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让颜八子帮忙照看一阵,卫子夫和言笑匆匆赶去了宣室殿,在门口,遇见了互相对视无言的卫伉和卫青。
两人分毫不让的对视,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卫子夫上前就挡在了卫伉面前,对上卫青惊愕又迷茫的目光,护犊子般的质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言笑一把拽过了卫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连声的问:“挨打了没有?舅舅训你了还是父皇训你了?你没事吧?什么事情值得你来不急禀报一声就做啊,回头我把猎云送你,怎么也要回来跟我说一声。”
“我没事,表姐不用担心,没挨打就是爵位丢了。”卫伉满足的笑,跟言笑大大方方道。
“啊?”言笑心疼极了,跟卫子夫对视一眼后,默契的回头瞪了一眼卫青。
卫青:“我没有。”
这话说出来很像狡辩,卫子夫和言笑自然是不信的,尤其是卫子夫,干脆的忽视了卫青,准备进去见刘彻,卫伉见此情景,赶紧拉住她,“皇后,这爵位丢得值,本来也不是我自己挣的,能换几个县百姓的不误农时,也是值得的,陛下没有错,是我做错了。”
“你说真的?”言笑自然也是明白卫伉背负这个宜春侯爵位的努力,见他这么干脆的放下,也是有些意外。18小说
“真的!”卫伉是真觉得无爵一身轻,当初表哥匆匆来劝他,说希望他轻松快乐的话,其实说的很对,没了爵位,仿佛没了包袱,他也该有些年轻人的潇洒自如了。“只是我以后就没太多钱给表姐和姑姑买东西了,不要生我的气。”
“你这说的什么话。”言笑嗔道。
既然卫伉没有真的矫旨犯错,对这个结果又接受的坦然,卫子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刚刚承诺过孩子们的升迁起落听刘彻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好再刺激刘彻。
”小伉你放心,虽然你没有来宜春侯爵之位,但依然是长平侯的嫡子。”卫子夫意有所指说:“就算以后长平侯府有新的主母,不认你做嫡子,但本宫保证,长平侯之位除非是某人丢了,否则便一定是你的!”
这话分明就是说给卫青听的,虽然他跟平阳公主的婚约还没有履行,但终究是不会一直拖下去的,卫子夫也是怕卫伉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
可卫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中间的利害,猛然间意识到,也觉得分外对不起儿子,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僵在原地。
卫伉眼神闪了闪,其实他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儿子,一夕骤变,让他梦想破灭,现在...只是比原来更好些,对失去母亲后,可能会失去父亲的状况,有了更多的心理准备。
“姑姑,不管什么情况都没事的。”卫伉主动站出来缓和气氛,上前一步拱手道:“父亲,这次的事是儿子让您失望了,请您原谅。”
喉头滚动,卫青有几句话呼之欲出,却又消散在嘴边。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卫伉,他自己是有多骄傲,多疼爱,可是他心里又有个声音在拉扯,他的疼爱,他的骄傲,他的教导,像卫少儿说的,害死了一个孩子,又怎么配宣之于口?
卫伉看他还是不说话,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想想,又补充道:“虽然我还是介意您是因为什么爱护我的,但我已经开始接受了,世事多变,我们,都不能怕变化,对吗?哪怕变化带来了一些伤害,儿子只想父亲能重新振作,莫要困在府中了。”
这些日子卫青的状态,卫伉都是看在眼里的,即使再心存芥蒂,依然担心不已,他爱表哥,自己爱他啊!
“如今府里我可以来打点,父亲和舅舅想去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什么吧!”卫伉故作轻松的笑着,却见卫青依然不接话,有些尴尬的去看言笑和卫子夫,紧着补了一句,“哎呀,我这样也算是享受一下富家公子的待遇,就是要劳累姐夫独自一人在外了。”
言笑看卫青这样一直不说话,顿时也有些替卫伉委屈,敷衍的拉着卫伉行礼告退,“母后,舅舅,我就先带小伉一起接宗儿出去了,到我家去吃饭。”
“皇后姑姑,小伉告退。”
卫子夫轻轻点头,不是她不开口帮着卫伉,而是她脑子里还在回荡着卫伉的那句‘世事多变,我们,都不能怕变化,对吗?’
视线下移,自己腰间还挂着那块欢喜未央的古玉,跳跃的鹿依旧栩栩如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上次跟卫青争执霍去病出征的事情时,是卫青在说,‘姐姐,不要怕变化。’
‘姐姐,不是我们让去病当那个希望,他!本就是那个希望!你明白的!”
那个时候,卫青斩钉截铁的恭维自己,说自己身上一直有股很强大的力量,支撑着自己改变,包容着他人改变,适应着环境的改变,就好像把自己放在哪里都可以活下去一般。
自己做到了,可是...
卫子夫望向卫青,缓缓开口,“卫大司马,我有句话想问,请你答我。”
卫青收回望向卫伉两人背影的目光,终于迟疑着开口,“姐姐请问。”
“你曾说,不是我们让去病当那个希望,他!本就是那个希望!”卫子夫声音有些抖,紧紧的锁住卫青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去病生前,真的是你当初想的那个希望了吗?”
“......”卫青狼狈的躲开卫子夫的目光,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吐出一个字,“是。”
肯定且自信。
“好。“卫子夫如释重负,破天荒的给他露了个笑脸,道:“那就莫要辜负了这希望!一个大司马,整日窝在府里成什么样子,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说完扬长而去,丢下卫青愣在原地。
元鼎元年,夏,粮草新筹,兵马再点。
卫青主动请战,几次上奏章被驳回,干脆赖在清凉殿不走了。
卫青能挺住,刘彻挺不住啊,上个月刚刚大赦天下,得了个鼎,还没高兴几天,卫青就把他堵屋里了。
几次绕出去未果,刘彻的脾气也上来了,“你这要干什么!!”
“臣来请命出征!”卫青端端正正的跪下,面容坚毅冰寒,这已经是他第十天来请命领兵了,前几天都是坐在殿内赖着不肯走。
以至于永巷新宠刑少使,都败在他的执着劲下,不好意思再出现在清凉殿了。
卫青这次跪在了前殿门口,来来往往有不少人,但是刘彻是最不怕这样的逼迫了,“那就跪着!”
孔立无奈叹息,这姐弟两个是什么默契,都选在清凉殿跪着,一个晴天,一个阴雨,就不能选个天气好点的时候么?
转眼大半日都过去了,雨越下越大,得亏是只有张汤这等勤勉的才来奏事,不然卫大司马失势的流言明天就能满天飞。
但刘彻还是怕丢人,召张汤进来之前给他摆了垫子,还配个小桌子放上些茶水点心,就当是他是因屋中烦闷才挪到殿外陪着皇帝在办公一般。
当然,前面那几天,刘彻也不是没想过其他的办法,卫子夫又用各司其职的借口来堵他,言说是用兵之事她不懂,还请陛下决断,但要是刘彻想赶人出宫,可以告诉她备马车。
备马车?!!恐怕用不了多久朝野上下都能知道卫大司马因为请战被哄了出去,之后还有谁愿意主动出征啊?对战匈奴之事停了,其他地方才刚刚开始呢!好不容易煽动起来的好战之心,可不能被自己一头凉水给浇灭了。
夏雨淅淅沥沥的下,带着几分秋日的刺骨寒意扑向大地,刘彻听着雨滴被古朴光滑的瓦当顺到阶下,明明砸在松软的泥土是静谧无声,他却偏偏越听越烦躁,原来自己都不知道装作看不见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形,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刘彻放下笔墨下意识去摸了摸腿上的护膝,柔软细腻,是上好的鹿皮,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暖了不少。卫子夫知道自己习惯了一立夏就四敞殿门,理事议政,每两年就做一副新的护膝,嘱咐他雨天日日戴着。
今天自己戴着的这个还绣着小小的梅花,刘彻的眼神不自觉的往外瞟去,卫青膝盖处单薄得很,什么都没有。心里莫名有些怒气,喊人道:“去请平阳长公主!”
张汤在一旁有些不高兴了,俩人刚刚聊到宗室制约之法的关键之处,就被刘彻无来由的一句话给岔开了,这分明就是没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就算事有先来后到,刘彻也是应该先听他说的,轻叹一口气,张汤坚持不懈的问:“陛下,刚刚臣所奏赵王弹劾国相违法乱纪之事,您怎么看?”
刘彻眼神方向没动,心不在焉的回:“对,你说那个范国相,他怎么了?哦!朕知道,是侵占田地了是吧?那就按律办了吧!”
张汤停了两秒,说:“范疆由已经是上上位赵国国相了,如今这位姓张。所犯之事是管教下属不严,以至于对一位大儒量刑时,过于宽宥,赵王认为不堪大用,请奏罢免,而臣在翻看卷宗之时觉得此举过于严苛,且赵王更换国相的频率也太高了些,以至于平均下来,一年之中,足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没有国相在任的。臣觉得应该彻查赵王用人之处,是否有故意栽赃嫁祸之嫌?”
刘彻消化了一会张汤的这番话,但是也许信息量太大了,就像是刚吃完一顿饱饭一样,好吃是好吃,但是吃完似乎立刻就进入了一段脑袋放空时段,神思飘啊飘不知道飘到门外哪里去了,以至于他就抓住张汤最后一句话了,反问:“谁栽赃?该查就查吧,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来报朕么?”
张汤手上一抖,一滴墨汁就这么落在了写好好几排工工整整字迹的竹简上,他认命的拿起旁边的小刀把竹简拆开,坚持不懈的重复了一遍:“陛下,赵王自袭王位后,更换官吏的频率实在是有些太高了,不止是相国,两千石以上的重臣就没有一个任期超过两年的,总不能每次都那么巧,陛下任过去的人都被他发现了严重的不法之事吧?所以臣觉得应该派相关官员前往彻查一番,不然对于朝野的有用之才也是一种损耗啊。”
“嗯,朕…哦,朕知道了。赵地呢,目前是…是以冶铁铸造为重,大部分军中兵器多产于此地,若不是握有彭祖的实证…先放放吧。”刘彻转头望了望张汤,见对方似乎还要再劝,垂了垂眼,挂上个疏离的笑容,换了个话题问:“之前你手下的御史中丞李文因图谋不轨被判决死罪,最开始是谁告发的,你知道吗?”
张汤心里咯噔一下,这李文之死,虽然不是自己下套的,但是下套之人是心爱的属下捏准了自己的心思做的,他怎么会不帮忙遮掩。所以面上分毫不显,缓缓的露出个惊讶的表情,说:“这…大概是因李文以前的熟人怨恨引起的吧?具体告发之人究竟跟李文有何恩怨纠缠,因为确实查有实证,臣,还真的没有想着去调查这事。”
“哦~”刘彻微微点头,没有再追问,收回了犀利的目光,继续看他呈递上来的奏章,不再言语,刚刚所说的仿佛只是随机想起,又随机谈到,但张汤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贴心的臣子,有些事情刘彻不说,不代表他真的不怀疑。
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窗外沙沙的雨声也好像被放大了一般,落进了张汤的耳畔,张汤动作分毫不乱,把带有污渍的竹简片拆下来,扔进火炉里之后,就继续写刚刚刘彻说的崤山盐铁财用,匈奴浑邪王归汉那年之后,干旱带来的影响并没有很快恢复,张汤和刘彻的想法一样,都愿意一味的依赖豪强豪强商贾救市,却依然没有想出好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刚才那个略带怀疑的询问虽然让张汤隐隐有些不安,但是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刘彻面前说谎了,此案证据完备,就是翻案他也不怕,所以谈不上慌张,若是陛下想动自己,事情多得是。
况且是对方先针对他的,就别怪自己手下的人想办法要拉他下水了。
告发李文的人,张汤自然心中有数,是他的手下,也是半个知己的鲁谒居,如今也是身患恶疾,重病在床了,前几天自己去看他,面色都是惨白如纸了,可惜此人没个一儿半女的,不然自己还可以拜托梦知给他的后代找个归宿。
想到了妻子,张汤内心就软得化成了水,想着卫伉代长平侯夫人常去拜访,梦知每次都特别高兴,家里两兄弟和卫家那三个,总能把冷冰冰的家里变得很热闹。
比他还要古板守旧,还略带刻薄的母亲都很喜欢那样的氛围,加之自己也常能吃到夫人亲手下厨做的大宴,其他也不在乎了。
夫人有一手惊艳的厨艺,却偏偏不爱经常下手,总拿人少,不值得开大宴的理由来搪塞他!想到这儿自己心中对卫青分走了刘彻关注度的事就没那么大怨气了。
“去再请皇后!”一个时辰后,刘彻又开口了。
张汤这次也不在乎雨是不是更大了,很有眼色的告辞。
雨天虽然出行不便,却难得的清爽,刘据是为着刘闳封地的事情见卫子夫的。
刘闳也算是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着刘据长大的,齐王的分封下来之后,眼泪汪汪依依不舍的跟刘据住了好几月才走,紧接着就是两天一封的信飞似的送向太子府。
刘据也有些不忍心,到底就这么一个亲近的同父弟弟,虽然他的太傅卜式是自己和母后商量后定下的,但太傅有地位无实权,多有不便,所以刘据和张贺一起捋了卜式这些年的政绩和官声,打算给卫子夫看看,再转递刘彻,给卜式升为丞相,帮他治理齐地。
这事结束之后,雨没停,母子两个就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明年鲁地世家学者要来长安拜见陛下,和太学学者清谈的安排。
刘彻再派人来请的时候,有刘据的说情,卫子夫就不好再推辞了。
换衣撑伞,瑕心和景福陪着卫子夫到了清凉殿门口,卫子夫却让她们在门廊避雨,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青石板,鎏金炉,再往前就是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帝王,熟悉的宫殿,熟悉的姿势,时隔多年,卫子夫还是恍惚了一下,那里跪着的只是一个卫青吗?
好像在同样的地方,也是为了一个亲人,自己也曾执拗的跪过的。
渗骨的寒气从脚上蔓延至全身,就在廊下卫子夫脱了鞋子,撑伞站在了卫青眼前,即使上有飞檐,大雨依旧打湿了卫青的衣衫。
卫青抬头,又低头,什么都没说。
卫子夫也低头,又抬头,把卫青沉毅清明的目光印在心上,斜风吹打过来,即使袜子是上好的棉布做的,也依然抵挡不住不由自主的细细冷战。
烟雨蒙蒙,卫子夫实在看不清这时的未央宫,只能素手伸展轻轻收了油纸伞,她慢慢在卫青旁边蹲下身来,侧身去看他,“青儿,需要我陪你跪吗?”
轰隆一声,闷闷沉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在人心口上都连带着几次炸裂。
“子夫!朕是让你来劝他回去的。”刘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不需要。”卫青一如这些年常见的冷硬,固执地说:“这是我和陛下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两种是声音卫子夫都听到了,却说:“那我陪你们略站站吧,难得清闲,还四下无人,能赏雨也挺好的。”
卫青对卫子夫的妥协略感惊讶,看到那边变了脸色的刘彻,卫青有些担心,伸手去拽卫子夫。
卫子夫撑起了雨伞,虽然是廊下,还是有雨滴打过来的,还未站好,就被卫青扯了一下,转头去看,怎么了?她站的位置不对?
看到转头过来的卫子夫,卫青劝说她回去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入目就是温柔自然的面庞,眉眼舒展,柔和恭顺,没有担忧悲伤,没有害怕小心,如今这个冷静乖顺的皇后,当年也是疯狂的争取过的,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她曾经跪了那么久都没办法去改变一丝一毫的结果。
如今…卫青想,若是强迫她回去,心里觉得平衡的是自己,并不能补偿她一丝一毫,又何必开这个口呢?
“无事。”
卫子夫转头看见了七窍生烟的刘彻,大概明白了卫青的意思,其实自己对他跪着的结果并无信心,也不愿意再跟刘彻吵架,只是天底下哪有姐姐不陪弟弟的道理。
“卫子夫!”刘彻咬牙警告道,她们姐弟想气死自己吗!!
卫子夫抱歉的笑了笑,乖顺的改变了主意,微微弯身冲卫青道:“我突然想起上次你没陪我,这次我不要陪你了。”
“好的。”卫青很快的接话,这样也好。
油纸伞微斜,上面的水倾泻而下,卫子夫合伞甩了甩,穿好鞋子,又不紧不慢的打开伞,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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