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又下了几场大雪,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百姓交易来往依旧,孩子们聚在雪中嬉闹,竟呈现出一丝长治久安的景象。直到长安以及幽州各郡县突然传开几句童谣,才打破这份难得的、除夕带来的宁静。
童谣的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北有青山,帝子降世,齐之将替。”意为:“天帝之子降生在北方的一座青山上,齐方之主必将更替。”
所谓北有青山,让人联想到的只有北方幽州的青云山,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有个降生在幽州青云山的孩子,生来帝王相,齐方恐将易主。
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里,总有乞丐和小孩在传唱,而后不久茶楼酒肆也有不少人议论,一度闹得满城风雨。
对于童谣的深意,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觉得不过是孩子间瞎编的戏言;也有不少人私下认为如童谣所言,齐方气数将尽,现今郸越羌族虎视眈眈,而朝中重臣纷纷下台,哪里还能长治?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猜测这句话的来源。
任由童谣传开了几日,朝臣百官就坐不住了,皆提意派人压制流言蜚语,方殊岩本是同意的,谁知还没来得及下令压制,民间一夜之间再次传开了童谣的来源。
众所周知当年圣上初登基时,巫觋曾为其卜过一卦断吉凶,然却未公之于众便不了了之,至今无人知晓卦象内容是什么——而传闻则说这句童谣,正是当年巫觋卦象中的卦辞。
真真假假无从得知,但不少百姓都信了,还有许多“不怕死”的日夜堵在巫觋府前,追问当年的卦辞与这句童谣的关系。
结合卦象卜算时日推测,那时降生在青云山的孩子只有一个,便是温少主之子温近思。而几年前陶晋就曾四处谣传“温近思还活着”,由于没头没尾,当时大家都当他又发了疯,没多在意,而今联想到他的话,不禁开始有人相信是温近思复仇归来。
很多事不会空穴来风,或许温近思生来帝王相,得上天庇佑活下来了,现今卦辞传开,没准就跟温近思归来有关。
若这些风雨只在长安闹开就罢了,谁知邻近郡县百姓也在口耳相传,不多时日便惹得天下皆知。
庙堂的人再也坐不住,不少朝臣屡次三番向圣上提出压制,若非一些老臣顽固不化,坚持不能失民心、伤害黎民百姓,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然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方殊岩再清楚不过,只是为了某些秘密不泄露,前朝忠良逼问时,他就只能假装不知道、含糊地转移话题来敷衍了事。
随后又有流言,说有个老人曾看到谢丞相从青云山大火中抱出来一个孩子,还有人能证明谢丞相之子只有一个,并非所谓的双生子,而那个从火中抱出来的孩子很大可能就是温近思——也就是谢家两位公子中的一个。
与此同时,幽州也发生了一件神乎其神的事情。话说有人去祭灵台祭拜神明,跪拜时,神像的手中突然滑落一块锦帛,虽已陈旧,里面的字却清晰可见。
石神像身上早已落下不少陈旧的痕迹,而锦帛些微泛黄,像是很久以前的东西,正面只有一个“谢”字,而背面则是一个史书记载过的、象征“王权”的神兽图腾。
现在大多数齐方百姓仍旧信奉神明,像谢子婴这类自以为看得透,并不信世间神明的奇葩总还是少数。锦帛像是与长安的童谣相呼应,更加印证了真实性,一时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而结合所有的谣言和锦帛,矛头一时间指向了谢家。但对比谢家兄弟,百姓们更倾向于少年就有神童之名的谢子婴,认为他就是温近思,是那个所谓的帝子,毕竟谢余真太过平凡,非要跟帝王相沾边很勉强。
方殊岩听说后,个中滋味自是不必说,若明着下旨压下流言,再随便找个理由抓了谢子婴入死牢,就能破解卦辞,然而谢家有先帝遗诏,他若轻举妄动,难免会落百姓口舌,谢丞相毕竟是先帝的人,宗室必不会袖手旁观。
而况青云大派在江湖素来有仁义之名,不少人对朝廷灭门是不齿的,若此时动了谢家,等同承认当年有意谋害青云派。
其实明面无人可知,所谓真相也不过是谢子婴有意让人引导百姓往那方面想的,并且还促进这种说法越传越广。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个“帝子”和谢子婴有关系,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庙堂只得派人试着压下流言,又让人去了广阳。
与此同时,除了早先谈拢的周遭郡县的郡守,民间不少势力开始倒向了谢子婴这一方。
在造势这方面,他安排的还不错,再加上殷逸有意制造的“神明”误导百姓,近日谢府的门槛也是被不少造访者踏破了,这其中不乏一些世家,以及倒向的郡守官员。
长安那边压不住,广阳这里谢子婴也没闲着,庙堂的人来之前,他早已筹划好了一切。凭借方棠给的令牌,周遭不少郡县已被迫倒向他这边,同时还得到了长安那些他曾经谈拢的前朝忠良的支持。
在他有意安排下,民间开始有人传“谢子婴天命所归”,甚至有人叫他“小谢王”。
方殊岩的人要来广阳,并未告知天下,但朝中早有人知会过谢子婴,他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也没做任何防备,只想着现在风雨满城,就无人关心方棠了。
至于那些造访者,有的他是愿意见一见的,但大多都被拒之门外,主要是陈幽若在家,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阻拦了大多数人,谢子婴也乐得清闲,没事就跟谢流玉下下棋斗斗嘴,每日给温昱去信问安。
而陆致宇在方棠和温昱离开不久,就到了广阳,谢子婴待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对谢余真的事也只字未提,始终以礼相待。
殷逸觉得他太正常了,曾不止一次试探他的反应,却见他每每总是笑一笑就敷衍过去,什么也不肯说。
陆致宇听说外面的流言后,也一度有话想说,但每看到谢子婴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又忍住了没多问。直到有人开始叫谢子婴“小谢王”,他才算是坐不住了。
这天谢子婴待在凉亭内观看广阳地域图,亭外大雪纷飞,天地一白,而殷逸则陪在他旁边看,不时给他提两句建议。
不远处传来一阵“嘎吱”的声响,像是有人缓步靠近了,他正一手托腮,一手握着温热的茶杯发呆,突然听到动静后,微微抬起眼,然后将地图卷起来放到一边。
这个脚步声不算熟悉,但他能猜到是陆致宇的,也知道他为何而来,便拿了个杯子倒茶推到对面,听到脚步声足够近了,开口道:“陆兄,坐。”
陆致宇掏出袖中的一封信推到他面前,才坐到他对面去,他正准备拿过来看,陆致宇却又用手按住了,示意他别动,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
陆致宇挑了挑眉头,“这件事越闹越大,你不怕背负谋逆的大罪么?”
谢子婴没犹豫,轻声回道:“怕。”
陆致宇道:“我想不清楚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谢子婴淡笑着回道:“家父一生为人误解,至死也不明不白,我想让那些对不住他的人付出代价!”
“你怎么确定,背负二十载奸臣之名的谢丞相真的清白?”
谢子婴笑了,“清白与否没那么重要,别人认为他清廉,他便是好官,若有人说他是奸佞,也没好解释的,他是我父亲,我相信他就够了。”
陆致宇显然还有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又发现没什么,便松开了手,“你看看这个,御史大人给我的。”
谢子婴见他神情严肃,似乎信的内容很重要,但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便没表现出分毫异样。他匆匆扫了几眼后,发现信的内容果然没出所料,心下有了思量,便抬眼问道:“宫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致宇不明白他为何看了信的内容还能这么淡定,只得道:“日近长安远,消息还传不到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只听说现在宫里宫外戒备森严,金吾卫日夜守着宫门,连百官朝拜也给停了,恐怕事儿不小。”
谢子婴开始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无意识地端过茶杯,用盖子一下没一下地蹭茶叶。
陆致宇似乎没留意到他的异样,继续道:“早前百官还在谈论你的事,这个事来得突然,他们也无暇顾及,怕就怕有心人想引发宫乱。”
谢子婴没多大反应。
陆致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谢子婴惊回神来,反应极快地偏开头,“没什么。”
见他没反应,陆致宇竟有些急切了,“过不了多久,天下人都会知道长安出事了,若有心人寻衅滋事,恐将天下大乱。”
“不会的。”谢子婴低语道,话音很轻,却格外坚定。
陆致宇明显不满意他这个看似敷衍的回答,低声对他道:“现今宗室已有另立新主之意,若此时长安真的发生政变,郸越必将借机落井下石,齐方危矣。”
谢子婴却淡漠地回道:“你跟我说没用。”
陆致宇噎了一下,“子婴,你要想清楚,这时候齐方内部已经够乱了,若你执意凑这个热闹,受苦受难的终究是百姓!”
殷逸忽然在旁边插了几句,“他不去凑热闹,天下就不会乱、百姓就不会受苦了?有国才有家这个道理谁都懂,这小子有分寸。”
这句话也是谢子婴心里话,只是碍于情面没说出口,陆致宇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后,深知谢子婴也是这意思,迫于无奈,只好道:“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谢子婴没吭声,殷逸也默默地端茶喝了起来。
三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陆致宇迟疑稍许,又道:“……子婴,我还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
见他迟疑,恐有顾虑,谢子婴便道:“但说无妨。”
“我在御史大人手下当差,能接触到天禄阁里的各种奇书,以及许多世家百官的卷宗。谢丞相出事之前,我在天禄阁最底层无意看到过有关谢丞相的记载——联想到如今外面的流言,若我没猜错的话,二公子应该并非谢丞相之子,并且很可能来自青云山,对吗?”
陆致宇能在天禄阁查到这些,难免令人震惊,当年之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又怎会记载在卷宗里,却多年不为人知?何况他怎么知道来自青云山的一定是余真,而非自己?
陆致宇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天禄阁有人记载过,今上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年你们二人出生时,谢丞相还领过一个孩子回家,也就是说,他回长安时便带回了三个孩子,又恰逢青云被灭门,怎可能不让人生疑?巫觋如此精明,怎会没有怀疑你们的来历?而且卷宗上记录的只有二公子,也许有人一早就知道他的来历。”
“所以呢?”
“有没有可能,当年有人替谢丞相压下了这件事,并且让人不得再查证?”
“有这能力的,恐怕只有当今圣上。”谢子婴不假思索道:“可我亲耳听到他下令要杀我爹,不信他会那么好心。”
陆致宇:“圣上或许没那么好心,可若他有别的目的呢?若他替谢丞相压下这件事,只是为了留下他牵制陶政和巫觋呢?况且,就算今上猜到二公子跟青云山有关系,没有直接证据不说,凭着先帝的关系,也没法直接定谢丞相的罪,倒不如顺水推舟利用谢丞相牵制二人,岂不是万全之计?”
殷逸忍不住插了一句:“普通人都会想到的,谢丞相是谁,难道想不到这些吗?”
陆致宇道:“若谢丞相也故意为之呢?谢丞相应该知道今上目的,而今上也打算借谢丞相的手除掉一些人,相互利用罢了,所以无论陶政如何弹劾谢丞相,今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来也是,若当年方殊岩真的问责了谢文诚,且不说向着他的两朝忠良,宗室也不会冷眼旁观,而况巫觋没有实权,陶政这个武将必将一人独大,若要稳住朝中多方势力,便不能动他这个丞相。
想必陶政多年来坚持参谢文诚的不是,方殊岩不是没放在眼里,而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能将他们三个一起铲除。
殷逸冷笑道:“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牵扯,就没别的了。”
谢子婴没理他,对陆致宇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个事算是我对不住你们谢家,”陆致宇略微低垂了头,“我那天见二公子情绪不稳,且一直以来对你误会颇深,当时谢家处境难堪,为了验证我的猜想,也担心他闹出什么乱子对谢家不利,便将那份卷宗给他看了,没想到他会接受不了。”
尽管已经知道是陆致宇跟谢余真说的,谢子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自己说出来,回想他对陆致宇的疑虑,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陆致宇道:“这件事于情于理,是我对不住你和二公子,我不求你谅解,只希望你能予我三分信任,我定助你成事。”
谢子婴想起了多年前,他不被孔铭那些夫子博士看好时,除了身边真正交好的朋友,许多人不是对他冷嘲热讽,就是避而远之,而陆致宇从未落井下石过,与他始终保持点头之交。他在孔铭受过委屈,陆致宇曾站出来为他说话,在他落魄之时,也是陆致宇一直在帮忙,直到现在还不怕连累想助他一臂之力。
他感到万分愧疚,连忙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冲着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多谢陆兄一直以来的相助!”
陆致宇慌忙虚扶起他,将他按回座上,却是道:“我实话说吧,我帮你,并不是为你这个人情,只因为你是夏轻的朋友才这么做,你不必有负担。”
殷逸却插话道:“你跟夏轻的友情有这么深?”
陆致宇怔了一瞬,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谢子婴担心殷逸继续嘴欠,低咳一声,尴尬地用胳膊肘推他一下,殷逸却没什么反应,淡漠地回道:“你们聊。”
陆致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突然有模有样地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两下,“我这么大的时候,爹娘为和一个世家交好,曾丢弃过我一段时日,为此我跟他们有些隔阂。”
谈及别人家事,往深处了解总不太礼貌,谢子婴很少听陆致宇谈起有关他的事,一时感到很尴尬。
“我这一生再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牵扯,但我曾有个妹妹,就像……”还好陆致宇没等他作出回应,道:“夏晨姑娘。”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陆致宇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没回答,继续讲述道:“有一年百家祭神,小妹吵着要我带她出去玩,她是我最亲的人,我自然是同意了,没想到那晚街上行人太多……”
他说到这里,沉沉地叹息一声。谢子婴猜测地问:“你跟她走散了么?”
陆致宇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多么难过,仿佛已经放下了,“至今未打探到她的消息,也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若她平安长大,就跟夏晨姑娘一般年岁。”
“我看到夏晨姑娘时,总会无故想起小妹,所以一直以来便拿她当亲妹妹看待。时日长了,就跟夏家兄妹相熟了,只是夏轻鲜少与人往来,我和他们也不是经常在一起,你们不知道很正常。”
他这么一解释,那很多事的缘由就通了,难怪他会格外照顾夏轻,会和夏晨待在一起,所以他帮自己,也不过是看在夏轻的面上,没准他这次来,也是夏轻请求的。
谢子婴道:“无论如何,我也算承了陆兄的情,夏轻那边我自会去谢他,他日若陆兄有用得上的地方,我谢子婴定不会推诿。”
好在这次陆致宇没再说什么,只道:“一言为定。”
让人将陆致宇送回客房后,谢子婴又发了一阵呆,还是殷逸率先打破风雪中的宁静,“你怎么想的?”
“……”
殷逸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胳膊,谢子婴抬头瞪他一眼,“干嘛?”
殷逸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追问道:“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谢子婴道:“不然呢?”
殷逸噎了一下,转而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
又一阵沉默。
谢子婴没头没尾地嘀咕道:“没有回头路了。”
殷逸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没吭声。
谢子婴又喃喃自语道:“但愿巫厌姑娘能保一下小昱。”
他嘀咕完,无意中瞥见殷逸神情凝重,目光悠悠地看着中庭的大雪。
在谢子婴的印象里,殷逸跟陆致宇这类文人不一样,他或有些不羁,但特定的人面前,礼数总是格外周到,很古怪的脾性。
要说是受自己的记忆影响,才造就了现在的殷逸,可他们明明又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甚至有时候能感觉到殷逸比他还混账。
正想着,就听混账叫了他一声,“子婴?”
谢子婴烦这些人总是只叫名字不说人话,慵懒地回了一声:“干什么?”18小说
殷逸避开他的目光,道:“只要我还在,小螃蟹就不会有事,你就当……我欠他一条命。”
谢子婴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就道:“说人话。”
殷逸却不说话了。
谢子婴略微顿了片刻,很快就懂了他话的深意,便眉头轻蹙道:“你应该知道的,小昱不记仇,有什么不重要的恩怨当时未了,过后就忘了。”
殷逸道:“我知道。”
谢子婴平静地道:“说到底,我不够了解你,但我总觉得你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害我,这个想法也不过是仗着你的心善。”
殷逸却苦笑一声,自嘲道:“你应该清楚,我非善类。”
谢子婴也道:“你不用屡次试探我的态度,在我这里是非对错没有界限、善恶也不必分明,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殷逸浅笑一下,没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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