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不,他现在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他还清晰地记得百年前自己尚且年少时遇到的那个妖怪。
那时,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道士,和一个老道士一起守着一座落魄冷清的道观。
适逢乱世,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两百年,但这点时间对于许多在战场上习惯了厮杀的妖鬼们而言实在太短了,战争带来的嗜血还留在骨子里。他们迷恋上了杀人的感觉,有时会结伴出现在偏远地带屠村,只为了乐趣。
所以他痛恨妖鬼。
……所以他也未曾想过,会被妖鬼所救。
那日,他告别老道士,独自上山采药,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以保命的东西。当看到妖瞳血红、咧开獠牙的狼妖时,他脑中“嗡嗡”作响,手中的篓子哐当一声落地,任由篓中的草药散了一地。
他想呼救、想逃跑,但怕把妖怪引到道观下的村子里。村里都是普通人,如果他为他们带来了无妄之灾,良心永远都不会安定。
他在山里拼命地跑啊、跑啊,但狼妖总能出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人又如何能跑得过妖呢?他绝望地看着狼妖一点点靠近自己,而双腿宛如绑了铁石,再也迈不动步了。
充斥着嗜血欲望的妖瞳近在咫尺,带着血丝的獠牙几乎占据了整个视线,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死在这獠牙下时……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海。
波涛汹涌、疾风骤雨的海。
他大概永远忘不了那惊艳的一箭,箭上附着的妖力犹如绵延不尽的潮水般澎湃,但在汹涌的威压之下,却又有包容百川的宽厚感。
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身披白底金纹鹤氅道袍的……妖怪,周身环绕的妖力让她身上的道袍带上几分讽刺的荒谬感。
她头戴着高高的斗笠,层层白纱遮住了容颜。她还保持着拉弓射箭的动作,身边闪烁着山间的萤火。
她背后跟着一个身着墨色锦衣的青年,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白衣女子向他颔首,然后转身欲走,纤尘不染的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
“……这附近很偏僻!”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想留下那个危险的妖怪,但在女子驻足偏头,斗笠下的双眼似乎正注视着他时,他一下子鼓起了勇气,“山下都是逃避战乱搬来的普通人,你们去借宿可能会吓到他们……不,我的意思不是……”
“我知道,”对方语气中暗含笑意,“别怕,慢慢来。你想说什么?”
“我……我住在半山腰的道观里,那里有点破旧,除了我就只有一位老人,如果你们不介意……”他看了看女子背后那个青年身上做工精致的衣服,有些迟疑地说。
“我当然不介意,但在你们人类的古籍中,我是会带来洪水的妖怪。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收留我们吗?”
古籍……他敢肯定,眼前这个妖怪比他那座落魄的道观还要古老得多。
他笃定地说:“我相信你是个好妖怪。”
女子被逗笑了,轻笑中带着一丝疲惫:“那近几日就叨扰你们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格外听话地回答:“我叫仓北顾。”
“‘赢得仓皇北顾’……”她低声念叨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然后才略显沧桑地慢慢摇头,“不用在意我,活得久了,就难免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我叫邺烛。”
仓北顾望向一直没有表态的青年,只见对方言语随和带笑,但镂金折扇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既然师父都不介意,那我又能有什么怨言呢?”青年语气轻松地说道,“幸会,我是顾溟海。”
“不要叫我师父,”邺烛认真地反驳道,“我不是你师父。”
一路上,顾溟海总是以敬重师长的姿态对待她,然后邺烛也总是认真地一次又一次地反驳一句“我不是你师父”。
然后,他们就这么在道观中暂居了下来。
现在想来,后来在道观里清贫平淡的几日,那大概是他们三人一起度过的最温暖的日子了。
“最近山下总是有妖怪在夜里杀人纵火……”老道士半眯着眼有意无意地感慨道,锐利的眼神看向后院客房的方向,“村里也开始起谣言了……都怀疑是那位带来了灾祸,毕竟是传说中伴生天灾的异兽啊。”
仓北顾以为老道士是在怀疑恩人,顿时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嚷嚷:“她、她不是这样的妖怪!”
老道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呢?”顾溟海推开后院的院门,笑眯眯地问道,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着老道士。
“……”老道士飞快瞥了他一眼,然后慢悠悠地提起倚在身边的扫帚,叹气了一声,“哎,年龄大了,忘性太大了,这么一打岔就忘了要说什么了……算了算了。”
走过仓北顾身边时,老道士突然直起身子,意味不明地说:“这都是命啊。”
仓北顾每次回想到这里,都恨自己没有体会到前辈话中的深意。
他哪里是在暗指邺烛?而是在暗指在幕后传播流言的人啊。
那一夜,空中飘落着绵绵阴雨,但浇不灭山下燃起的熊熊大火。火光照彻了一方夜空,妖魔鬼怪的尖笑声盘旋在村子上空,鬼影在火中若隐若现。
邺烛凝重地望向山下起火的方向,转头坚定地告诉他:“我要去救他们,即使暴露妖怪的身份。”
他紧随着她下山,看到村人们露出了得救的庆幸而感激的神情。
“山上的神仙来救我们了!”惊喜的呼喊四起。
邺烛身周忽地掀起一阵狂风,头上的斗笠随纷飞的雨珠坠地。周围村人们脸上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面对她两额生出的白色鹿角,他们眼中感激欣喜的笑意被逐渐浮现的惊骇之色代替。
她全然不顾别人的目光,露出白纱后一双银灰色的妖瞳。她对着妖鬼们拉开赤红的长弓,纵风在弦上极速旋转,箭矢携着如山如海的磅礴妖力破空而去。
那时他突然有种感觉,好像一切都和那支离弦之箭一样,回不来了。
一夜之后,山下关于邺烛的谣言愈演愈烈。甚至那些曾被她救过一命的人,都怀疑那些妖怪是她引来的。
“四支白色鹿角,那是传说中的夫诸啊!本来就是带来洪灾的妖怪,在远古时不知凭着一己之力淹没了多少郡县,怎么可能是善类?”说书人语气笃定,摆出深恶痛绝的模样,“昨天她能眼都不眨地杀了同类,今天就可能杀人不眨眼!”
“这么看来,那个带他回来的小道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面的听众一阵唏嘘。18小说
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哎呀,我还找他为孩子看病呢!看来他给的那些草药也要扔了……”
说书人的每一个字、听众们的附和声都在仓北顾耳边回响,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令他到了深夜还是睡意全无。
他心乱如麻地披上外衣,来到院子里来回踱步。
“你也睡不着?”邺烛也正倚在院里的杏树下仰望明月,斗笠被随意地挂在树梢上,她笑着向他告别,“正好我能和你道别,我该走了,大概在天亮之前就离开这里。为你们带来了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
他沉默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我相信你,你不用太在意那些谣言,我知道它们都是假的……”
邺烛愣住了,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谢谢,我们有缘再见。”
仓北顾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沉默着独自坐在院子里。他想了很多,想到顾溟海最近总是匆忙得不见人影、想到见到顾溟海就止住话的老道士……于是他固执地等在院子里,等一个答案。
当那个身影隐隐出现在大门口,他心中瞬间有种尘埃落定之感。他听到顾溟海语气中带着一如往常的亲和笑意:“怎么还没睡?”
“……为什么?”仓北顾怀着满腔怒火,声音被压抑得不住颤抖,“为什么要传播那么恶意的谣言?她对你这么好,我以为你也当她是你师父……”
“你发现了?也难怪……”站在阴影中的顾溟海向前几步,月光照在他身上,衬得他君子如玉、温文尔雅,他声音温和,“想也知道那个精明要死的老头子从小带大的人,就算傻也傻不到哪里去。”
“你问我为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个老头没教过你这样的道理吗?”顾溟海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她和她的同类一样殒命于上古时期,那该多好?现在已经是我们人族的天下了,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仓北顾只看到一道寒光,顾溟海那把挂在腰间、从未出鞘的剑已然抵在他咽喉处。那把剑发出如潮海般雄厚的震鸣,任何懂剑的人都能感受到它轻薄剑刃下如山如海的、磅礴不尽的力量。
“你——”仓北顾瞳孔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顾溟海第一次撕下伪善的面具,倨傲地笑了,高高在上地斜睨着他:“既然她已经后继有人,那也能安心地回归天地了。”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已经活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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