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了,然后……
“你看。”
她双手一扬,挥舞起手中的长袍,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同纸扇飘转,如同羽翼舒张,如同,一片腾挪飞舞的雪花。白色的长袍在她四周起舞,然后落下,手臂穿过双袖,纤细的手指同衣物一样苍白,她穿上了那件斗篷。
“你看,我的手艺多灵巧,缝补的多仔细,这衣服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
她穿上了长袍,依旧站立着,转着圈,造作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像一个T台上的模特一样走秀,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严肃,唯有嘴角泛起一点点笑意,却是那样无情,那样冰冷。那一双眼睛,目光时而打量着自己,时而望着对面躺在床上的曲秋茗,黑色的双眸是那样深邃,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
曲秋茗呢,恼怒,恐惧,震惊……无数无数的情感交织着,堆积在她的心里。看着面前的人,她明明头脑中包含了无数个念头,无数个疑问,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唯有沉默。
她想要挣脱绑缚双手的绳索,捆住双腿的布条,想要翻身站立,想要闭上双眼,然而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看着,注视着,观望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看着,夏玉雪披上那件斗篷,最后的一件装束。衬衫,长裙,系带,都已经清洗好了,晾晒好了,缝补好了,再加上最后的长袍,一切的装备都齐全了。
夏玉雪一身从头到脚的白衣,那洁白,在这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是那样惹眼。
那么可怕。
“我的……”她喃喃自语,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我的衣服……”
“你的?”
夏玉雪回答,看着曲秋茗,面无表情,“不是你的,秋茗。是我的衣服,始终都是我的衣服。白色的长衫,我的。白色的腰带,我的,白色的斗篷,我的,还有着蒙上白纱的斗笠……”
她一扬手,将斗笠戴上,白纱落下,掩盖住面庞,“也是我的。”
软剑没入白裙,柔软地贴合着身体的动作,没有一点阻碍。
“你要做什么?”
曲秋茗问。
“做什么,嗯,好问题。”
戴上斗笠之后,没有人能够再看见夏玉雪脸上的表情了。听她说话的语气,冷淡,刻薄,反问中带着微微的嘲讽意味,这是曲秋茗不曾见到的过往,“我到底该做什么呢?这样大费周章的穿戴,不会只是为了给你展示一场服装秀而已吧。呐,秋茗。我要做什么,你可不是比我还要清楚吗?”
名为白衣人的杀手穿上白衣,还可能做什么呢?
“你要杀人?”曲秋茗紧张起来,“为什么?”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用白布包裹起桌子上的乌木七弦琴,“不是相信,我一直都是一位杀手,我早晚还是会再杀人的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
“因为该是时候啦,秋茗。”
琴包裹好了,她将包裹搭到肩膀上,“过去从来都没有过去。可能会迟到,从来未缺席。我当然可以利用这迟到的一点时间给自己放个假,做个琴师,做个演员,认识可爱的孩子们,认识你,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是当过去最终再次到来的时候……”
“……该是我重操旧业的时候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是夏玉雪没有再回答,装束完成,琴也背好了,她转身,向着门口走去,打开门。每一步都带动起一点微风,令她的双袖飘扬,衣角摆动,白纱漫漫起舞,却始终遮掩住她的面庞。她本人,如同一片飘动的雪花那样轻盈,无声无息地飘动,就这样离开,和秋茗的距离越来越远。
门打开了。最后的一点驻步停留。她似乎想说什么,一声再见?
不,恐怕不会再见了,那样的话,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你在莫名其妙的说什么,你要去哪?”
“嗒——”门又合上了。
“夏玉雪,夏玉雪!回来!”
黑暗之中,曲秋茗独自一人,恐惧,害怕。因为对方怪异的举止还有谜一般的话语,更因为,她害怕独处于黑暗之中。
“回来!”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望着合上的门,不知道。对面,那个人是否停下了脚步,只要她再呼唤一声就会回来。还是义无反顾地前行,彻底离开了自己。
“回来……别走……”
呼喊有气无力,她感觉头晕目眩,因为连续两天的昏迷而身体虚弱,饥饿和口渴的感觉令她神智混乱。嗓子干哑,再也喊不出声了,唯有低语。
“……别丢下我一个人……”
夏玉雪听到了她最后的自言自语,但是脚步依旧没有停下。面纱之下,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就算做是回应。出了门,踏着小路,在村子里漫步,向着村口走去。道路两旁的野草,在夏日夜晚的微风中摇摆着,远处的天边,已经朦胧可见山的轮廓,连绵不断,起起伏伏。星空渐渐暗淡,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听到更夫的钟锣声,此时已是四更天。
“深夜防盗,小心火烛——”
“当当当当——”
悠悠扬扬的声音,愈加凸显周遭的宁静。夏玉雪,沿着小路在村子中漫步,隔着一层白纱,看着四周的房屋,树木。还是同样的瓦砾,还是同样的枯枝,还是同样的寂静,夏虫浅浅的鸣叫,熟悉的景色,在黑夜之中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同白天时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一年的相处,再没有一点陌生。这是她生活了一年的村子。
最后再看一眼,再体验一次。再在这小路上漫步,在房屋间穿行,感受夜晚的宁静。此刻,想必大家都已经入睡了。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假期终于也要结束了呢。”
她自言自语,“恐怕,是彻底结束了。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琴艺先生。成为这普通村庄中的一分子。不过,我想假期就是假期,再怎么愉快,也还是又结束的那一天。”
她走过一间小屋,在那里停留片刻。屋里有一家三口,那个小孩子,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她很想去敲敲门,唤醒那个孩子,跟他说一声再见。
“不,别说再见了。离开的时候,还是静悄悄的吧。永别之时,还是不要给别人留下什么再见的期望和幻想的好。就像对待秋茗一样。”
秋茗……唉,秋茗。
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想到秋茗,想到最后的低语。不要离开她,可是早晚都会有离开的那一天的。
不圆满的再见,最后,自己应该再多跟她说一点话的。
“说什么呢,呵,真是。”夏玉雪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还有什么可说的?跟她说什么,说我要去还清一些过去的债务?见一些仇人,满足他们复仇的心愿?跟她说,我打算和那些人决一死战,了解一切?或者……”
或者更加明确地警告她一些事情,毕竟以后自己不会在她身边了。她担心秋茗,担心那个巴托里会不会重蹈覆辙,再次——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打断自己的想法,“她也不是个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真的?
“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夏玉雪走着,不再自言自语。沿着小路漫步,一步一步地想着村口走去。脑子里依旧想着关于曲秋茗的事情,关于自己的事情,关于村子的事情。还有那些自己即将面对的人……
首先,我会碰上一小撮太行山的山贼。他们和我结仇,是因为白衣人无端端的挑衅,杀了他们的同伙,他们要找白衣人复仇。
然后,我会被另一群河北河南各门派的武林中人包围。他们曾经参与过书生主办的那次在窦王岭的拦截行动。我猜虽然当时我尽可能留手,但还是杀了不少人,朋友,亲人,兄弟。他们也要找白衣人复仇。
同时,从白石山一带的巨盗团伙也会加入其中。因为他们曾经跟着毒蛇去阁子院打伏击。虽说那次我一个人都没杀,但想来他们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要来完成未完成的事情了。复仇,也算吧,虽说更多的是利益问题。
利益问题——
“停下,前面的人是谁?”
一声大喊,打断了夏玉雪的思路。她看到,前方的小路上,亮起灯笼的光芒,打更的更夫正一手执锣,一手执锤,紧张地望着她,预备发出警告。也是,关于白衣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个小村子里,自己穿着一身白衣,自然会引起他人的警觉。
再说,自己本来就是白衣人。
“别紧张,赵大叔,是我。”夏玉雪撩起面纱。
“哦,夏先生。”更夫借着灯火认出了她,稍稍放松,“您怎么这大晚上的在村子里走,还穿着这一身衣服?”
“没什么。嗯……我听说从西边太行山那里有一伙山贼朝这里过来了,打算去观察一下情况?”
“您一个人,不用叫上村里的青年一起?”
“是啊,别担心。”她装出一个令人放心的微笑,灯火之下,看起来只是更加冷峻,“只是远远地观察而已,不会有事的。我怕人多,对方会发觉。我后天就回来。”
谎言。
“这样……可,可您不在村子里,万一那些山贼突然袭击怎么办?”
“放心吧,会有人保护你们的。”
她说,“我听说,最近这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官府已经计划派官军来防卫村子了。”
“是……是吗?”
“是啊。”
是啊。官府的军队由一位天津的守卫军带领,联系济南唐庄的部分庄客一同包围村庄不受行动的滋扰。虽说真正到了行动的时候,滋扰是来自哪一方面呢?天津……济南,唉,这中间的仇恨,都不需要再多提了。仇恨,复仇,除了复仇还是复仇。
“可是,夏先生您怎么穿了白衣服?”更夫眼中的怀疑神情尚未被打消,“您从来都没有穿过白衣。”
“啊,这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件衣服了。自从我到了这个村子以后就再也没穿过,我想今天会穿上,是因为……”夏玉雪说着,又重新将面纱放下,“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什么日子,夏先生?”
“死人的日子喽。”
啪——
夏玉雪说着,突然跨上一步,左手五指并拢,一记手刀劈下去。更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劈中了脖子,一言不发便昏厥了过去。
铜锣,灯笼从更夫手间滑落,夏玉雪眼明手快地将铜锣接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后,轻轻将锣放到倒在地上的更夫身边。
“死人的日子,就该换上白色的丧服喽。”
她说着,转身离开,继续走自己的路,“唉,虽说是夏天,可是夜晚躺在地上还是会着凉的。不过我也没别的办法了,盘问得那么紧,再编下去就要露馅,耽误行程。”
难免发生意外,也罢,还凑了将近九百字的字数。
她想着,继续沿着小路,走到了村口。
野草。
此时,东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微微的晨光,照耀着野草,灰暗暗的,微微泛着绿色的光泽,那是野草本来的颜色。偶尔听到鸟鸣,悠悠扬扬,打破夜间的宁静,偶尔有几只飞鸟,也许是云雀,从草丛中窜起,展翅翱翔。夏虫鸣叫,优美的交响乐。野草如同海洋,晚风裹挟着热浪吹过,掀起阵阵波澜。
我喜欢野草,喜欢这片草地。
“我永远喜欢这个地方。”
她说,迈步,走入草地,伸手轻轻触碰着摇曳的草叶,呼吸一阵植物的清香,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脑海中的所有焦虑,所有胡思乱想,所有关心的和不关心的事情都已消失,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这一片野草地给她带来的愉悦和轻松,“我真的很希望,能够永远留在这里。”
夏玉雪站立着,欣赏着,留恋着这一片风景。直到天空泛起红红的朝霞,东方的山头亮起一点点光明,太阳升起之时,她才迈开脚步,向着西方走去。那里,最后的一点黑夜还未散去,月亮渐渐隐没在天空之中,星辰早已黯淡。
琴就背在背上,来弹奏一曲吧。
弹什么呢?
嗯……一首我自己谱的曲,还没想好名字。但我想你们会喜欢的。
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野草。
野草,经历冬季的萧瑟,春季的新生,直到夏天,繁茂,苍翠,生长呀,野草,破土而出,向着太阳挥舞双臂,用无声的语言歌唱最美妙的乐曲。
阳光,雨露,土壤,风霜,生长再生长。从细嫩的幼叶到翠绿的茎秆,从零星的点点到丛丛的密布。鸟雀飞回来了,夏蝉破土而出,枯树又长出了新叶,无限生命孕育其中,天地自然的灵气汇聚于此。
我行走在这一片野草丛中。
我独自一人,与我为伴的,唯有野草。
广昌县城中,蔡员外的大宅里。
蔡小小在自己的卧室中,蜷缩在床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热燥燥的夏天本来就令人难以入眠,尤其现在还是暑假期间。她当然是想怎么熬夜就怎么熬夜啦。即便最终被老爹催促着去睡觉,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总是在想事情,不是想这个就是想那个,讨厌。
她在想先生,想先生教给自己的那首曲子。
想着想着,脑海中好像又听到了旋律。
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唉,还是得多练习,不管我怎么弹,都不像印象中先生弹的那样呢。”她自言自语,“睡醒了再弹一遍试试。”
然而醒来的前提是自己得睡着。
“为什么我睡不着啊……好烦!”她嘟囔着,翻了个身,把盖在身上,揉成一团的薄毯掀到一边,厚死了,盖着一点也不舒服,“唉,外面天都快亮了。”
实际上,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更锣声告诉她,现在已经是五更天了。鸟雀开始叽叽喳喳,不知谁家的报晓鸡鸣叫起来,吵死了,更让她睡不着。
“快点睡过去呀~~~”
她又翻了一下身,仰面朝天,躺成一个大字型,仰望着屋顶的瓦片。
“唉,讨厌。”
她明明感到双眼发酸,头昏昏沉沉,不论想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可她就是睡不着,就是失眠了。她想了一件事又想了另一件事,一边跟自己说不要去想,一边又要去想。
想琴曲的事情。
想学塾。
想村庄里的学弟学妹。
当然还有先生。
“嗯,先生。”想到先生,能想的事情就更多了。那个白衣女人,那些山贼,还有自己前两天看到的那个怪怪的人,黑黑的……墨镜,墨镜是个什么东西嘛。
“不过看起来还挺酷的,我要是也有一副,哇塞,戴着走在路上,绝对引人注目。”她开始幻想自己戴墨镜的样子了,傻笑,“墨镜一戴,谁都不爱。”trip118.com
想什么鬼,睡觉啦。
蔡小小又一翻身,自己刚才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困意终于再次袭来,她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合上双眼,哇哦,终于能够睡着了呢。
“咴——嘶嘶——咴”
马儿的嘶鸣声让蔡小小的双眼再次睁开。困意刚刚占领高地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她冲着马厩的方向死死翻了一个白眼。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的。
一条绝对是故意的。
我独自一人,与我为伴的,唯有野草。
不再关心周遭,不再想念他人,不再犹豫矛盾,不再患得患失。
唯一念想的,只有周遭的野草。
不再去想,爱的人,恨的人,不再回忆过去,不再幻想将来。
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想法。
而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喜欢这片野草地,我喜欢野草。
我希望能够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迎接朝阳,迎接曙光。
此时已经是五更天,东边的太阳已经升起,但光芒还不太强烈,白日的暑气仍未完全入侵,还很凉快。西边,月亮已经沉下地平线,星星也隐没在一片蓝天之中。腾腾白云,如同一座座耸立的山峰,漂浮,流动。
漫无边际的野草,随着微风摇曳。热浪不时扑面而来,空气渐渐变得沉闷。草地之上,行走着一支队伍,移动速度很快,但井然有序。人人手持着武器,警惕地观察四周,虽说周边除了没过膝盖的野草丛之外什么也没有,但谁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一个身影,突然发难。
蝉在叫,他们一言不发。每个人,警惕的目光之中,隐隐透露着仇恨。
队伍中的大多数人来自窦王岭。领队的是云二郎。
空中泛着微弱的琴声,应和着蝉鸣,他们朝着声源走去。
云二郎的目光之中带着仇恨。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复仇。
他不会忘记,半个月前收到请帖的那一天。兄长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他,唉声叹气。他们在讨论,究竟是否应该参与这次行动。其实他并不打算参加,上次在窦王岭,两百多人围攻,都能够让白衣人安然逃跑,帮中的兄弟死伤惨重,兄长自己也断了条腿。他不认为再次进行这样的围攻行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他不信任这群山贼。
但兄长坚持要去,兄长说,若是自己不愿去的话,他拖着断腿,拄着拐杖也要带上队伍去和白衣人决一死战。兄长一如既往的激动,鲁莽,计较些微小事而难以顾全大局。兄长的腿是被白衣人刺伤的,那柄软剑深深刺入小腿的肌肉内,刺穿。即便伤口可以愈合,但肢体行动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
兄长希望复仇,为他的断腿复仇。所以自己最后妥协了,做出了让步。云二郎最终答应带队前往太行山参与行动,条件就是兄长得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等候消息。
所以他来了,带领着河南河北各路人马,总数一百二十人。这些人的朋友,亲人,也都死在,伤在白衣人的剑下,和自己一样。这是一支复仇的队伍。
云二郎前来为自己的兄长复仇。
他一言不发,冷静地观察四周,循着音乐声向源头走去。毕竟,此刻,这一片野草地中,还有谁会弹琴呢?
只有白衣人会弹琴。
他回顾了一遍原定的计划。根据计划,一小伙山贼会作为诱饵,引诱白衣人离开村庄来到郊外,此处距离村庄十里,很安全的范围。周遭布置的伏兵,听到信号之后便会联合包围白衣人,一举歼灭。
云二郎听到了信号声,但也听到了琴声。琴声只能够说明一个问题,一个不太好的现实。
走近,一步步走近。琴音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响,说明他们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他仔细地聆听音乐,发觉自己很熟悉这段旋律。
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迎接朝阳,迎接曙光。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不需要陪伴,不需要关心,不需要注目。我不需要有人爱我,更不希望有人恨我。我只要我自己一个人。
我只要自己一个人留在这片野草地中。
所以,回去吧。
你们都回去吧。
在炽热的暑气侵袭之前,在太阳发出刺眼的万丈光芒之前,趁还来得及,都回去。
回去,走开,离我远一点。
别留在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野草,只有我。
琴音勾起了云二郎的回忆。他听得出来,熟悉的旋律,很像最初,在窦王岭第一次遭遇白衣人的时候,她弹奏的那首曲子。
可那时是夜晚,很冷。而如今已是黎明,开始变热了。
回去,回去……别留在这里。
冷与热,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犹豫了。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这支沉默的队伍,他看着手下兄弟,就像在看一面镜子,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犹豫。
可是脑海中另一个更加强烈的印象涌现。他回忆起第一次遭遇白衣人,窦王岭围攻之后的事情。松居士将善后的工作交给了他们。于是偌大的一个山庄,房间里,庭院中,堆满了担架,医生大夫来来回回,哀嚎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药味。从战场上,山林之中捡回尸体,入棺收殓,有名有姓的自有苦主认领,无名无姓者只能塟于乱岗,谁知道还有多少永远也无法回收了?活着的人,有的伤势严重,最终也没能撑过,仿佛存活只是为了让死亡更加讽刺而已。最终活下来的,也大多终生残疾。自己的兄长,就是其中之一,而自己的胸前,也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
回去……回去之后,兄长的腿会恢复如初吗?自己身上的伤疤,会就此消失吗?
他是来复仇的。
唯有复仇,才可磨灭心中燃烧的烈火,才可令自己无憾。
所以云二郎的步伐又坚定起来,他冲身后招一招手,示意大家加快速度,他们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琴声越来越清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了。
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云二郎早已预料到自己会看见什么场面。
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清一色都是山贼打扮。身上干净利落的伤口,均是一击致命。
鲜血还在不停地流,死亡时间相当短暂。
软剑插在泥土中,银色的利刃反射寒光,剑身上的血慢慢滑落。
有一个人端坐一旁。虽然刚才的战斗异常激烈,虽然血花四溅,但她那一身白衣,那斗篷上的白纱,没有一点鲜血沾染。那么纯粹,那么无瑕的白色。白衣人依旧在弹琴,完全没有顾及周遭,没有顾及他们的到来。
手指翻飞,撩拨琴弦。一声又一声。
回去,回去,离开这里。
快点走……
“发信号,我们找到她了。”
云二郎对身边的一个手下说。那个人从怀中取出信号弹,拽开引线。
“嗖——”
清脆的鸣哨声,一颗火球在天空之中燃烧起来,但是在蓝天白云,在日光之下,会有多少人注意到,那就不好说了。
信号鸣响的那一刻,琴声戛然而止。
白衣人站起身,将琴放到地上。
微微一声叹息。
“白衣人,我是窦王岭云二郎。”他说着,双手握着钢鞭,“你记得我吗?”
“……”
沉默,随后她回答,“嗯,我记得你。两年前在窦王岭我们对战过,我记得我在你身上劈了一剑。”
云二郎胸口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疼。
“你还伤到了我的兄长,他的腿被你刺伤了,现在也没能好转?”
“你兄长?”她摆出一副努力思考的语气,“这个……我倒是不记得了,抱歉,当时人太多,又那么黑,我哪里看得那么清楚呢?”
云二郎听到她的回答,面色更加阴沉。咬着牙,握紧手中的钢鞭。对方回答的语气那么随便,对待自己的兄长如此轻视,他难以压抑心头的怒火。
“不记得……今天,我就替我的兄长向你复仇!”
“复仇有什么用呢,真是的。”
她喃喃自语,从泥土中抽出软剑,一抖,鲜血如雨点般挥洒,落在野草上,如同红色的露珠,停留,滴落,消失在泥土中,“不过我已经劝告过各位了,既然不想选择回去,选择离开,那……”
……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了。”
她面朝西方,身后的太阳已经由初升时的红色转为白色,光线开始变强,云二郎这一群人直视着阳光,光线刺眼,对他们非常不利。
夏玉雪站立在阳光之下。一身白衣随风飘扬,手中的软剑是银白色的光芒。漫长的黑夜结束了,此时已是黎明,她站立着,阳光在野草从中投射下长长的黑影。她一身白衣,可那影子却漆黑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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