胁差。
胁差是我的。我的胁差,就握在手中。
在经历了许久的战斗之后,在斩杀了如此之多的敌人,在地面上留下如此之多的尸体之后,我的手中依旧握着胁差。
胁差,太刀,刀法,《阴流之目录》,我有这些就够啦!
不再需要更多了!
所以破电话要响就响吧,无人接听就无人接听吧。我不需要。
挂了它,关机,注销号码,把手机砸了!
我需要的,只有太刀,只有胁差。我只需要我自己就可以面对这一群敌人。来呀,三十人,四十人,五十人,不管多少。不管今晚来多少人,我都可以把你们全部杀死。
来嘛。
在我身后是一座塔楼,塔楼四周,用火把圈成一个圆圈。我的任务,就是阻止任何人踏入那个圆圈里。
这个任务太轻松了,我可以做到的。
从身后的塔楼上,不时传来枪炮鸣响。真遗憾,黑夜之中,没有几发能够精准命中敌人。
不过没关系。因为还有我在呢,我可以杀了他们。
我可以。
我一个人就可以啦,不再需要更多啦。
看招——猿飞!
猿回!山阴!
月影!浮舟!浦波!
什么,六式都打完了?那就从头再来一遍。
我可以。
呵呵,我当然可以啦。我还留了几招小伎俩没用呢。会管用的,小伎俩,我知道一定会管用的。我就是知道。
无名指弯曲,拇指压住。食指和中指伸直并拢。剑指。
我知道我可以!
受伤了?流血了?疲劳了?困倦了?没关系。
太刀和敌人手中的武器相互碰撞,火花闪耀,清楚可见刀刃上崩开的缺口。太刀砍过敌人的身体,割开皮肉,斩断骨骼,捅穿内脏,刀刃发卷了?也没关系的啦。
因为我就是可以做到,我可以兑现承诺。我可以凭借我一人之力,打退所有的敌人,守护我身后的要塞。
——嗯,好吧。不得不承认,这样连番厮杀,的确有点累了。
好像,眼前出现了幻觉。
开始感觉双臂变得沉重,感觉双眼发黑,感觉步伐飘忽。
开始走神。
有时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正双手握着太刀,抵抗对面两把长刀的重压。
有时候,发现手握着胁差,太刀不知去了哪里。
有时候,太刀挥砍,砍断了矛杆,同时刀刃上又多了一道缺口。
有时候,想伸手去取胁差,发现胁差的刀鞘空空荡荡。
甚至,时间,地点也开始变化。
突然身处林间小路,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树荫从中透过点点阳光。面前是敌人,脚下是尸体,背后是一片密林。
突然身处营寨大门,东方泛起朝霞。面前是敌人,脚下是尸体,背后是高高的城墙。
突然又回到沙滩,又回到黑夜,背后还是塔楼。
突然又在山间,此时是傍晚。
突然,踏入海水之中,身边一艘巨大的帆船,坍塌,燃烧,无力地侧伏在海面上,帆布随着海浪漂泊。
悬崖边。
水中。
小木屋中……一定是那个被焚毁的哨寨。
林中。
一处山谷……
……
不过没关系,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战况如何,我都可以自由应对。
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到——
“唐青鸾,唐青鸾!你搞什么呢!”
也许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人。
她也在……始终都在。
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战况如何,始终在我的背后。
始终,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熟悉地,呼喊我的名字。
“注意右侧!”
“转身!”
“别发呆!”
“小心流弹!”
总是这样,总是善意的提醒。
她一直都在。
一直和我在一起。
所以我们之间的承诺,我一定会践行,一定会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做到的,相信我!
相信我,相信我的太刀,还有我的胁差……
始终,我不都是还有胁差的吗?
胁差,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故人遗物,要好好珍惜。在这平凡的武器之中,有一个故事,如果我现在比较闲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述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可惜我现在没空。
胁差现在就握在我的手中。
她又清醒过来了。
再次回到沙滩上,再次回到夜晚。
“喝啊……”
她发现自己面朝下,咬着牙,嘴里哼着给自己鼓劲。她的口中都是血,脸上也都是血,她跪在地上,跪在一个敌人身上,脸上嘴里的血都向下滴落在那个敌人脸上。她看见那个敌人惊恐的表情,她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在笑。
她手中握着胁差。
胁差的刀尖抵着敌人的胸膛。敌人穿了铠甲,她试图将胁差透过铠甲的缝隙捅进去,但是那个敌人双手死死握着刀刃,她没办法移动。
面前一定又有别的敌人上前攻击了。但是她听到耳后火绳枪的鸣响,便知道自己不必去在意其他。面前,她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敌人冲上前,高高举起刀朝她砍下来。但她不必担心。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背后,那个声音,那个人,始终与自己在一起。
“啪——”
枪鸣,那个敌人额头上溅出一道血花,倒地。
“别和敌人纠缠,快点站起来!”
这次,她不准备听从命令。她看着眼前的敌人,感觉很满足。她脑子里想的就是杀了这个人,她可以杀了这个人。她可以。
可以可以可以。
她双手握住胁差的刀柄,猛地,将全身重量压上去,使劲!
“哈啊——!”
她大声叫喊,用力!瞬间感觉双手一沉,一阵轻松。同时听到皮肉破开的声音,听到铠甲破裂的声音,以及一声轻微的,清脆的响声。她知道,是胁差的刀尖在戳穿铁甲的同时崩了一道裂口。
不管了,事后再去找刀匠修补吧!眼下——去死去死!
“呃呃……”
那个敌人咬着牙,因为疼痛叫喊起来。她想再将胁差往里捅深几寸,眼下估计连肋骨都没攻破。但那个敌人顽强地双手死死抵住胁差——满满的求生欲。
我真是个变态。
她心里想着。脸上沾着血,笑着。手上又加紧几分力气。
“够啦!”
嗯,这一声,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清楚,这么近?
“喝啊啊啊——”
第二声叫喊不是她发出的,而是那个敌人。敌人趁她听到命令,迟疑之际,猛地一转身,将她掀开。随后,便狼狈地连滚带爬地起身,逃跑,向着海边的小船跑去。
“喂——别跑!”
她站起来,想要追赶。那个敌人胸前铠甲上,胁差还在那里。敌人没有将胁差抽出来,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伤口必定会大出血。
“别追了,唐青鸾!”
从身后,她感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止住她的行动。塔楼上的众人,不知何时已纷纷下了楼,来到自己身边。
“可是,可是——”
她没有转身,而是径直望向那个敌人,看他捂着胸口,越跑越远,登上小船,“喂,开枪啊,开枪打他啊!”
“已经走远了,他们都撤退了。不能浪费弹药。”
的确,如身后那人所言。她看见,沙滩上的敌人,不再进攻,丢下一地死尸,一地狼藉,纷纷撤退,到海边,登上来时乘坐的舢舨,朝着载他们而来的那艘炮艇而去,“结束了,唐青鸾。对方放弃了登陆。”
“可——”
她眼睁睁看着敌人们从舢舨登上炮艇,“——我的胁差,我的胁差被夺走了。”
“我给你一把新的,走。”
“不,我不要!”
她挥动着双臂,迈开双腿,想朝海边跑去。但是双臂很沉重,双腿也很沉重。尤其,那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肩头,紧紧地攥着,克制住她的行动。仅仅这只手就足以锁住她,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叫喊,“不,那是我的胁差,放手,让我去取回来!”
当然不会放手。
“你疯了啊,一把刀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对!”
她继续挣扎着。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过去,回忆,回忆起和那胁差息息相关的过去,“放手,放手!让我去取回胁差。”
回忆……
胁差。
比性命还要重要吗?或许。
那是宝贵的,对过去的记忆。
所以的确很重要。
所以拜托你放手,让我把它取回来。
我不能丢了那把胁差。
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故人遗物,我一定要好好保管!放手!”
“那你就去吧!”
肩膀上的手真的松开了,她向前跑去,却控制不住身体重心,摔倒了。从身后,传来那熟悉的,难忘的声音,那埋怨的,抱怨的语气真是一模一样,“去啊!你去了,就不要想着能再回来,能再看到我!”
……
沉默。
她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看着舢舨上的人,剩余的苟活的那些敌人悉数登上炮艇。其中一个人,大概就带着她的胁差。
那艘炮艇转身,也不管将那些舢舨收回,就扬起了帆,从船两侧伸出数只巨桨,划动着,向远处——再次停了下来。
“趴下!”
身后又传来叫喊声,那只手再次搭上她的肩膀,只不过这次,用力将她推倒一旁。她不明所以,脸朝下栽倒沙地里。闭着眼睛,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巨响,从头顶穿来的呼啸。
身边不远处,一块沙地迸溅开来。
“走了,唐青鸾!”
那只手又将她拽起来,“他们想放炮,把塔楼毁坏。快走,别被炮弹打中。我们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不。”
她沉默着,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头颅。然而一动不动,拒绝了这道命令。
“搞什么,你死都要想着那把破刀!”
“不。”
她抬起头,没有转身看身后的那个人,而是望向远方。黑夜中,隐隐可见海面上的船,船体上一缕青烟在空中飘荡,“我……我不是说胁差的事情。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毁了塔楼,不然……我杀了那么多敌人,算什么?”
“你已经尽力了。我会遵守我的承诺,现在拜托你爬起来跟我走。”
“不,这……这不仅仅是你的事情。我……我对你的承诺,我也一定要兑现。”
“你胡扯什么啊?再不走,我就杀了这孩子啦!我真的会杀了小孩的!”
“我要向你证明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她像是失魂落魄,因为太过疲劳失了智一般。望着远方的炮艇,颤抖着,站起来,“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一定要向你证明,我可以凭我自身的力量,守护这座塔楼,守护你。不管有多少敌人我都一定能够战胜,我一定要向你证明这一点!”
“你已经证明了,现在赶紧给我滚好吗?”
背后,那只手拉扯着。然而她依旧停留在原地。
“唐青鸾!”
“还没呢……还没证明完毕呢。”
她开口,语中带着笑意,很渗人,很诡异的笑。月光下,火光前,她的全身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她望着远方,炮艇预备打出第二击,“胁差拿不回来了,就算了吧。留在船上其实也不错,应该可以作为一个信标。”
“你胡言乱语什么啊?”
“你看着吧。”
她抬起左手,给身后的人示意,无名指弯曲,拇指按住,食指和中指并拢,形成剑指,“你看着吧,看好我接下来的动作。我可还有些小伎俩呢。我要告诉你,我可以获得你的信任,我对你的承诺,我必践行,我有能力,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我可以。”
“走啊!”
“——!”
她回头,面对那张熟悉的脸庞,叫了一声。然而嘴唇一张一合,她却听不见那个名字。她再次望向远方,猛地一挥手臂,笑着,叫着,剑指刺向远方海上的炮艇,“好好看着,这是,无形剑!”
一瞬间的寂静。
随即,一声巨响。
“轰——”
如雷鸣一般的巨响,如陨星一般的光芒。从炮艇的船侧,燃起熊熊火光。那里一定是弹药库,因为紧接着,又燃起更大的烈焰,更大的鸣响。整艘炮艇被火球包围着,倾侧着,放弃继续进攻,转了舵,拼命似的划动着船桨,向着远方驶去。逐渐变为海面上的一小点明亮。那一点明亮又逐渐熄灭。
“哈……哈哈,还,还真做到了呢。”
她最后,无力地干笑了两声。接着,眼前一片黑暗,感觉自身不受控制,倒下……
坠落……
惊醒,真正的醒过来了。
感觉自己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唐青鸾猛地坐起来,惊醒。原来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噩梦……也不算是吧。她揉了揉眼睛,回忆,看着自己身上那一处处大大小小的伤口。刚才自己梦见的,确实是这几天来的经历。如今,距离自己登上这座小岛,已经过去了四天。这四天以来,除了战斗便是战斗,从最初那一夜的沙滩阻击战,到海边沉船的攻防战,再到丛林,山间的游击战,最后再到今天白天,刚刚结束的,营寨城门守卫战。这四天以来,叛变的队伍打破了北方船只的封锁,行过丛林,翻越了西方和南方的陡峭山峰,如今已经兵临城下。东方的沙滩上,自己当时拼了老命守护下来的塔楼,也最终沦陷了。
塔楼……
她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弯曲无名指,拇指压住,食指和中指并拢,小指,对了,自己没有小指。青鸾想,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当时才没办法使出无形剑呢。
无形剑……天啊,别提了。她现在回想起自己当时那个中二姿势,真是蠢到家。无形剑,这个念头从何而来的?
当时那艘炮艇被轰炸,根本和她毫无关系,是东北方守备的船只,注意到事态变动,开炮回击而已。如今,守备的五艘船都已沦陷,三艘船被打沉,剩下的两艘逃走了。敌方也损失了四艘船,总算是值得些许慰藉。
这些消息,她是听营寨里的水手说的。
青鸾环顾四周,曾经守岛部队的指挥所,如今就是他们这些残兵败将的大本营。大厅中的柱子上插着火把,人们四处随地躺卧休息。人不多,这几天很多人都已经选择了投降或者逃跑,剩下的,还活着的也多数受了伤,此刻都在睡觉。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吵闹的鼾声,让她感觉很难受。
于是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朝大门外走去。经过守夜的水手,打了个招呼,没有人对她多问什么。似乎这几天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新加入队伍中的,曾经的俘虏。
门外,黑夜,漫天繁星。外面很冷,但是空气清新,让她感觉好了很多,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她不清楚现在几点,但经过刚才的噩梦之后,已经没什么困意了,散会步吧。
她沿着营寨里的大道漫步。系在腰间的太刀,随着她的步伐,刀鞘摇晃着,拍打着腿。她低头看了看,插在腰带上,一柄刀,还有一个空荡荡的刀鞘。那原本是胁差的位置。
胁差,唉。
睹物思情,她不由得回忆起,曾经和胁差有关的那些回忆。小指,他。自己第一次杀人,用的就是这把胁差。以及……嗯,算了。有些事,还是不要回想的好。
她又回忆起方才的梦。嗯,那熟悉的脸庞,她喊出的名字——
当时喊的什么来的?青鸾念及此,不由得担忧起来,自己当时不会喊错人了吧。万一自己喊错了,那就非常尴尬了。
应该没有,因为如果有的话,对方也会注意到,会提醒自己的。
她想。
“唉,唐老兄。”
嗯?唐青鸾听到喊声,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才发现迎面走过来一个挑着篮子的老水手。他,他是在叫我吗?
那个老水手看起来年纪挺大了,胡子都已经花白,脸上全是皱纹。她有点印象,似乎是打更的更夫。这人刚才是在叫我吗?
“这么晚,在外面散步呐?”
“呃……是啊。”
青鸾勉强地笑笑。拜托,这才认识几天啊,有必要这么套近乎吗?“老大爷,劳烦问下,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大概过了一刻吧。”那个老水手回答,“我也不清楚,报时的家伙式都放在房间里没带上来。我现在是要去送饭的。”
亥时一刻,那距离自己睡下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好吧。
“送饭,给守岛的士兵们送饭吗?”
“对啊,原先都是红叶小姐身边的日本杂役,那个小田切去送的。胆小鬼今天不知什么时候跑了,所以就让我这个老头来送饭。唉,待会还要去打更,真是累死我这副老骨头。”
“哦,嗯……这样啊。”青鸾想了想,“呃,老大爷,我跟您一道去,方便吧?”
“这……”
送饭的老水手看着他,也想了想,迟疑地回答,“红叶小姐有命令……”
“呃,没关系。我就看看那些人什么情况,不必担心啦。”
“嗯……好吧。”
那个老人答应了。事后,在去牢房的路上,青鸾才觉得他答应,纯粹是因为大晚上的没事干,要找个人聊上两句天。一路上,就听这个老水手唠唠叨叨地讲生活有多苦,日子过得有多不好,要不是为了生计哪会选择当卖国贼之类的废话。她感觉这种诉苦很烦人也很无聊,但也懒得驳斥,只是嗯嗯地点头敷衍。
监牢在营寨靠后的位置,那十六名俘虏被分开到三个牢房关押。老水手从篮子里取了饭和水,分给三个牢房的人吃。一边站在那看着,一边嘴里又开始骂骂咧咧,催促他们吃快一点,自己好快些把碗筷收走。青鸾在边上实在听不下去了。
“老大爷,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这些吃完的碗筷,篮子,我帮您收拾好,您打更时顺路带回去就行。”
“这个……”
“没事啦,我又没有钥匙,门口还有人看守。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好吧。”
老水手估计也确实是打算趁着打更前多睡一会,竟然答应了,“那有劳唐老兄了。”
“呃,没事。”
那老人走开。于是青鸾就一个人待在牢房里,和俘虏在一起。十六名俘虏,十五个是士兵,还有一个,那个小孩。青鸾来此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他们的情况,过去的四天里,忙着四处战斗,休息时都已经累得趴下来了,根本没找到机会过来。
此刻亲眼所见,那些士兵,虽说身上带着伤,但也都经受过初步的治疗。他们吃的饭自然是夹杂着稗子的劣质米,但至少看起来分量足够了。她一直都很担心,士兵们,尤其那个孩子会不会被苛刻虐待,此刻亲眼看到他们的情况,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
她看到那个孩子喝完了一碗水,身边的士兵——那位方队长接过碗,伸过栏杆靠近水壶,想再接上一碗,但距离太远,够不着。于是青鸾走近栏杆,帮他倒了水。
“谢谢。”方队长将碗递给小孩,孩子看了她一眼,喝起水来。
“不客气。”
青鸾不好意思地回答,低下头,“能做的,就只有这么点事情了。”
“哪里的话,小兄弟。”
方队长答道,“若不是你当时为我们求情,现在,我们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青鸾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兄弟,你和那些倭寇,不太一样。年纪轻轻,为人又好,想来也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得已才与他们同流合污。你也不必过多自责了。”
“不,我,其实……”青鸾觉得,如果告诉他们自己的协议,恐怕太复杂了,还是简单点说吧,“我以前也是当兵的,被俘虏了,只好加入他们。”
“哦,你也是军人?你以前是哪一路的?”
“呃……是戚将军手下的。”
“喂,后生!”隔壁牢房,另一个士兵叫喊起来,“是戚元敬戚继光将军吗?巧了,我以前也在戚将军那里服役过。”
“是啊。”
“后生,后生。戚将军现在怎么样?”那个士兵凑到栏杆前找她搭话,“我听说戚将军在金华训了一路兵,上个月出战台州,把那些倭寇杀得人仰马翻呐。”
“呃……这个……”她自己在开战前就被俘虏了,所以对于战斗的具体过程一无所知,仅有的一些资料,还是被囚禁期间听闻的,“的确是,接连打了胜仗。”
“好啊,喂,后生,你把我们放了怎样?”那个士兵突然话题一转,“放了我们,大家一起杀出去,不信胜不过这群倭寇。”
“这……嗯……我……我没有钥匙。”
“钥匙在看守身上,后生。你把那看守喊进来,我吸引他的注意力,你趁他不注意,从背后捅了他,轻而易举。”
“可是……嗯……”这个做法未必不可行,然而,“他们人很多的,我们……打不过。”
“别灭自己威风呀,后生。我可听说你了。你一个人,能打赢四十多人,有你带着我们,还怕人多吗?”
“我……”
青鸾不知该怎么做,怎么回答。于情于理,她应该听从这个士兵的建议,然而,“然而……呃……”
“行了,小兄弟。”方队长看她面露难色,便知她心里的纠结,“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你放了我们出去。我们也——”
方队长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牢房里也突然安静了下来,青鸾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危险的气息。
“就算你们离得了牢房,也离不开这座岛。”背后,熟悉的声音,唐青鸾回头,眼前自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庞,“现在岛的四面都被团团包围,没有船,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奉劝各位安心留在此处,安分守己,不要做非分之想。”
王红叶站在门口,那个老水手更夫站在她身边,颤颤巍巍。她俯视房间里蹲伏的众人,目光高傲,冷漠,如冰霜一般,“我向各位实话实说,你们现在身处的位置,是这座岛上最安全的位置。离开这里,后果自负,我不承担责任。”
“去你妈的,倭寇——”
那个士兵叫骂起来。王红叶对他置之不理,朝唐青鸾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青鸾感觉自己要倒霉了。
“更夫,在这里等他们吃完再收拾东西。要有耐心地,慢慢地等,不要催促。”走之前,王红叶对老水手命令道,“不要催促,他们不吃完,你不准离开。”
“是……是。”
“走吧,唐青鸾。”王红叶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对她说,“跟我来,你有很多要向我解释的事情。”
我死定了,青鸾想着,不得不跟上去。
“呃——嗯——那个——”
“你很受欢迎嘛。”
王红叶并没有带她回众人休息的厅堂,而是在道路的一边,随便找了一家空的小营房,在走廊上坐了下来,看着她说,语带讥讽,“不只是在俘虏面前,在我的人面前也很受欢迎嘛。也是,接连几天,打了几场仗,你一个人就能够阻拦住数十名敌人,给我们省下了不少人力。武术很厉害,大家有目共睹,都想跟你套个近乎呢。”
“呃,嗯……”
青鸾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些战斗,在林中,在山间,在船边,在城墙前的战斗。每次明明就是面前这个人逼着自己上去的,每次自己都拼着命,受了一身伤,才能够打退敌人。哪一次回来不是血流如注,就是当场晕倒,能活下来,真不知除了凭借运气之外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运气,运气比较好而已。”
“运气挺好的啊,气沉丹田,运转周阳。”她故意错解其话,“你还真有内功呢。经过这几天的实战,我现在也是不得不信了。”
“嗯……”提到这就更尴尬了,“不是那个意思啦。”
“太刀拿下来,给我看看。”王红叶伸手。
“给。”
青鸾将太刀从腰间解下,连刀带鞘双手递上。没来由的,她突然又想起先前的梦,“对了,那个……”
“嗯?”王红叶将刀抽出,一边观察着,一边口中应答。
“呃,当时在沙滩上,你知道,四天前的事情了。”支吾着组织语言,“最后要撤退的时候,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你说,好好看着,这是,无形剑。”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地重复,“我没听懂。”
“对,对,嗯,当时,我是不是喊了你的名字,对吧?”磕磕巴巴地接近重点,“当时念的是你的名字吧?”
“怎么,你不知道该喊什么名字吗?”
王红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观察着太刀,伸手轻轻触碰刀刃上一道道缺口,一条条卷刃,这些天猛烈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把刀受伤很重。不像你,受了伤可以恢复,刀受了伤,必须要刀匠修补才行。现在没有条件,我觉得这把刀暂时不能再用了,万一刀身断裂,就彻底报废。”
“这样……”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要不,你先用酒井次郎的刀好了。”
她将太刀收回鞘,没有还给唐青鸾,而是自己拿着,平放在腿上。王红叶的手下的二副酒井次郎,在昨天的林间游击战中箭身亡,手下人只将佩刀抢了回来,交给王红叶,“我想酒井不会介意的。他那把是大太刀,比你的太刀还要长,不知你用起来会不会习惯?”
“嗯……不会。”
“试过了才知道。”她说着,抽出腰间,她自己的配刀,“至于胁差,就用我的吧。反正我也不怎么会用。”
王红叶递给她胁差,刀柄一端朝向唐青鸾。这把胁差和青鸾自己的差不多,除了刀柄装饰之外,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分别。青鸾接过这把胁差,拿在手中才觉得比自己的要轻,但也没说什么,将胁差收入鞘中,有些松,终究不是能够完全匹配的。
青鸾微微叹了口气。
“在想你的胁差?”
王红叶看着手中她的太刀,问,“你对你的佩刀感情还真深厚。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或者是杀了某个日本人夺来的——”
“不是,不是杀人夺来的。”
“这么激动做什么?”她终于瞥了唐青鸾一眼,“我只是假设而已。不过看来这两把刀还真有故事。唐青鸾,说吧。”
“说……什么?”不知为什么,这场景那么熟悉。似乎曾经在某个夜晚,在某个地方,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对话。黑夜之中,满天繁星,青鸾听到远方传来海浪的声响,抬头,看见夜色里朦朦胧胧的山峰。
在海边,在山下。
“说故事啊,你答应过的故事。”王红叶看着她,熟悉的脸,熟悉的好奇表情,“这几天一直都很忙,我也很忙,你也很忙,都快忘了这事情,现在总算有一个机会了。我要求的回扣,你的经历,你的故事,刀的故事,刀法的故事,小指的故事,还有……”
青鸾望着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等待下文。
“……说吧。”
王红叶回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所以,该从何说起呢……”
“十年前。”
“对,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我家住在山东海边的一个村子附近。靠海边,家里是——”
“——渔民。”
“呃?你怎么知道?”
“你当时看那个琉球国小孩子的眼神,我猜的。”
“对,对。嗯,我家是打渔的。差不多十年前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楚了。有倭寇闯到我们家里来,然后……嗯。”
“嗯,我明白了。后来呢?”
“我当时逃跑,跑到村子里喊人帮忙。后来大家一起把那个倭寇抓住了,然后就是杀头。从那之后我就一个人生活了。”
“那个倭寇有没有说过,他是从哪一路来的,是谁的手下?”
“我没印象了。我只记得他是个汉人。就像……呃,你们一样,打扮成倭寇的海贼。”
“嗯哼,很多人都这样。因为做的,你也清楚,不是什么好事。在海上营生,刀头舐血,未免连累到家乡的老小亲属,基本都会给自己编造一个假名,假身份,穿上和服,假装成日本人。所谓倭乱,九分假倭,只有一分是真倭。嗯,很多人甚至连日本话都不会说,都没去过日本呢。”
“你去过吗?”
“我当然去过呀,我就是在日本出生的。”
“真的?也是,啊,那你听说过没有,有一个汉人倭寇,安徽的好像是,经常去日本做走私买卖。过去名气可响了,我们村还有小青年主动——”
“请继续讲你的故事,不要跑题。”
“——好吧,好吧。对,我说到了……大概就是从十年前开始,我就成了孤儿。村里的好心人接济生活。十二岁后,就开始做些活计,自己营生。嗯……虽说住在海边,但是我还真不会游泳,也不会打渔呢。当时就已经觉得,以后估计一辈子就只能做苦力了。”
“没想过结婚吗?”
“……没有,没想过。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像个女孩,结婚的话……结婚……”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继续说吧,讲一讲刀的事情。你的刀,还有你的剑法,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对,刀,还有《阴流之目录》。”
“《阴流之目录》,你有那本书吗?”
“有啊,那本书很出名吗?”
“提不上出名吧,只是一本剑谱,也不是什么孤本什么绝版,只是一本剑谱而已。你应该记得,我也是学习阴流剑法的,我自然也读过《阴流之目录》。你从哪得来的?”
“嗯,那是五年——不对,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大概十四岁?一个人住在海边的小木屋里,同样的有一天,一个来自日本的人,闯入我家里。”
“另一个倭寇?”
“他不是!——嗯,他不是倭寇,我知道他不是。他……嗯,反正绝对不是。”
“好吧,所以就是这个日本人给了你这本书,还教授了你剑法?”
“对,这……这个故事很复杂。”
“我有时间慢慢听。”
“好吧。嗯,我和他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我刚从村庄里回来,他已经在我家里待着了。等我一进门,他就把我打晕了绑起来。”
“良好的第一印象。”
“……是啊。等我醒过来之后,他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不对,他也没说很多,当时连名字都没告诉过我——唉,你看,我不是很想提这段往事。”
“你答应过的。”
“是啊,是啊。那么……他好像是在逃难,在躲避追捕。他身上受了伤,他说自己是一个日本来的商人。但是他还带着刀,并且他当时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留着长胡子,衣服破破烂烂,怎么看,都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你当时也不信吧。”
“的确不相信。他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他在这里,让我出去买食物。看起来他要在我家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我就出去买东西了。对了,走之前,他还跟我约定好,一定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很郑重的约定。我们勾了手指约定。”
“指切拳万、嘘ついたら針千本呑ます。拉小指约定,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你没遵守约定,对不对?但你也没吞针。所以……”
“我当时不相信他的。我在村子里买东西,遇上了两个捕快,他们找上我,询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倭寇。他们还拿出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画的就是那个人。”
“所以,你说谎了。”
“……对。”
“所以,小指就没有了。”
“……是的。不,当时还没有切小指。当时,我将那捕快带了过去,结果,那两个人被他杀死了。”
“那么显而易见,他确实就是一个倭寇呀。”
“不是这样的,那两个捕快不是好人。你看,其中一个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打算杀了我的,你看到这道疤了吗?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我的嗓子从此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了。那个人不是倭寇,我知道的。因为事后,他救了我,他也一直没有杀我。”
“我也一直没有杀你。并且,我这几天也都给你提供了必要的治疗。这样推理的话,你也觉得我不是倭寇吗?”
“……情况不同。”
“行,继续吧。”
“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是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信任他了。捕快的尸体被处理掉,我没再对别人泄过密,他的伤口也渐渐开始好转。就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我就看见,他在海边,手中握着这柄太刀,他在练剑。他看到了我,给我看了那本《阴流之目录》,他还问我要不要学习他的剑法。”
“你同意了?”
“我没有,所以……你看,小指,还有那把胁差。”
“我明白了。”
“只是左手的而已啊。右手的……我稍后再跟你说吧。”
“继续。”
“然后,我便同意了。唉,之后的事情就很普通,很平常。对了,他也把那个名字告诉我了,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真的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又不懂日语,他在沙地上写了汉字,但我当时连汉字都不认识多少。所以你看,我真的忘记了。”
“好吧。”
“我倒是记得,第一个字是‘龙’,仅此而已。不过,那一天,那一个黄昏,当时的场景,其他的事情我还一清二楚。我记得那时,他站在沙滩上,他理过了发,胡子也刮干净了。我当时才发现,他挺帅的……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已。我,说实话,现在回忆起来,真不知道当时我都在想些什么。你能够理解的吗?我那时……我才十四岁,我打扮的像个少年,但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一个少女。当时那个黄昏,当时站在我面前的他,一个青年,唉,你能理解我当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的吧。我在想未来,我在想以后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切下了我的小指,又教会了我剑法。一面伤害,一面保护。我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我觉得他不是坏人,但他真的就是一个好人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很迷茫,又想着,得过且过。呵,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挺傻的。但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想法,对吧?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能理解。”
“嗯……”
“然后呢,之后怎么样呢?”
“之后……过了几天——我说过的,他在被人追杀,对吧?过了几天,一个杀手来了,把他杀死了。”
“……”
“对,就是这样。”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王红叶坐在走廊上,双脚踩着沙子,那柄太刀架在腿上,她双手交叉,支着膝盖。说故事的人站在她的身边,她眺望远方,“一个成长的故事,少年心情的故事。你所说的,我都明白,都知道,都理解。每一个少年,每一个少女,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每一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那么,你就这样,获得了你的胁差,你的太刀,学会了剑法,被切下了小指,经历了又失去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之后呢,唐青鸾,那个日本人死了。你有没有为他复仇过?”
“……有的。”
唐青鸾答道,回忆着往事,看着黑夜中的繁星,“不过,当时没有。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我那时才十四岁嘛。并且,我对那个杀手一无所知。复仇的想法,第二次偶遇后才有的。第二次相遇是五年之后,距今两年前了。”
“嗯哼。”
“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依旧如故。还是同之前一样,工作,生活,一个人,过着一个人的寻常日子。”她继续说道,“还是穿着男装,还是隐藏起……生理性别——”
“生理性别?”王红叶打断。
“呃,就是,表面层次上的。因为,那个,我总是觉得,自己实际上,怎么说,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单纯的女性,但也并非男性,所以,嗯——这很复杂。”
“我大概能够理解吧。”
“周围人都拿我当男孩子来看待啦,就是这样。那把太刀,还有胁差,我也都藏起来了,官府不允许百姓持有倭寇兵器的。但是我也绝对不可能把它们上交,毕竟,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剑谱呢?《阴流之目录》呢?”
“当时那个杀手把它拿走了。两年前,我才重新拿回来。不过如今在戚将军那里。”
“嗯。所以你是戚继光手下的教头,台州,新河那里的士兵会用长刀,会使日本刀法,都是你教的了。”
“是的。”
“实话实说,我对于戚将军是抱有敬意的。他是一个懂得学习,懂得接受外来文化,懂得利用和创新的人。军队装备了火铳,虎蹲炮,佛郎机,各式火器。他还针对我们新发明了一种阵法,还让你在他的军队里传授日本的剑法。所以,这次大战,他为什么能取胜,我们为什么会输的很难看嘛。”
“你在给敌人说好话?”
“不可以吗?我的父亲常说,如果明国的统治者,官员,百姓群众,都能知晓物化之理,通达天时演变,放眼看这大千世界的包罗万象,广开民智,广启门扉,不断注入新的思想,新的血液,才能够顺应时代的步伐,国家才能永久的繁荣昌盛。”
“……”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王红叶见她没反应,耸了耸肩,“他原话说的比较简洁,这是我自己理解的其中内涵。总之,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吧?”
“……差不多。”
青鸾也挠了挠头发。意思都能听懂,只不过突然讲起大道理,未免令人感觉有些尴尬,“嗯,所以,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阴流之目录》,你说,两年前你将它取回来了。你最终还是找到那个杀手了吗?”
“是的。”
“所以,你成功复仇了?”
“可以这么说吧……”语带迟疑。
“怎么样,复仇成功的感觉?”
“我……不好说。”
青鸾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有些空虚,有些,不真实。好像这整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好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唉,然而直到如今,回忆,才发现这些事情。当时却是执迷不悟,看不清事态,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昧地朝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前行。到了终点,才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什么也没有,反而因此失去了……真正有意义的,特别的人。做了错误的选择,如今再也无法挽回了。”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王红叶轻轻点了点头。
“这整件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唐青鸾又开始回忆,回忆,回忆最美好,也最难过,印象最深刻的那段时光,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段日子,“三年前,经乡里人介绍,我去济南的一户人家里做了帮工。那户人家姓唐,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唉,我,我真的不是很想讲这段故事。”
“那就不必讲了。”
王红叶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现在时辰已晚,去休息吧。明天你早点起来,我把酒井的大太刀给你,试一试,熟悉手感。我估计上午那些叛徒就要再次进攻了,做好准备。就这样,晚安。”
……
什么跟什么啊?
“呃,我,我还没讲完。”
“我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王红叶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我已经取得了我的回扣。交易达成,剩下的故事,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再做勉强了。去休息吧,你需要充足的睡眠。”
“那个,我……实际上,我刚睡醒,现在不困啊。”
“是吗,可我困了。”
“等,等下,等下,别走啊。”
青鸾冲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听我讲完,好吗?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其实是很想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你就听我讲完,好不好?”
“你想说?”
王红叶注视着她,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恳求,只以冰冷的眼神作为回应,“可惜,我并不是很想听。”
“为——”
“你要说什么,关于谁的故事。我想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话。青鸾面前,一张熟悉的脸庞,熟悉,却又截然不同,没有了微笑,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另一个人,“我知道,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无语,无力反驳。每一个字都戳中心扉,恰如其分。
“嗯,不说了?”
王红叶向旁边一让,绕过唐青鸾,继续向她自己休息的营房走去,“那么晚安了。唐青鸾,早点睡,安分守己,不要做非分之想。”
她走开了。
“不,等一等啊。你就听我说这个故事嘛。”
青鸾对着她的背影,熟悉的背影,尽最后一次努力,尝试,“这几天,我认真听你的话,服从你所有的命令,兑现我所有的承诺。现在,就算做是给我些回报,些许赠品,些许回扣,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好吧。我能要求的就这么一点了。”
……
她的脚步停下。
“回扣?”
转身,那张脸上,那嘴角是否微微上扬?昏暗的星光下,她看不清楚,“是啊,这几天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远比我要求的,我应得到的要多得多。这种情况下,我的确应当给予你一些回报,一点回扣,一点返利才是。”
……没有应答,不敢开口。
“那么,唐青鸾。作为回报,我也对你说一个故事好了。这个故事,要从一年前……四年前,不,就从二十二年前开始吧。”
“听好了,唐青鸾。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父亲的。”
漫漫黑夜之中,星光之下。王红叶看着她,说起,“我的父亲。你也听说过,你刚才也提起过。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一个在日本,在明国进行商贩贸易的商人。他姓王,但是他所用的假名你们明国士兵更加熟悉,你们称呼他为‘汪直’。”
明历法,嘉靖十九年。日本历法,天文九年。
徽州歙县人王锃,化用假名王直。与同乡徐惟学,及叶宗满,方廷助,谢和等商贩联合备货出海,于暹罗,日本等处贩售,这是不被允许的,是违法的,是走私,因为明国有海禁之令,禁止船只出海。但他依旧这样做了。
同年,王直抵达日本五岛群岛。他见海上五座山峰耸立,遂以“五峰”为自号,他被称为“五峰船长”。
明历法,嘉靖二十一年。日本历法,天文十一年。
王直于松浦港定居,建造房屋,营地。同当地官府,百姓,以及停泊日本的西洋各国船只贸易,中国的丝绸棉麻,茶叶海盐,日本的瓷器陶罐,生鲜水产,西方的度量器材,航海罗盘,火炮,还有新近开辟的大陆,那里的黄金珠宝,谷物草药……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在祖国,在故乡,因为一纸禁令而无缘得见的一个全新的,宽广的宏大天地。原来中土从来都不是中土,只是这世界上的某一处,原来这世界早已改变了相貌,而众人依旧浑然不知。他走出去了,他才能看见,才能明白,一切都不再相同。
同年,王直有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我的母亲是松浦当地的一名日本女子。
明历法,嘉靖三十一年。日本历法,天文二十一年。
十年过去了,王直——在明国被称为“汪直”——已经成为了日本往明国海上贸易的领袖,舟山建立起了贸易港口,他名声传播,人们纷纷跟从入伍。他始终是一个商人,他也始终相信,港口各国海船往来,贸易络绎不绝的场景,正是这个时代的未来。明国不应该,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闭关死守了,贸易应当自由,各国往来,也应当自由。他始终相信这一点,他也始终相信,明国的统治者,官员们会相信他。他会配合官府,他一直配合,他一直都是一个商人,不是倭寇,不是海盗。他反对劫掠,他打击海盗,卢七,沈九,陈思盼……这些名字都被记在了浙江海道副使的功名簿上。还有他部下的那些顽劣,那些贼心贼骨,披着商人外皮四处劫掠的强盗,徐海,萧显,还有,呵,咱们共同的朋友毛海峰。他从来没有默许过这些行为,他训斥过,阻止过,反对过,不要说他默许,不要说他毫无作为。你可以说,他作为首领,应当为此承担责任。但绝对不可因此称他为一个倭寇。这种说法,不应当被作为理由,不应当成为第二年,明军攻打舟山港口的理由。trip118.com
同年,我十岁,我在平户认识了一个男子。不过这个故事我不打算告诉你细节,至少现在不会。
明历法,嘉靖三十二年。日本历法,天文二十二年。
俞大猷领兵攻打舟山,沦陷,同明国再也没有和平经商贸易的可能了。
同年,我在平户的港口,我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我才刚刚开始接触航海,开始接触家里的商业事务。父亲反对过,但我很坚持。我想,等以后长大了,我也要登上一艘海船,也要像我的父亲一样,我也想做一名船长。
明历法,嘉靖三十六年。日本历法,弘治三年。
如我所言,我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一名倭寇,不是海盗,更不是卖国的叛徒。当时他居中协调,抹平了日本山口,丰后国的人质扣押事件,结果很好,日本使臣入朝参供,浙江巡抚胡宗宪也趁此机会提出招安。我的父亲,汪直,他同意了。他同意了,唐青鸾,你记着,他同意了。
同年,我在五岛港口,目送我的父亲离开。接受了招安,父亲以后怕是会留在明国,而我则决定在日本过自己的生活,我想不会再见到父亲了,我当时很难过。
明历法,嘉靖三十七年。日本历法,永禄元年。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我的父亲已经同意了招安,他已经乘船出港,已经抵达明国,虽说途中遭遇了些许波折,但最终还是投降了,对不对?双方一致认同,达成了协议,招安,投降,免死。大家都会信守承诺的,对不对?大家都会这样做的吧。
我的父亲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实话实说,巡抚胡宗宪大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作为明国的代表,达成协议,难道明国上下,不该都信守承诺吗?
“三年前,距离现在不远。”
星空之下,王红叶站在那里,看着她,对她说,“唐青鸾,若是你当时关注时事的话,你应该还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是的,我,我听说过。”唐青鸾回答,她确实听说过。虽然并非当时听说,但依旧,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知道。
气氛变得凝重,呼吸的空气,那么压抑,那么沉闷。仿佛一场雷雨即将到来。
“那就说出来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年前,汪直……在杭州……被巡按王大人逮捕入狱。”
“同年,毛海峰占据岑港,以此为要挟,但最终被戚继光和俞大猷联军攻破。实话实说,毛海峰作为父亲的义子,他这样做,我很感谢。不然这次也不会加入他的队伍,然而看来我们义兄妹还是同力不同心,算了。”
轻轻的一声哼,“然后呢,前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前年十二月……”唐青鸾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她。黑暗之中,她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如何,“……所以,你才会——”
“同年,我从日本出发,集合了我在日本船队里的二十条船。当时,我在日本,全面接手家务已经一年了,已经得心应手。但我依旧暂停了所有的贸易活动,我武装了二十条船,我带着手下的水手,去年年初时,来到明国。”
“我破坏军营,炸毁战舰。我占据水军的港口,焚烧他们的仓库,屠杀那些士兵,将官,监军,督查,指挥使——总得来说,所有的军人。平民就免了,算是我的一点良知。”
黑暗中的面庞,模糊起来,渐渐变得陌生,脸上的表情却反而开始清晰,“但是所有代表明国的武装力量人员。包括俘虏,伤残,自然不会放过。这点你很清楚,唐青鸾。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不……”
“目前为止,你是唯一的例外,哦,不,不对,还有那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十五个士兵,呵呵,我真是越来越松懈了呢,这样可不好。”
刚才,那是笑声吗?
“为……为什么?”
“你说呢,唐青鸾?”她说,语气开始变得激动,变得不同寻常,变得抑扬顿挫,变得危险,“当然是为了复仇啊。复仇,报复,报复性打击。不为掠夺财物,也不为张扬名声,不为战略地位,不为要挟手段与谈判筹码。不,很纯粹的,就是为了复仇,我要向这个国家,为我的父亲复仇!”
“这,这毫无意义——你也听到,我刚才说的故事了。”
青鸾同她争辩,靠近她,然而颤抖着,一边接近,一边恐惧,眼前的人,陌生,再不同以往般熟悉,“复仇毫无意义,你这样什么也得不到的。你知道的吗?”
“我知道!”
她大声地叫喊,然而这叫喊不再如同曾经的怒吼,并不是愤怒地呐喊。而是神经质般的,疯狂的,令人恐惧的嘶声嚎叫,“我当然知道的呀,唐青鸾。你以为呢?”
“那,为什么还——”
“无意义就无意义,哼。”
靠近,终于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了,那是陌生的,“如果说我以后会像你一样,为今天所做的复仇选择而后悔的话,那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眼下我可是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让我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有什么不好,唐青鸾?”
那是陌生的,微笑。
微笑。
唐青鸾,站立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因她的表情,因她的微笑,那从未见过的,曾经心心向往的微笑,此刻终于看见,却是那么的可怕,那么的陌生。
终究是不同的,微笑也是不同的,不同的人。
微笑着的她,转身,离开。
“晚安,唐青鸾。”
“晚安……”
“怎么,你不知道该喊什么名字吗?”
“……晚安,王红叶。”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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