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儿——”
谢子婴眼睫动了动,面上有些不安,他试着动了动胳膊,直到想起呼唤声的来源,才蓦地惊醒了。
他猛然间坐起身,心跳还未平息,眼前又陷入了一片幽暗,他环顾着四周,试图从朦胧中看清周遭事物,奈何三步开外伸手不见五指。
前方的幽暗中突然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他登时警惕起来,再次听到有人唤了他的名字,“禅儿——”
沧桑中带着些许似曾相识,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他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中爬出来,衣袍还拖出一地的水,幽暗的四周安静异常,轻微的脚步踏在了沙石上,还莫名生出了一丝诡异感。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很快找到了那把匕首,又顺手藏在袖下,试探地接话问:“谁在那儿?”
对方竟应了一声,“禅儿,我是你外祖父。”
“……”
谢子婴没说信与不信,只是附和道:“温祖父不是已经亡故了吗?”
他仔细往深处看,想从中看出端倪,却见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影,对方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亮眨眼间映照出了周遭。
这里像是个山洞,四周逼窄,地面堆积着不少碎石,石壁凹凸不平,前方的洞口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而他身后则是一条小溪流,他正站在三尺开外的岸边。
前方的人眼中带着些许混浊,被经年累月的沟壑填满了面容,他开口说话时,还带着熟悉的严苛,“你每一次来青云山,我都在,奈何走出不去,只能在这里等你了。”
谢子婴半信半疑地问:“那……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第一次遇到这个温册,是跟温昱一起来的,可温昱一直以来唤他都是叫的字,哪怕遇到任清冉虚相,也未曾提到本名。而真正的温册很清楚,能够进入的幻境的只有谢文诚和他。
然而温昱是以本相进入幻境的,如若他是真正的温册,就算不能确定温昱的身份,至少也会存疑,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被殷逸打到重伤。
“你能进入幻境,肯定是禅儿。”温册似乎有些失落,问道:“禅儿,你不信我吗?”
“那您当初为何没有直接进入幻境找我?”
这话其实还是套话,他想知道这个人当初是幻境里还是幻境外。若是幻境里,分明能够直接找他的,却只是在他耳畔说话,本人并未出现,而若是在幻境外,那就微妙了。
温册叹息一声,“当年我拼尽全力送走文诚后,躲不开那些阴兵了,现在已是一缕残魂,无法进入幻境,只能在幻境外看看你。”
“哦。”
殷逸曾说过,人死后便是一具枯骨,千百年后化作一把灰,风会顺便带走他在世间留存的痕迹,不可能存在真正的魂魄,更不可能有人死而复生。所谓灵祭环境,也不过是阴符令的力量记下并映射出来的虚无幻象。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得而知,可能是幻境就周遭的应答,也可能是什么东西在搞鬼。但凡他坦然说温册并没有死,而是藏在这个山洞中,谢子婴都信了,可他非要说是魂魄。
谢子婴没表现出异常,就势迎合地唤了一声“外祖父”,问道:“这是哪儿,我死了么?”
老头满意地应了一声,笑道:“这里青云山外围的湖底下,你没有死,是老夫救了你,别害怕。”
“那您可曾见到过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
老头没犹豫,回答道:“见到了,他已随巫觋上了青云山,没什么事,别担心。”
“那您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谢子婴说着,为了获取他的信任,又轻唤了一声,“温祖父。”
“当然,随我来。”老头走在前方带路,谢子婴便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老头又前方道:“禅儿,还记得你上次离开幻境前答应过我什么?”
“当然记得。只是我还有两件事想请求温祖父。”
“什么事。”
“第一件事,我想借阴符令杀了巫觋,他想用苍生的性命另造阴兵,我不能让他得逞!”
谁知老头却一口否决了,“这个不行,我不能让你出事,你把阴符令交给我,我自会去阻止他,你且说第二件事,我看能否帮上忙。”
谢子婴这回犹豫了,片刻后才发问道:“您是因为阴符令才残留的魂魄么?”
“是啊。”老头感叹一声。
“可是……人死后,意念怎么可能不散呢?”又不是阴符令意念。
“怎么不能,我现在不就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谢子婴忽然哽咽了一声,勉强道:“温祖父,我想再见一见爹娘,他们的丧礼我未能妥办周到,心中实在有愧,您有什么办法么,我……想他们了。”
老头神色有些凝重,“我知道,我有办法,你将阴符令给我,我来教你怎么做,相信我。”
“相信你,我爹,我娘就活过来吗?我想再见他们一面,你告诉我,他们能否也像你这样来见我。”谢子婴轻声问。
“当然能。”
谢子婴忽然笑了一声。
老头皱了皱眉,“怎么了?”
谢子婴眨了一下眼睛,轻声“好,那我试一试,若你真能死而复生化作残魂,便证明我真能再见爹娘一面,倘若你是骗我的,那就由你来破巫觋的局。”
“你什么意思……”老头被匕首的寒光吓得断了音,还妄图挣扎了两下,奈何力道不如他,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沉静得可怕的面容。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蠢,能够一次次被骗?上次的事,多谢你,可信任这种东西,我再不敢寄于人了,小昱还在等我,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信自己!”
他毫无征兆地一刀捅入老头腹中,却被喷涌的鲜血溅了满身,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像是停滞了,目光慢慢往下,就见对方腹部不断有血透出指缝,鼻间的血腥也愈发浓烈。
两人都懵了。
“禅儿,我可是你的祖父……”老头捂住腹部,艰难地说出一句。
谢子婴愣了一会,话音都是颤抖的,也忘了将匕首抽回来,他强装镇定,不知道是在对老头说话,还是安慰自己,“你连你直系孙辈的死活都不管,我在你眼里又能算什么?!”
老头咬牙切齿道:“谢禅,你忘恩负义!谢家怎会有你这等六亲不认之辈,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阴符令交给你爹!”
“倘若不是被骗多了,我都信了。巫觋为人阴狠,怎么会轻易放过我呢,果然是你在等着,我一直在好奇巫觋怎么什么都知道,想来他还‘陪’我进过幻境吧?”他轻描淡写地接完话,然后会心一笑,“我也等你许久了。”
最后他忘了是怎么松手的,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跌坐到了地上,他像是丢了魂,呆愣了许久许久,才想起什么似的爬起来。
他走到冰冷的尸体旁,强忍着颤抖的手抽回匕首,突然想起当初温昱给他人/皮面具时说过的话,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另一手则去碰老头的脸。
他的脸温热而软,而这个所谓的温册果然面皮似乎很厚,触手冰凉,还格外硬。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伸手摸到了粘合处,果断一把掀掉了对方的面具——意料之中,面具之下的脸满是褶子,透着无尽的沧桑,竟是前些天巫觋的面容。
若说这不是真正的巫觋,却一直跟在巫觋身边,想必是作为巫觋的分身应付外人而存在,而真正的巫觋在做什么呢?
他没再多想,还是走到了溪流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匕首和手。
……
他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再次醒来时,四周还是幽暗的,身边还是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身后似乎还枕着什么很软还温热的“活物”。
他吓得直起身来,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了玉石盘,幽暗中亮起了一团朦胧的幽蓝光亮,他也看清了身后的人是谁,一时间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小昱!”
温昱被惊醒了,抬手挡了下眼,轻轻地应了一声。
谢子婴这才注意到他满身鲜血,顿时愣住了,担心压着他伤口,连忙从他身上起开,说话也不利索了,“怎、怎么了?
温昱见他看过来,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没怎么,扶我起来。”
谢子婴皱起了眉,忽然扣住了他不让他动,他知道谢子婴想干什么,只好安静地垂下手,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扒开自己肩膀的衣物。
那里有一处看起来不浅的剑伤,被水冲淡了不少,还有些血水糊在上面,正丝丝缕缕地往外淌。
“到底怎么弄的?”谢子婴话音冷淡下来。
本来他不提,温昱都忘了肩膀有伤,这一提就感觉左肩在隐隐作痛,便闷声道:“就……打不过,装过头了,失误了一下。”
“疼不疼?”谢子婴明知故问。
“不……”温昱本想说“不疼”,但犹豫了一下,又故意改口道:“疼,你轻点。”
四周没有能利用的草药,光秃秃的到处都是石头,他们身上的衣物也被水浸透了,没法撕块布给他缠伤口的。
“忍着。”虽然这么说,他还是不时看看他的伤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温昱不吭声,找了块石头在地面画了四个圆圈,还有树杈。谢子婴这才想起来他无意做过标记,就是温昱堆的那俩面目狰狞的雪人,一时感到无言以对,“你身上有伤为什么还要下水!?”https://www.trip118.com
温昱垂下眼,好一会才道:“不这样怎么找你?”
“……”
这小子不惜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谢子婴有些生气,就不太想跟他说话。他倒是没在意,又问:“这是哪里?”
谢子婴目光示意不远处的尸体,没好气地回道:“他说这里是湖底下。”
温昱看了一眼尸体就没在意了,也不打算过问那人怎么死的,只是看向不远处的溪流,而后平静道:“不对,这里不是湖底下。”
谢子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一愣,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水是流动的,根据水位推测,这里的地势比水域表面要高,没猜错的话,这里是青云山。”
温昱道:“青云山上全是各种奇门阵法,得尽快离开这里。”
谢子婴看他面色苍白,一时忘了他还在生温昱的气,轻声问:“能走么?”
温昱立马摇摇头。
虽然怀疑温昱是装的,但他目光触及温昱肩上的伤时,心中难免不忍,只得将罗盘塞到他手中,然后默默蹲下身,故意威胁道:“下次再这样不背你了。”
温昱浅笑了一下,默默趴了上去。
温昱手疼,只能用手肘环着他的脖颈,本来还手欠想摸他脸,但想到自己手上缠了手帕,又默默忍住了。
温昱小声在他耳畔嘀咕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说。”谢子婴依旧没好气道。
温昱想了想,轻声道:“倘若我现在打晕你,把你送出去,自己待在这里等死,你会不会很难过?”
“你说呢?”
“我现在这样子,保护不了你了,”温昱无奈地道:“我不想拖累你。”
谢子婴顿时就不太高兴,便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扔了你,出去立马跟别人成亲?”
温昱这回终于乖了,轻哼道:“那不行!”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还问我?”
温昱迟疑了一下,故意含糊道:“……舍不得。”
谢子婴这回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没头没尾地呓语了一句,“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温昱:“噢。”
两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玉石盘上的幽蓝光亮朦胧暗淡,却又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眼。
最终是温昱没沉住气,吭了一声,“我有个事想求你……”
温昱有些迟疑,似乎不太想往下说。
谢子婴接话问:“怎么了?”
温昱只好道:“你这个阴符令若不急用……能否借我一用?”
“你要阴符令做什么?”
温昱这回抿着唇不吭声。
“是不是因为那位巫厌姑娘?”谢子婴终于想起来了。
温昱轻轻点头,又解释道:“我把她当亲姐姐看待……你别多想。”
谢子婴忍俊不禁道:“我看得见,才不会像你一样吃醋。”
温昱狡辩道:“我没有。”
谢子婴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上次是谁吃圣上的醋来着?”
温昱觉得丢人,立刻否认了,“不是我!”
“……行,那是我。”
温昱:“……”
谢子婴道:“我答应过殷逸不会把阴符令给别人,就算是你,我也得过问他,若他同意,我即刻交给你。”
“我知道,大不了我再求他一次。”
谢子婴其实并不愿意他去求人,便道:“你其实可以把我打晕直接拿走,反正你也会归还的。”
“不一样,我再不会伤害你了!”温昱想了想,又补充道:“往后我有什么事都会跟你商量,不会瞒你什么。”
谢子婴正想说什么,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人踩在了沙石上,还缓步往这边靠近。
温昱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便极力压低声音提醒道:“巫觋的人。”
谢子婴没敢吭声,只能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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