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一条一边低着头,咀嚼着身边的野草,一边看着身边团团围着的士兵,其中一个人紧紧牵着自己的缰绳,让它感觉很不舒服。它从来都不喜欢有人牵着自己的缰绳,决定自己的一举一动,决定自己何时奔跑,何时休息,何时工作。它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骏马,有着向往自由的灵魂,不容任何人左右自己的行动。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总是认为他们是万物主宰。一条不喜欢人类,更不喜欢听从人类的指挥,它讨厌看到人类高高在上的样子,讨厌人类自命为它的主人,讨厌人类根本不懂得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关心自己的内心情绪,只把它当做交通工具,当做奴隶来驱使。对于一条来说,没有人可以成为它的主人。
但是朋友,还是有的,即便很少,但还是有的。
它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一个年轻的,爱笑的女孩子,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但是,所有的友谊最终都有结束的一天,它不是很想去回溯那件事情……
无论如何,现在它开启了一段新的友谊。另一个女子,她就住在这个小村庄里,这里也是如今自己的家。那个女子会弹乐器,弹琴的声音很好听。她有时会在自己身边弹琴,那音乐,让它想起梦中才能见到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比眼前这一片草地还要壮观的野草地。那女子,将所有的情绪都倾诉到音乐中去,她并不爱笑,她有时会很悲伤。她时常提起一个人,时常和自己说起一段过去的往事,但每每说到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她有时会流泪,有时会难过。一条能够感受到她的悲哀,当她难过时,会蹭一蹭她的衣袖,做着亲昵的举动,而女子则拍拍它的额头,脸上挂起勉强的微笑。那是朋友间相互安慰的举动。
朋友,其实,它很向往能够和人类做朋友。很向往有人类可以和它交流,和它互通心灵,和它彼此感应,就如此刻它感应到那女子的存在,感应到她需要安慰,需要友谊。而它也不顾一切地来到了这里。毕竟,朋友是彼此依靠的。
它其实很希望能够和更多人成为朋友。
然而大多数时候,它遇到的都是,唉,愚蠢的人类啊。
曾经就有一个特别笨的呆瓜,跟着爱笑的女孩子四处乱跑,成天不知道在干嘛。现在那个白痴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搞什么事情去了,它从来都不喜欢她——他……呃,好吧,它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笨蛋。
如今,在爱好音乐的女子身边,也同样有另一个笨蛋。而此刻,这个笨蛋被一群人类围着问东问西,每句回答又不得要点。
它瞥了一眼正竭尽全力和官兵解释的蔡小小,继续咀嚼自己的草叶零食。
“我已经讲过了嘛,我从县城来的,骑上这匹马。”
蔡小小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指了指一条,“然后,它就带着我过来这里啦,我住这,我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扣留在村口呐?”
“小姑娘,小姑娘。我已经知道你讲的情况了。”
来自天津的防卫队长,吴九,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无力地解释,“我要知道的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这是我住的地方嘛。”
“但你刚刚才说你住在县城的啊。”
“……那是我爹的家里。”蔡小小也很不耐烦,“我从我爹家里过来的,我本人住在这个村子里。那那那,我住在村里李大叔屋子的后院房间里,你们去找他过来核实一下的啦。”
“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
吴九跟她说明,“我现在要知道的是,你,回这个村子,是来干嘛的,清楚?”
“我……”
蔡小小看了一眼四周。她现在在村口,大树荫下。四周站着很多士兵,捕快,还有一些携带武器的江湖人。每个人脸上都是用警惕的眼神观察周边环境,与其说是在守卫这个村庄,更像是在封锁。空气中很不友好的氛围,令她也感觉紧张。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来找夏先生。”
“谁?”
“她是县城里的琴艺先生。我……”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来找先生,究竟是做什么。实际上,不是一条带她过来的吗?为什么现在是自己在这里解释啊?蔡小小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士兵牵着缰绳的马,悠哉悠哉地吃着野草,把解释的责任全都推卸给自己,“……我是她的学生。县城学塾放假,我是……是来补习的。”
“是吗?”
吴九还是一脸怀疑的神色。这么疑神疑鬼的干什么,她心想。这周围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村子最近又怎么了?一条带她来这里,会不会就是预感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这种局面,过去也见过几次。那时是……
……是山贼。
是不是山贼又要来劫掠了?那么先生——
“小姑娘,回答问题。”
吴九问话的语气很严肃,让蔡小小很不安。
“是的,当然了。”
吴九挑眉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的逼视让蔡小小感觉自己像个被抓的小偷,天,如果这里面有人知道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话,恐怕自己会被直接遣送回县城,那就见不到先生了,“去问夏先生嘛。夏九儿先生,她认识我的啊,这个村子里好多人都认识我的啊。”
“……”
吴九并不觉得眼前的人会存在什么威胁,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而已。但他是那种戒备心很重,做事谨慎的人。一个小女孩骑着马,确切的说,是抱着马的脖子一路从县城里颠簸到此,这其中总是存在疑点的。并且不早不晚,正好现在,正好在他们行动的时间段?有疑点。
等下,那个琴艺先生叫什么名字?
“咳,吴队长。”
“嗯哼?”
思路被打断。他看到身边一个捕快走上前来,那是本地县衙的捕快,“什么事情?”
“那小姑娘的确是我们本地人。”捕快指着蔡小小说,“她是县城里蔡员外家的女儿,也的确是那位夏先生的学生,我见过她的。”
“哦,好吧。”
吴九点点头,冲蔡小小做了个手势,“嗯,走吧,小姑娘。这没你的事了。”
拽什么啊。
蔡小小心里暗骂,也不再理会他。转身朝着马儿走去,从士兵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向村子里走去。她现在只想快点见到先生。
“骑马注意点,别摔下来了!”
“知道啦!”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小女生。
吴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真没礼貌。不过的确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而已,看来自己的确是多疑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他想,先前在西边的信号,是窦王岭的队伍发出的,已经派人外出查看,到现在还没有回音。刚才又从西南边响起了信号声,那里应该是白石山的队伍,他们也遭遇白衣人了。
他们都是负责包围进攻的部队,前头部队。吴九想,而自己却待在后方,守着这个小村庄。这之间的比较令他感觉有些不高兴。别人英勇作战的时候,自己只能够耗在这里,盘问没有礼貌的小女生,这工作真的是无聊透顶。
他也想冒险,也想走上正面战场,正面迎击敌人,建功立业,声振威名,而不是在这里做可有可无的后勤工作。
无聊。
他想,看了看四周,村口簇拥着士兵,捕快,还有从唐庄来的旧相识,那些人百无聊赖地站着,蹲着,不时盘问几个走进村庄的人,至于那些想出去的,一律拦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呆板麻木的表情,或者闭目养神。看来大家都和自己的想法一样,都不想耗费在这里,都想走上战场。
但是,职责,他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是守卫队长,他的职责就是带领着这队人马守护后方。尽管很无聊,但工作就是工作。他必须尽自己的全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如果当时在天津,自己可以做的更好一点就好了。
吴九回想起过去,两年前的事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如果当时作为守城队长的自己,更加认真地履行职责,仔细盘问进出城门的来往人群,或许那起事件就不会发生了。那些牺牲的捕快,都是他的朋友,大家平时都会来往交流,饮酒享乐,但如今……
吴九想起了那个因公殉职的捕头,他们两人关系很好,他知道他家里有一个患病的妻子,和一个小女孩,也不比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年长多少。吴九想起,在那起事件过后,那位患病的妻子不久便去世了,那个小女孩也下落不明,家破人亡……这中间,或许自己也要承担一份责任。
对了,当时白衣人是什么身份来的?她用的假名是什么来的?
“吴队长?”
“嗯,你还在啊?”
吴九发现那个捕快竟然还站在自己面前,刚才沉浸在回忆中,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什么事情吗?”
“嗯,那个……村里打更的老赵,昨天晚上被击昏的,醒过来了。”
“哦,这样。”
吴九心想,八成是毛贼犯案,但他不应该放过任何异常情况,或大或小,“他有没有看到袭击者的长相?”
“看到了,实际上,他认识那个袭击的人。”
“熟人作案,是谁?”
蔡小小感觉好困。
当然啦,一个晚上没睡,大清早又被马驮着跑到这个地方,还要接受盘问。她现在真的是快累瘫了。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子里走着。脑子里有好多事绕来绕去,可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其中任何一件事情上。
她只想牵着马,快点到先生那里去。那不就是她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和原因吗?来找先生。
蔡小小看了马儿一眼。马不急不慢地走着,不再那么急切,那么激动。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村庄吧,也许是因为离先生很近了。
她要带着马去先生的住所。
蔡小小想到这里。想到先生推开门,看见自己和一条站在门口时的惊讶神情,不由得嘴角扬了起来。好困哦,她向先生道过早安之后,就要借一下床铺,睡一下啦。躺在先生的床铺上安安心心地睡个觉,一定可以做个好梦的。
嗯呐,也许先生会坐在床头端详自己的睡姿,会用手帕拂去自己嘴角的口水,带着微笑,轻柔地触碰自己可爱的脸颊,啦啦啦……想到就心动。
想到就犯困。
蔡小小傻笑着,踉跄着,脚步一深一浅地,牵着马儿,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内心幻想不切实际的小说情节,幻想着最终见到先生时,该会是多美好多灿烂的场景。
“那个小姑娘!”
先生,先生。我好想你哦,好想快点见到你。
她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马。
一条,你也一样对不对?你是不是也很想快点见到先生呢?
“女娃子,停下!”
一声大喊打断她的沉思。蔡小小回头,看见刚才盘问自己的那个士兵队长,带着一群军人,捕快朝自己这边跑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让她很不安。
这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吴九跑到蔡小小面前,双手如铁钳一般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又干嘛啊?”
“你来找谁?来找那个叫夏九儿的琴艺先生?”
“对,对啊,我不是都说过了嘛。”
蔡小小一边说一边甩动着胳膊,但无济于事,根本挣脱不开,感觉好疼,“放手,很疼的诶!”
“你找她做什么!”
感叹号,不是问号。蔡小小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话语声中透露出一丝惊恐,“你找白衣人做什么!”
“白……谁是白衣人呐?”
“你的那个琴艺先生,夏九儿。她昨天离开村子了,打更的人看到了她,她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杀手,白衣人!”
“胡扯八道!”
蔡小小愤怒地一甩,总算甩开了一只手臂,怎么总是有人玷污先生的名号,说她是杀手这种可笑的谎话,“先生怎么会是杀手,会穿白衣呢?”
“你才是胡扯八道,你和白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
蔡小小很生气,对方的蛮不讲理和胡搅蛮缠让她失去耐心,失眠和困倦更是火上浇油,“我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穿白衣服的杀手?我倒是知道一个,那个人可不是先生。”
“你说什么?”
“我说。”蔡小小一字一顿地重复,“你们肯定是搞错人了。你们要抓的那个,穿白衣服的,暴力倾向严重的女人,才不是先生呢。她是——”
她突然停了下来。
“是谁?”
吴九不耐烦地摇晃着蔡小小的手臂,迫切地逼问着答案。搞错人,自己怎么可能搞错人?难道那个在天津大开杀戒,杀死七名捕快的杀手不是白衣人?难道那个叫做夏九儿的琴艺先生不是白衣人?不可能。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哪里?”
他至今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惨案的景象,那些死者家属悲痛哭泣的场景。尤其记得,曲捕头患病的妻子,那一声声咳嗽声,还有那个可怜无助,失魂落魄的小女孩……
“就在……在你后边。”
——!
吴九猛地一转身。发现自己身后,跟着的捕快竟然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挣扎着,无济于事地叫痛。远处,驻守在村口的其余人众围涌过来,而自己的眼前,站立着一个女子。一个身着怪异样式铠甲,手持着木棍作为武器的年轻女子。
“你——”
他要说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女子朝他走近。那张面孔越来越清晰,他不可能忘记那张脸的,不可能忘记,面前的这个女孩是谁。
“你……你是……是曲——”
“我是白衣人!”
那女子打断他的话,挥动着木棍,朝他的额头上狠狠打上一击。
他当场晕厥。
野草丛中。
黑色的齐肩长发,卷曲如波浪,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光泽,在风中飘扬。
兜帽斗篷,下摆随风舞动。斗篷下是黑色的亚麻布衣,皮带绑束,异族的服饰。
钢铁护甲,经历岁月沧桑,经历数不清的战火熏染。其上,花纹销蚀,光泽暗淡,表面一道道划痕和凹陷,诉说过去的辉煌,斑斑锈迹点缀其间,模糊了原本清晰的雕花图案。
白色的,渗透着蜡黄色的皮肤,一道道狰狞的刀疤。
一双湛蓝的眸子。
还有银色的十字吊坠。
巴托里·阿提拉,她站在这一片野草之中,站在阳光之下,看着对方。那一袭白衣她再熟悉不过,但是此刻,却穿着在另一个人身上。
本来就是敌人的衣裳。
额头上缠绕着绷带,她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跳动着的,是血液的脉动起伏,一下,一下。疼痛让她神志清醒,却也同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她湛蓝的双眸死死盯着面前的敌人。
她的手,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凑近挂在腰间的十字长剑。现在只有一只手能够使上力气,如果开始对战的话,这对她来说会是一个不利条件。
不利条件……她心里默想。看着面前的人,自己要面对的不利条件,还有很多呢。
对面的人刚刚才经历一场恶战,同七十多名全副武装的人作战。但是全身毫发无损,软剑没有卷刃,没有缺口,白衣没有破损之处,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有沾上。
看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她想,一切从未发生过。
但她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在无瑕的白衣上,在面前的人身上,在那洁白的面纱之下,充斥着浓厚的,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鲜血看不见,但是她能够闻到,她一向对血腥味很敏感——
那意味着危险。
危险,她的手凑近挂在腰间的十字长剑。危险,令人恐惧的危险,令人恐惧的血腥味。让她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山庄,还有那些来自过去的——
专注!
她望着面前的人。对方毫无动作,白色的斗笠,白色的轻纱遮掩面庞,令她无从得知对方内心的想法。对方握着软剑的手松松地垂在身边,对方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似乎,是在等待自己做出第一步举动,等待自己发动第一下攻击,或者等待自己离开。
如果自己就此离开的话,或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她想,她莫名地确信,对方不会发起主动攻击,若是自己背对着对方,不会受到任何袭击。
但她不会离开的。
危险。阿提拉感觉到身边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现在正是炎炎夏日,气温很高,野草丛中的尸体散发出恶心的臭味,吸引来苍蝇飞舞,面前的人,身上的血腥味浓烈得让她难以忍受。
危险让她难以忍受,但她始终没有后退,没有转身离开。
她直面危险,为了保护一个人,她必须直面敌人。
巴托里·阿提拉的右手伸向挂在腰间的长剑,迟疑了片刻,又再次垂下手。刀疤狰狞的面孔上挂起僵硬的微笑,双眸却不曾离开过面前的人半分。
“夏玉雪?”
她问,腔调很怪。她在这个国家待了很久了,但是口音始终无法完全改变。
“你怎么知道的?”
对方开口,平静,不带一点情感的语气,刻板机械的腔调,“你为什么认为,这面纱之下的人,就是夏玉雪呢?”
“不然还能是谁?”她故作轻松地回答,伸手捋了一下长发,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你觉得我会误以为你是秋茗吗?就因为你穿着白衣?”
“为什么不呢?”
“那是唯一的相同点。”她看着面前的白衣女人,“除此之外,她没有一点地方和你相像。她的剑式是我教的,我能认出来。她的身高,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最重要的是,夏玉雪,她不像你,不像一个杀手,她没有那么多要找她寻仇的敌人。”
“是啊,的确如此。”
白衣女人微微转过头去,似乎是在看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尸体,因失血过多而死的云二郎。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一时间沉默了。
空气中,血腥味依旧浓厚,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刺激着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打湿了绷带,左臂的伤口愈加疼痛,令她感到晕眩,感到紧张,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难以克制。那一对湛蓝双眸死死盯着对面的人,腥气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恐怖与死亡。阿提拉看着对方,右手再次伸向腰间的长剑,做出战斗的准备。
“既然你穿上了原本就属于你的白衣,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秋茗?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安全,是指村子吗?”
“既然知道问题的答案,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巴托里·阿提拉?”
她望着自己,微风轻轻吹动面纱,“为什么不去找她,而是来找我?你和那些人一样,是来找我复仇的?可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仇。过去我们都没见过几次面。我是个杀手,你是……保镖?监狱长?反正不是杀手,对吧。”
“我们之间没有仇恨。”
阿提拉的手握住了剑柄,目光盯着对面的人,盯着对面人持剑的手,“我是来保护她的,保护秋茗。”
“保护?”
对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意味,像针刺一样尖锐,“你,来保护她?从哪一种威胁中保护?你要保护她免遭谁的侵害呢?”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令人难以忍受。阿提拉感觉到左臂一阵颤抖,是伤口的疼痛让她分心。她集中注意力,不深不浅,不急不慢地呼吸,阴沉的双眼盯着对方,借此掩饰内心的不安,以及身体上的伤痕。她正处于不利的地位,但她必须面对眼前的威胁,必须克制内心反击的冲动,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
克制……
“你,夏玉雪。”
“我?”
“你。”阿提拉说,不再在乎自己的口音是否奇怪,“是你伤害了她,夏玉雪。你犯下杀人的罪行,让她踏上复仇的道路。你让她失去了亲人,也让她失去了希望与未来,将她置于这一充满致命危险的处境。只要你还存在,她就无法摆脱复仇的执念,只会越陷越深。你是问题的根源,是罪魁祸首,夏玉雪。”
……
静默。
“所以,为了保护她,我必须站在这里,面对你。”
阿提拉说着,抽出十字长剑,阳光下寒光闪烁,她摆出战斗的姿势,“只有你这个仇人死去,她才会从复仇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才会安全,会幸福。为了保护她,我要同你战斗。”
……
静默,对面的人一动不动。面对她的挑战,没有任何回应。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对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的目光阴沉,观察着那人,隔着白色面纱,什么也看不见。额头渗出汗水,左臂疼痛,颤抖难以掩饰,她用斗篷裹住手臂。对方就这样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夏玉雪?”
“女士,弹起你的曼多林。”
她开口,冷冷的语气,不带一点情感,腔调却不同以往,“女士,让曲调响起。”
“你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阿提拉想,这声音,这语调,这是一首歌。她在唱歌,曼多林,鲁特琴的一种,欧洲的乐器,但这和眼前的事物毫无关系,夏玉雪更没有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但这歌,这节奏这音乐,还有周遭若有若无的提琴声,听起来是那么熟悉,欢快,却诡异。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
“当你唱起那罪恶的歌曲。”
那个夜晚,那个山庄,那个……
“我也犯了罪……”
“——住口!”
巴托里·阿提拉挥动长剑,劈向敌人。她准确无误地击中对方,剑锋划过白衣,划过血肉,但就像之前所有的那些进攻一样,这一击,同样是徒劳的。
划过的伤痕,瞬间恢复,如同涟漪消散的水面恢复平静,没有一滴血溅出来,没有留下一丝伤口,一点痕迹。
除了斗笠,除了笼罩白纱的斗笠,被剑劈落。
歌声停止了。
门打开了,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跑快点,跑快点,给我再跑快点!”
曲秋茗手握着缰绳,有节奏地抖动,催促着马儿。红棕色的骏马,在碧绿的,没过膝盖的野草丛中疾驰,带着她向西方赶去。
她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恼怒与急切。迎面吹来的风拂起她额前的发丝。她的头发凌乱,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还有锁子甲,脸上油油的,两只眼眶黯淡发青。曲秋茗的状态很差,但她无暇整理仪容,没心思多做那些闲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务要去处理。
“再跑快点啊!”
“别叫了啦,跑不了更快了。”
蔡小小一脸无奈地对她喊,坐在马鞍上,曲秋茗的双臂绕过她的腰间揽着缰绳,呼吸令她的脖颈发痒,后背不时能够感受到锁子甲金属的坚硬与冰冷的质感,很尴尬的位置,“两个人已经超重了啦。”
“闭嘴,小女生。”
曲秋茗一边眼睛看着前方,一边对她发号施令,“你以为我想带你一起吗?要不是因为这匹该死的马不听你的命令就一动不动,我早就把你丢在村子里了。让它跑快点!”
“呃……跑快点,一条。”18小说
马还是以初速度匀速前进,加速度为零。
“喂,我们是在往哪边走啊?”
蔡小小回头问,“我们在干嘛啊?”
“你说呢,当然是去找你的夏先生啊。”
曲秋茗咬牙切齿地回复,紧紧皱着眉头,黑眼圈显得愈发阴暗,“刚才听到那些士兵讲话了吗?白衣人在西边的草丛间,我们去那里找她。”
“白衣人?可,可谁是白衣人,先生吗?”
“废话,难道是我啊?”
“不是你刚才在村口说你是白衣人的吗?”
“……没空解释。”
她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让马再跑快点,后面人追上来了!”
后方,一队江湖人士,骑着马跟着她们。为首的,是唐庄总教头林天齐,不过庄客都喊他老大。他,带领着唐庄的庄客们,骑着马,手持着大刀,追赶着这两个人。他们戴着斗笠,掩映在阴影中的双眼闪闪发光,紧紧盯着目标。
“这不都是你惹出来的祸。”蔡小小抱怨着,徒劳地催促着马,“每次都是你突然窜出来一通乱杀,事后都是别人倒霉。上次和山贼谈判的时候,还有上上次见到山贼的时候,你都是这个样子。你杀人前都不考虑后果的吗?”
“我可没杀那些人,他们只是昏过去而已。”
曲秋茗说到这里,声音突然降了下去,后半句话说得轻轻的,像是自言自语,“……他们讲的是天津话……”
“什么?”
“没什么,跑啊!”
“在跑啊,在跑啊。”蔡小小不满地嘟囔着,“可我们到底是在跑什么啊?你说你是白衣人,你又说我们要去找白衣人。你又说先生才是白衣人,我脑子都被你搞乱了。你给我解释一下啊。”
“你的先生穿了我……我的白衣,假装是我,跑出去杀人了。”曲秋茗一字一顿地说,“这样解释够简单了吧,你听懂了吧。”
“可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我怎么知道?”
她顿了一下,“也许夏玉雪觉得她自己要承担责任。毕竟,那些人都是来找她寻仇的。听说我在这里,以为那是她,就跑过来了。”
“为什么找先生寻仇?他们是坏人,是山贼?”
“他们不是坏人,小女生,你的先生才是个坏人,是个杀手。”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让马跑快点!”
“我就是不相信!”
蔡小小突然一把夺过曲秋茗手中的缰绳,暴躁地叫喊起来,猛地扯紧,“一条,停下!”
“咴——”
马儿感受到嘴边的压力,带动着脖子扬起,上半身直立了一下,在空中扑腾着前蹄,猛地停了下来。
蔡小小感觉一阵颠簸,身子向后仰去,手不由自主地松开缰绳,失去控制。好吧,她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看来下次急刹车的时候需要多考虑一下。她感觉一阵眩晕,困意好早不早地袭上脑门,天旋地转。
她感觉自己要摔下去了。
“你搞什么东西!”
蔡小小感觉手臂被人拉扯住,坠势骤止,平衡恢复。她向后一倒,感觉后背撞上了什么又柔软又坚硬,凹凸不平的东西,带着冰凉的金属质感。脖颈边传来温暖的呼吸,以及呵斥。曲秋茗一手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抱住,另一只手抓住缰绳。
劫后余生。蔡小小从刚才的震惊中渐渐恢复过来,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若是自己刚才摔下去的话会怎样,弄不好就是脑溢血什么的,至少也会断个胳膊或腿,她刚才在想什么?
“你刚才在想什么,找死啊!”
曲秋茗愤怒地斥责她,“我都差点被你害到。突然停下干嘛?”
“我……”
“继续跑啊,后面人追上来了。驾!”她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猛地一抖缰绳,但是马没有一点反应,跟雕塑一样就静静站着,“跑啊……小女生,让马跑起来!”
“我……不!”
“不?你搞什么啊?”
“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蔡小小一边喘着气一边说,回头望着她,坚定的目光令曲秋茗一怔,“我要你告诉我,先生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是杀手,她是白衣人?”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快点让马跑起来。”
“不要。”
“我杀了你啊。”听起来相当无力的威胁。
“我不要。”蔡小小摇头,甩动着凌乱的头发,“每个人都在说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不管我说什么都没人理睬,我不要再这样了!除非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否则,我不会让马跑起来的。”
“威胁我?”
“对!”
“你——”曲秋茗正欲继续争辩,但是回头,后面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
“怎么样?告诉我,要不然就让他们追上来。”蔡小小看着前方,说话的语气却异常严肃,坚定,“反正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你就不同了,真正的白衣人。”
……
“……让马跑起来。”曲秋茗最终叹了口气,“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的。”
“确定?”
“……对,确定。”
“驾,一条,跑起来!”
马儿再次奔跑,原本已经接近的追兵,又被甩在身后。一条四蹄攒动,如风驰电掣一般奔跑,在一片碧绿的野草丛中留下一道痕迹。风吹拂它的鬃毛飘扬,它,带着两个人类,向着西方跑去,它去那里,去找它的朋友。
朋友,友谊不就是彼此依靠的吗?
她此刻正陷入迷失,一条能够感受到,此刻,她需要自己的陪伴,需要自己将她从黑暗中唤醒,助她挣脱无助泥潭的束缚,带去一丝阳光,一丝温暖。
她需要我,一条想着,更加快速地奔跑。她需要我的陪伴,需要我的守护。我不会将她一个人丢在黑暗中的,从来都不会。
“告诉我吧,告诉我所有事情,所有关于先生的事情。”
“你确定……你真的想听?”
“是的。”
“那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我要让马停下啦。”
“……”
曲秋茗手握着缰绳,望着远方,但是眼神不再如刚开始那样坚定,那样可怖,而是一片迷茫,如同迷雾一般,她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她开始回顾往事,“好吧,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遇见夏玉雪的。”
她感受到怀中的小女生挤压着,靠着她的身体。感受到小女生的体温透过冰凉的锁子甲传递过来,感受到一阵心跳,和自己的,相互共鸣。
保护我,锁子甲,我需要你的支持,才能让我完整地讲述完这个故事。保护我,阿提拉,别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暗中。
她开始回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许下的诺言了。
守护的诺言。我会守护着你,会保护你,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保护我,保护我免遭谁的侵害?”身着白衣的女人说着,对着她微笑,栗色长发在风中飘扬,碧蓝的眼睛如海洋般纯净,白皙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色光泽。
一张美丽的脸庞,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巴托里·阿提拉无助地握着长剑,看着对面的人。面纱之下,浓浓的血腥味之中,那张脸,她自然熟悉,她自然不会忘记。
“Márvány,ez……”她喃喃自语,“……ezvidám'lenniÖn.”
“为什么不可能呢,阿提拉?”
名叫玛樊丽的女人和声和气地询问,她的左眼渗出淡淡的青痕,嘴角流出一滴鲜血,滴在白衣上,没有消失,“为什么?”
“Mert,Merthalott……”
“也许吧。”
她的头发开始变得凌乱,左眼的淤青越来越重,额角出现伤痕,左右面颊泛红,嘴角的鲜血不停地滴落下来,滴在白衣上,没有消失,“但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的,对不对?”
“……”
阿提拉看着面前的人,看着她的变化。长剑从手中松脱,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保护我免遭谁的侵害呢?”
玛樊丽的声音渐渐沙哑,充斥着抽泣,哽咽,她的泪水划过面颊,销蚀了妆容,满口鲜血随着说话一下又一下地吐出来。阿提拉每退一步,她就前进一步,踉跄着步伐,“黑暗,孤独,无助与迷茫,背叛……”
“堕落,悲伤,痛苦……欺骗我,伤害我的人,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对不对?”
“sajnálo……”
“那你呢?”
鲜血已经染红了白衣,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空中,身着白衣的女人微笑着,看着巴托里·阿提拉,双眼中,只有无尽的悲伤,“你不该保护我吗?阿提拉,保护我不受你的伤害,不应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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