堂发现了尸体。”对面的人目光低垂,“背后有一处致命的捅伤。”
“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也不愿相信,“阿库玛……她杀人了?”
“现在还不能断定。”
冈田片折抬头,看着她,“那里已经围聚了很多群众,官府也派了人到那里。卡罗尔也在过去的路上了,让我来通知你们。”
“……不该这样的。”
曲秋茗低着头,自言自语,这消息令她震撼,令她无所应对。前日见过的那位老人,那位严厉但却正直的老人,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年迈体弱的人,被杀死。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因为她曾经的执着和冲动,造成了无辜者的死亡,造成了阿库玛的困境。
“阿库玛现在还安全吗?”
夏玉雪一直关注着两人的对话,此时已经走到门口,询问。
“暂时是的。她把塔顶的钟推下去,砸坏了台阶。现在官府的差人登不上楼顶。但……那只是暂时的。”对面的人,眼神中带着担忧,带着焦虑,“秋茗姊妹,您还是快和我一起去现场吧。”
冈田片折催促着,让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走吧,冈田小姐。”
曲秋茗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自己造成的现状。她觉得自己必须为此负责,“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须为阿库玛的安全负责。”
“夏女士?”
“我当然一起过去。”
夏玉雪站在曲秋茗身边,回答。曲秋茗看着她眼中的目光,从中察觉到和自己一样的坚定决心。
又要一起,总是要一起?
这一次,曲秋茗没有再出言阻止。知道,阻止的话语是没有用的。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和自己一样,对于眼前的现状,对于受困者的处境,不会以与己无关的态度对待。
为什么?
这样做是为了谁?旁人,自己,本身?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以及行动的决心。
曲秋茗觉得,自己此时,对身边的这个人,产生了曾经有过又曾经消失的一种感觉。一种信任。
她应当信任夏玉雪吗?应当不应当还是另说。眼下,她需要信任夏玉雪,信任夏玉雪给予自己的帮助。
“那我们快走吧。”她说,“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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