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禅梦里不断有风吹风铃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很悦耳动听，还有些安抚人心的温柔，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发生什么了。
谢禅没想要刻意去记得，因为梦里的东西即便是费劲儿想起来了，也可能不重要。
谢禅到孔名之时，见任思齐和洛子规的位置空着，心下为他们担忧的同时，又庆幸他们没来——今天真的算是山雨欲来了，他虽早做好了准备，但也不想让人担心。
谢禅跟人聊了几句，大致知道任思齐没事后放了心，便专心思考之后的打算。
没等多久，林老夫子就来了，他一眼见着谢禅，依旧铁青着脸色，什么也没说，一如往常地给众人授课，谢禅的心却被迫提到了嗓子眼，整个授课的过程都如在火海里煎熬。
谢禅正琢磨陶晋为何还没来告状，还是告状了林老夫子不急着找他，林老夫子已经来到了他面前，谢禅心不在焉就没注意到，有人提醒道：“子婴。”
“嗯？”谢禅满眼疑惑地抬起头，却被林老夫子吓了一跳，只见林老夫子拂袖转身，负手扔下一句话：“出来。”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谢禅的心跳节奏在一瞬间加快了。
这期间有人提醒道：“林老夫子，昨天谢禅没顶撞陶夫子，我们都可以作证。”
林老夫子眉头一皱，回头冷冷道：“有没有，谢禅心里不清楚，要你们来告诉老夫？都给老夫闭嘴！”
那人只好哑声了。
谢禅无奈地冲那人微微一笑，再摇一摇头，表示不用担心他，那少年原本还有些委屈，这会儿才好了太多，心甘情愿闭了嘴。
然而谢禅的心却沉得更加厉害，他跟着林老夫子来到凉亭，心想着他既然做错了，那就先行承认错误，没必要等别人来提醒他。
谢禅深呼出一口气，道：“林老夫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都承认，随便夫子怎么处置，我绝无怨言。”trip118.com
林老夫子却是一皱眉看向了他，口气异常地软了下来，“子婴？听他们都这么叫你，这是你的字吧？”
谢禅不明就里地点头，老实道：“我爹跟我说了，有了字就意味着成长，不一定要等到弱冠，我十五岁生辰的时候，他就提前给我取了字。”
林老夫子道：“无论如何，老夫想告诉你的是，有时候一个人不能太刚了，过于好强是好事，但有时候却会害了你。”那语气平平淡淡，却令谢禅更觉山雨欲来。
谢禅不说话，林老夫子便叹了口气道：“昨天的事，是老夫的错，老夫跟你道歉。”
“啊！？”谢禅猛地抬头，而后又觉得自己的震惊来得莫名其妙，“林老夫子，您说什么呢？”
林老夫子却面色不改，又重复了一遍，道：“思齐说得对，是老夫老糊涂了，给弟子授了一辈子课，却还没个孩子通透。”
谢禅好奇道：“思齐跟您说什么了？”
林老夫子不作答，只是道：“老夫记得，六年前你以亚第考到孔名时，还不到十岁，跟洛子规差不多。”
谢禅没懂林老夫子话里的意思，只道：“林老夫子，子规人不错，是我朋友。”
林老夫子看谢禅一眼，又道：“当年并非是老夫评卷，不过也机缘巧合看过你的策论，比之那一届的文魁还要略上一筹，却为何只是亚第，老夫也不清楚。不过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孔名里的众夫子博士，很多人心里都拿你当文魁看待。”
谢禅一听，眼眸瞬间沉了下来，他低着头愣着一句话也不说，连呼吸声也极浅，简直就没有了存在感。
林老夫子见他发呆，问道：“怎么了？”
谢禅一仰头，勉强笑道：“没事。”
林老夫子道：“这也是我奇怪，你为何不是文魁的原因之一。”
谢禅心想着，也许吧，可若这些话林老夫子早日跟他说出来，那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他讨厌的样子了。
林老夫子道：“每回测检你若非未交考卷，交上来的东西文底就只在中等水平，你有你的苦衷，老夫也不便逼问你，只是三年前的公试你罢考了，今年的，你务必给老夫考虑清楚。”
谢禅苦笑了笑，道：“林老夫子，思齐究竟跟您说了什么？”
林老夫子反问道：“怎么，你怪他告诉老夫？”
谢禅忙一摇头，“没有。”
林老夫子哼了一声，道：“你得感谢思齐那孩子。”
谢禅称是。
林老夫子叹息一声，回忆起昨日之事，似乎还颇觉得满意，他道：“思齐这孩子稳重，够懂事，不愧是任大人家的孩子，可惜身子骨不太好。我看你整天跟那孩子玩在一起，怎么也不跟他好好学学？”
“不过，思齐那孩子跟你一样倔，他竟敢指责老夫的不对，说老夫否定别人的付出，失了长辈恕人的气度。后来老夫也想过，你能以亚第考进孔名，还被众夫子默认为连任文魁，绝对不一般。”
他说着，又一转话音道：“不过，子婴，你想让人信你，你得做给别人看，让他们自愿闭嘴，而非自命清高以为无所谓。”
谢禅莫名地想起了昨晚夏轻的那句话：我不喜欢迎合别人。
难以抑制情绪，他又低低地苦笑了一声。
须知，有的时候你不去迎合别人，是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就像当年，哪怕一次次的碰壁，他也不愿顺那些人的意，坚持着自己的对错，结果滚了一身泥，还成了林老夫子口中的自命清高。
他始终不愿迎合别人，可他因此吃的亏太多了，倘若当年顺了他们的意，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他何尝想迎合别人？
谢禅愣着没说话，林老夫子又道：“跟你说了这么多，也不知你听进去与否，言尽于此，望你三思后行。”
谢禅依旧不说话，林老夫子又补充道：“子婴你记住，人外有人，天外还有青天。”
难为林老夫子和他心平气和地聊了这么久，谢禅颇有麻木地点点头，“谨遵夫子教诲。”回头又想起什么，又道：“夫子，陶晋……陶夫子，确实是晚生的错，我还是那句话，随便夫子怎么处置。”
林老夫子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心里清楚就好，至于陶晋，老夫也不喜欢他。”
谢禅震惊地看向林老夫子，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林老夫子道：“陶晋此人，不知该说他不谙世事，还是该定论他不知天高地厚，在尘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竟还跟个孩子一样没个长进。所以有的人年纪不小，心性却不如个孩子，有的人年纪虽小，内心却能顶天立地。”
“但不论怎样那是他的事，再不喜欢也得给老夫憋着，毕竟，他确实是夫子，也算是你的长辈，再怎样，也不能让人戳了脊梁骨，坏自己名声。”
但其实谢禅因为六年前那件事，这些年造了不少孽，让那些对他印象好的或不好的，在时间的磨合下也成了嫉他这个恶如仇，感觉已经好不了了。
林老夫子道：“老夫这里姑且不会怪你，望你日后多忍着他，只要他一日在孔名，那就一日是夫子，你就得尊师重长。至于他的为人，你且看着，待他离了孔名，自然轮不着他来耍威风，会有人教他。”
谢禅的口气不自觉软了下来，道：“我只是，憋不下这口气吧。”
林老夫子哼道：“憋不下也得给老夫忍着，连老夫都得让他三分，别说着你爹是丞相的鬼话，说句你不爱听的，若他日你爹谋反，陶政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跟着文帝一起去的，文帝没了他竟还活着，你怎么就清楚陶政不是等着你爹造反？别忘了，我齐方的兵权，是握在陶政手里的。”
谢禅道：“夫子，我、没说这事儿。还有，我昨晚……”
“林老！晚辈听闻您来了此处，就不请自来了，还望林老大量。”谢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陶晋大老远的嗓音打断了。
不止他一个，一众弟子也不知何时围在了荷塘岸边，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
谢禅看一眼陶晋，猛地撰紧了拳。
林老夫子面无表情，只道：“找老夫什么事？”
陶晋把林老夫子的不屑看在眼里，却只是勾起唇角，又理了理衣领，道：“林老，我是想请您给评个理——我本想报官，但孔名的弟子都是世家子弟，真闹上了，那可怎么说得清？”
谢禅沉着气，幽幽道：“你有话就说，何必拐弯抹角？我一人做事……”
“谢禅！”林老夫子斥道。
谢禅不说了。
陶晋瞥他一眼，再次理了理衣服，似乎随时都觉得衣物不整洁，他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隐隐在冷哼声，“谢禅，你激动什么？你以为你装腔作势不怕，我就不说了？这种事，我难道还会忘本？”
谢禅眼眸淡淡的，似乎无论什么天大的风浪也掀不起一丝波澜，“有屁就放。”
“谢禅！”林老夫子提醒道。
陶晋道：“林老夫子面前也敢造次，谢禅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林老夫子在谢禅开口之前先道：“陶夫子有话不防直说。”
陶晋冷笑道：“林老，昨晚戌时，晚辈回家的路上被人扮鬼吓了，还差点落下悬崖没命！”
他话说一半留一半，林老夫子大概是不高兴的，谢禅却平静地看着陶晋。
林老夫子则瞥谢禅一眼，又看向陶晋，等着他的下文。
陶晋道：“而始作俑者，就是谢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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